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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俗谚“十月小阳春”,这在关中地区尤其显得突出。节气已过小雪,仍然温暖得令人觉得甜润,夜空中还不时传来南飞的大雁的鸣声。早晨,刘邦在宣明殿院中散步,忽然发现殿基脚下有几丛新鲜的草芽,嫩得非常可爱,绿得非常青翠。他不禁蹲下身去抚摩,觉得那么爽手,那么舒畅。他还发现在殿基和铺地砖接缝处几簇枯萎的黄草根部也出了新芽。随侍在身后的太监藉孺以为皇上嫌院中生了杂草,便怯生生地说道:

“皇爷!这都怪奴婢等疏忽,回头小奴就都铲去。”

“嗯?为什么要铲去?这个时候这里还能长出青草来不是怪好的吗?”

“皇爷!这不算什么。潏水、沣水岸边的阳坡上新生的野草到处都是,多着哪!不过也再没有几天活头了,天一转阴,来一场风雪,就得等到开春以后才能长出新芽来。”

“那是自然!不过潏水、沣水岸上真的到处是新生的野草吗?”

“年年如此,今年更暖些,新鲜的野草也就会更多。”

“嗬!有意思!”

这时襄章来到了皇上的身后:

“启陛下!相国省问陛下早安,启问陛下是否设朝?”

刘邦在藉孺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沉吟着反问道:

“嗯——相国说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在朝廷上启奏吗?”

“相国没说。”

“噢!那就不设朝吧!”

玉堂殿宴会之后,刘邦觉得很疲倦,想休息几天。他没有回兰林殿,但也没去东宫。他爱宣明殿。他叫戚姬在宣明殿侍寝。

“是!奴去传旨。”襄章说着,却又并不马上离去。稍沉思一下,又凑上半步说道:“御史大夫两次请求陛见,都因圣上有事未能如其所请。”

刘邦想起来了。他原打算接见他,就是没工夫。“那就宣他来吧!”他说。

襄章急忙退走。

“回来!”刘邦忽又叫住了他,“嗯——那还是去宣萧相国来吧!”他觉得还是应当先见见相国。他是有好些事要与他商量哩!

“陛下!赵御史大夫就在殿外候旨。”襄章想为赵尧争一下。

“不!宣相国来!”

“是!”襄章急速退去。他是个聪明精细之人。他也怕让皇上看出自己的亲疏。

萧何径直被太监引入总章内室。刘邦恰好刚用罢早点,正在喝参汤。戚姬殷勤地礼拜相国,然后便与佩蓉悄悄把几上食物收拾下去。刘邦看着她们的背影,忽感慨地说:“相国!家乡的青梅煮酒和冷撕狗肉什么的,还能记得吗?”他仿佛在经过豪华的宴会和恢复了正常的宫廷生活之后,又缅怀起故乡来了。他又信口吟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萧何也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引起了淡淡的悲凉的乡思,也脱口吟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回归,我心西悲。”

刘邦有些黯然。他借古人的杯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以抒忧伤之隐。而相国却萌思归之念。“唤!俱老矣!”他心中暗叹道。他向挂落飞罩下侍立的佩蓉吩咐说:“拿酒来!”

佩蓉迅速端来,先在两个杯子里斟了半杯酒,又在杯子里兑了些清水,使酒变得清淡一些。

刘邦悠闲地啜着淡淡的水酒,不经意地瞄了相国一眼,坐在一边的萧何却完全是另一番心境。他所忧虑的是,国家当前的困难,何以解决。更使他感到担心的是,皇上自从回宫,一直未去长信殿,在宴会上因太子迟到的一点琐事,责备太子,冷落皇后。这件事朝臣中已有议论。这样下去,后果殊为可虑。他今天来,也是想摸摸皇上的想法,设法阻止事态的发展。

刘邦对萧何是深知,深交,但亦有深疑,深惧。多少年来都把国事委于他,从不怀疑他的忠心,但有多少事情不是以其所是为是呢?他不愿在病榻上托孤。到那种时候,不过只是几句哀伤的话,说者说之,听者听之,然后便是烟消云散。可是现在来谈,他也有难以启齿的隐痛。

“代北战事进展如何?”刘邦没有直说自己的想法。

这正是萧何要向刘邦禀明的。萧何向刘邦介绍了前线的战况。

刘邦确实感到为难了:“两线战争,军需甚巨。如相国所说,这可如何是好?”他沉吟着。他不指责陈平或是周勃。他常年征战,对其大将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他深知他们,也信赖他们。“战场胜负在于将士,而战争胜负则在于财力。项羽乃常胜将军,终至兵败者,财力不继当亦为其主因之一。如今朕亦处此境遇,这……唉!”

“陛下!此责在老臣!臣当尽力不使功亏一篑。”

“有何良策?”

“臣无良策,开源节流,点滴积聚而已!”

刘邦默默地点了点头。

楚汉战争时期,萧何在关中苦支苦撑,从未使前线在兵源、粮秣、辎重及军饷等方面有所匮乏。现在当然也只能由他统筹安排了。

“此事只有仰赖相国了!”

“老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唉!你我都肝脑涂地倒使叛臣贼子拍手称快了!只是云雁之战不该出此纰漏,致使功亏一篑哟!”他惋惜着,而并非指责。

“是的!是的!周勃将军也深自谴责,并且要求处分……”

“处分什么!致书周勃,予以嘉奖吧!”

“嘉奖倒也不必。绛侯会从中吸取教训,奋力而战的!”

“唉!”刘邦长叹一声。他始终在想着一件事,如果太子是个有为之人,能代他将一路之兵,云雁之事或许可以避免。何至于使他南北奔波,导致北方战事功败垂成,自己又从南方负伤而归。

“如此重大事情,太子和皇后知之否?可有何策以解之?”刘邦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萧何心中不禁一惊。他不知道皇上这问话的含义,便谨慎地说:

“此事责在老身,未能将此事及时向监国太子和皇后奏明。”

“那么太子在监国期间勤于政务吗?”

“呵!太子一向,呵——”萧何一时有些语塞,“太傅悉心教诲,课读甚严;太子潜心研习,亦不点武事。监国以来更留意经史,勤于政务,关心律令。老臣于诸事皆奏禀太子,并请东宫决策。”

刘邦对萧何答话的反应有些冷淡,在麒麟殿,萧何和御史大夫异口同声提议诸子来朝曾给他巨大的希望:为使他历尽千难万险所创建的大汉帝国永远屹立在寰宇的中央,必须慎重选储,方能继统永嗣。现在太子不孚所望,如能由他相国率先倡导改立国储,会使他在群臣及皇后面前有很大的主动性。群臣拥戴,即或皇后反对亦无可奈何。刘盈若能欣然将储位禅让其弟,自己将把比刘肥的齐国更大的地方和更多的人口给他作为封国,绝不会亏待他。那时举朝上下精诚团结,剖符丹书的大臣们尽心竭力辅佐如意,国家必能出现太平盛世,永旺不衰的局面。可是他今天的态度怎么又含混起来?难道他就看不出、也听不出他的意思吗?

刘邦舀了半勺水兑到杯里,使酒更淡些。他轻轻啜饮,借以掩饰自己的沉默。他想直白地向萧何说明他易储的考虑和决心。他放下酒杯,但一刹那间,他又犹豫了。他看萧何一眼,竟然又重新端起酒杯。

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在处理一件未决的事情时,往往同时使用两种截然相反的办法。一种是明明白白地说明其意图,以动员其臣仆们贯彻执行;另一种是故意将其意图弄得含糊其词,显得高深莫测,然后设法驾驭或者设置圈套整治其臣仆以达到目的。刘邦宣召萧何,本想推心置腹地与之坦诚相见,现在忽然不愿那样做了。

他再次放下了酒杯:

“如相国所言,太子潜心研习,留心经史,勤于政务,关心律令,亦不忘武事。一旦学成,文可经邦济世,武能开疆拓土,必将是一代英主,胜过乃父多多。吾百年之后,自应安心墓穴永远无忧。”

萧何是深知刘邦其人的,他从皇上的话中,已经听得出对他的不满来了。但他没有悔意。他知道这或许也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比预料的早些罢了。

他对这个问题的几个方面都有所考虑。他非常清楚:太子仁弱,皇后专横。这在监国期间他体会尤深。他禀政于太子,太子一则年幼,一则顾念老臣,对政事从不提出异议。皇后则事无巨细皆欲干之,对臣僚们常有不放心之意。一旦太子即位,国家政务可虑之处恐怕不可逆料。但若废黜,显然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来赵王年幼,其母正富年华,后妃之间的龃龉事小,两宫不和,以致酿成祸乱,臣仆何以应之?二来国家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境地,多年战争,民不聊生。要使大汉帝业稳固,唯有采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君轻民贵”,方为良方。在这样的时候,要是决定易储,势必民心不定,破坏大业。还有一点,也是深埋在萧何心底的,他觉得,君可立不可废,自古皆然。况且刘盈尚幼,前途如何,尚难下断语。倘若开此废君易储的先河,必为后世人所耻笑。正是出于这些想法,萧何觉得,要他同意皇上的易储之心,实在是办不到。他想倾力说服皇上。他说道:

“圣君正年富力壮,如日月之明。教子成龙,来日方长,如旭日之初升,方兴未艾,何虑百年后世!”

刘邦见萧何这么说,更知其意。他不想绕圈子了。他呷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后放下酒杯,说道:“今我愿听卿一言,望坦诚相告,不知可乎?”

“臣智不过常人,才不过庸人,资乃小吏出身,德未救倒悬之民。其言也,不过剑头一吷,何足道哉!”

“卿不愿对我坦诚?”

“臣岂敢!”

“好!我只问一事:依卿看来,朕诸子之中谁为储君合宜?”

萧何慢慢伏下身去,以额触地。

刘邦左手拄于股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胡须盯盯地看着他的脊梁。

对刘邦的提问,萧何已有所料,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震惊。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此……此乃陛下家事,老臣驽钝,焉敢置喙!”

刘邦突然弹起了苍髯,霍地站了起来,在毡罽上踱着步。他的脚步是轻的,然而却叫人感到是沉重的,仿佛一个登山者拖着吃力的双腿,艰难地攀登着。突然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何身旁,仿佛有一股风。可是那脚步又猛地止住了。

总章内室死一般地静。

伏在毡罽上的萧何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衣物。

那脚步慢慢地远去了。

在青阳内室的小书房里,刘邦颓然坐在一张蜀锦绣垫上,臂肘倚着通明锃亮的漆几,手托腮帮,痴呆呆地望着明角窗,茫然若失。直到戚姬跪在他面前连喊几声“陛下”,他才醒悟过来。

“陛下!相国已经出殿了!”

戚姬的声音发颤,眼里噙满了泪,显然她已什么都知道了。她方才看着萧何在中霤大殿里对着空空的御座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退出殿外。

这时刘邦突然喊道:

“宣赵尧!” NmKZE6e46fwLZFsjdBSILNwS1InegOZ3adGBhprDugaVTrksFKQ5R0pE9mN+il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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