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按照惯例,在北宫箭亭前走马射箭,又舞了一阵剑,就带着随从到东宫去给母亲请早安。此时已交辰刻,母亲还未起床,他就在殿外候着。快到巳刻时,才被召进殿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无端受到一顿斥责,噙着泪退出来。在廊下遇到绮雯。“殿下,别难过。”她悄声说。刘盈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殿下,”她几乎耳语似的说,“樊璞他们还候在殿门外哪!”意思是说别叫人看见他哭了。刘盈点了点头,边擦泪边下了丹墀。走向前院时,意外地发现东厢房房山后的角门敞着,他不假思索地从那里溜了出去。
角门外是一片幽静的竹林。他沿着林中空地漫无目标地向前疾走。让眼泪流吧!哪怕洒遍竹林。要哭就出声地哭吧!竹林也在飒飒地呜咽着啊。
蓝的天,白的云,绿的竹,还有青的草,甚至还发现几朵小小的红的花。这里叫人分辨不出季节来。淡淡的竹叶的清香和腐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枝头的画眉啾啾地叫着。他穿出竹林登上一座长满雪松的小山。从山头向北看去,山下更是大片竹林,一过竹林,就是酒池。对岸是钟室。每天都是钟声唤他起床的。
母亲一向对他很严厉。他怕母亲。他常常觉得很孤单。习武的晨课是北宫司马单越和舍人樊璞陪着。但他们怕他的紫骝马跑得太快,怕弓太硬,怕戟太重,怕剑太锋利。他有时索性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练着耍着。太傅授课时,他是唯一的学生。一个讲,一个听。讲者津津乐道,听者昏昏欲睡。三皇五帝、公羊春秋、商颂周颂、大雅小雅、礼记论语,盛衰兴替……不理解吗?那就背下去!去东宫晨昏定省,母亲高兴了,接见他,总是盘查来盘查去;不高兴了,拒之门外,只好伏阙磕头而去。他有时去麒麟殿,这多半是在太傅因奉常寺署有公干时。他喜欢萧何。萧何向他禀报政务,或因政务牵涉律令,便给他解释。他觉得他随和,但相国公务忙,因此他去麒麟殿的次数最近越来越少了。父皇不在长安,他名义上是监国,是父亲所留下的三万长安守军的最高统帅。但事务由舅父和两位大表兄掌管,日常政务自有萧相国、赵御史大夫及各卿大臣处理,重大问题得由母亲决定,他在母亲面前是不敢说话的。
他在酒池南岸的竹林中穿行着。这片竹林很丛杂,很茂密,多是细小的水竹、高挺的紫竹、花斑的潇湘竹等。竹丛中新冒出一些冬笋,在腐乱的竹叶中或是杂生的灌木丛中争夺着生存的地方。空气中有腐草的气味,但并不难闻。他攀住一根紫竹,竹梢都要触地了,猛一撒手,竹竿弹了回去,整丛竹子都晃动起来。邻树上的麻雀突然受惊,扑棱棱地全都惊飞了。他喜爱这片丛杂茂密的竹林。他信步在林丛中转着。忽然从前边传来仿佛是鼓瑟的声音。他诧异了。仔细谛听,又好像是鼙鼓的声音。阵风过处,空中充满了水气。他不禁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才发现那是酒池的水闸泄水之处。他顺手撅断一根竹枝,向闸下走去。但靠近水闸的岸边太滑,他不敢靠近。这时他发现下游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半卧在水中。他爬上巨石,才发现是经过雕凿的。心想这大概是修水闸时多余被弃置在这里的。他坐在石头上,下意识地用竹枝抽打着水面。
在这丛林环绕、溪水淙淙的大自然里,他第一次感到头上再没有那使人觉得压抑的高大的屋顶,耳边再没有那令人心烦的不停的教训,鼻子里再闻不到那令人气闷的刺激人的檀香。除了周围的树木,脚下的淙淙流水,他不再觉得有别的存在,甚至自己也不存在,一切都融进大自然中去了。他随手扯了一茎小草,含在嘴里,然后找到一块绿草茂密的坡地,在那儿躺下。抬头眼望着蓝天,耳畔是淙淙流水和鸣啭的鸟叫,真使他犹如坠入了一种如梦的境界。很自然,他又想起在洛阳南宫和在栎阳宫中与弟兄们在一起时的事情。
刘盈有一兄六弟和一姊。他本来还有几个妹妹,有的还未见过面却都先后早夭。但是除了姐姐鲁元公主外都是异母所生。他的稚童时代,比他大九岁的姐姐算是他唯一的玩伴,而姐姐只是他的照顾者。他是孤单的。在他刚能记事儿的时候,父亲就躲进芒砀山里。逃亡罪犯的家属也是有罪的,常受到官吏的监视,连小孩都不能跟他玩。在秦末汹汹大乱时,父亲虽为沛公,母亲带他们避难犹恐不及。由于母亲的嫉妒,他不仅不能与哥哥刘肥见面,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有一次在街上碰见刘肥,刘肥带他耍了一阵,还给他买了块狗肉吃。结果被母亲发现,不单打了他,还到外家门上把刘肥生母曹氏斥骂了一通。曹氏丢了脸,又被丈夫毒打得死去活来。刘邦入汉中,刘盈被封为王太子。彭城之战,母亲和祖父在逃难中被楚军俘虏,他们姐弟则由夏侯婴救护到军中。在洛阳南宫,起先由管夫人和赵子儿夫人照管他,他还可以任意与小弟弟玩耍。可有时又因思念母亲而玩兴索然。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母亲与祖父得释。心总算放下了。可他是尊贵的储君,母亲给他安排了一大堆宫女、太监、舍人、师父,把他紧紧包围起来。他和兄弟们难得见面了。
师道尊严,使他惧之,属掾唯诺,使他厌之。刘肥逐渐成人,和他玩不到一块了。他不知道为了母亲的缘故,父亲封刘肥为齐王,远去临淄。唯一的姐姐鲁元又远嫁到邯郸。他更孤单了。在栎阳宫时,宫室狭小,他与诸弟反得常相聚游。父亲高兴,差不多夜夜欢会,急管繁弦,歌舞达旦,倒无人拘管他和弟弟们的玩耍了。先是四个弟弟,即如意、刘恒、刘恢和刘友,后来又有刘建和刘长。刘恒怯生,寡言少语,年岁太小,又居于较偏僻的殿舍,刘恢、刘友等更小,无法成为他的玩伴。只有如意,性情活泼,聪明伶俐,从南宫到栎阳宫,从长乐宫到未央宫,足有六七年的时间,和他虽不能朝夕相聚,厮会之时总是很多。他们是真挚的玩伴和相亲的兄弟。尽管有时受到母亲詈斥,但是小孩子贪玩,就如一口小猪崽记吃不记打,他们还是要玩到一起,兄弟情谊更笃厚了。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更随着他地位的变化,童年那充满幻想与欢爱的生活渐渐地消失了,兄弟们都去了各自的封国,从此难得相聚;而他,则进入了另一种他所不愿意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他除了按照母亲和严师的旨意,循规蹈矩,预习着一切他未来所要履行的生活方式外,没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选择与爱好。更使他感到难受的是那种无法抗拒的孤独感。他甚至已经多少觉察到这种孤独感对自己性格的破坏。有好几次,他真想逃离这高墙深宫,到那天涯海角,去寻找自己的世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严峻,而更使他感到沮丧的是自己的懦弱。想到这一点,竟不禁伤心地落下两串热泪。
“太子……”
“太子殿下……”
“殿下!我的活祖宗!不想叫人活了!”
樊璞等人跟踪循迹,终于找到了刘盈,他们拨开草丛时气喘吁吁地说。刘盈一听说是父皇宣召他时,不禁感到了恐怯。
当他跨进宣明殿的门槛时就听到父亲“不准进殿”的怒喝声。他本能地收住了脚步,一哆嗦便跪了下去,蜷缩着身体把额头触到地上。
萧何急步迎了出来,拉着他的手进了殿中。这时不单叔孙通,连几位卿大臣也跪在刘邦面前。
叔孙通不禁说道:“启奏陛下!太子能扶病赶来觐见陛下足以见其孝心。请陛下息怒!”他又侧身问太子:“你服过药了吗?退烧了吗?”
吕雉也说道:“病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吃了什么药?现在……”
“你呀!有病就叫人传召太医,怎么自己去太医院呢?”建成侯责备外甥说。
刘盈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和母亲,也望一眼相国、师父和舅父,嗫嚅地说:
“启奏父皇陛下和母后陛下!儿臣不曾有病,也未发烧,更不曾服药,只是在酒池附近坐了一忽儿。儿臣迟到,罪该万死,愿受鼎镬之惩。但万不敢托病以欺父皇陛下和母后陛下,也不敢向先生谎言。”
吕雉愤怒地看着他,本以为他应该明白她的暗示。叔孙通也吃惊地侧过头来。
原来传旨太监先去了东宫。皇后当时以为儿子已回北宫,就叫太监到那里去传旨。但她不放心,不知皇上叫儿子什么事儿,越想越觉得蹊跷,寻思一阵子,便带着绮雪、绮雯等四个贴身宫女坐上凤辇到宣明殿来了。到内谒者署门时追上了太傅叔孙通,这才知道太子并未回北宫,便又打发人去寻找。据绮雯的估计,太子没出东宫。在内谒者署的建成侯闻讯也很焦急,便随着妹妹和太傅一同进了宣明殿。
皇上一见他们来了,很客气地赐座。皇上轻慢儒生是出名的,但自从见了叔孙通之后却格外礼遇。对内兄也很尊重,他毕竟是首义之臣啊!对皇后,他在表面上从来也没怠慢过。他本以为儿子跟他们一道来的,可是却没见。不禁问道:“盈儿呢?”
吕雉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萧何担心皇上当众责难皇后,便说:“此乃老臣之罪!”
“哦?”刘邦冷笑一下,“太子不知何去,倒是相国之罪!或许因他正勤于政务,或有政务缠手,不得脱身吧。”
“只怪老夫没有及时关照……”太傅说。
“啊哈?据太傅之意,此刻太子是正在宫中课读喽?”刘邦讥讽地说。
萧何对此深感意外。离开座位跪到刘邦面前,深深地埋下头去。叔孙通效法相国也跪在刘邦面前了。站在一边的赵尧也赶紧低下了头。他没有料到会发生“太子失踪”的事,更没有料到皇上会如此大动肝火。他已经分明地听到皇帝动怒的弦外之音。
吕雉简直恼羞得难以自已。从皇上到轵亭的那一刻起,她赔尽小心,曲意迎合,甚至低三下四地讨好戚姬,讨好那不值一瞥的管夫人、赵子儿夫人、石美人等。结果,他却为了儿子迟到这么一件小事当着公卿及太监和宫女们的面如此大动肝火。她听得出皇上话中的含义。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刚要站起来,却瞥见兄长吕释之对襄章递着眼神,仿佛是说:“还不赶快找去!”而绮雪却拽住她的后襟不让她发作。
皇上发现了向外溜的襄章喊道:“回来!不要去找!”
这时皇后的中宫史绮雯忽然落落大方地慢慢跪下去,异常平静地说道:
“小奴死罪,恳请陛下息怒!早晨太子只穿箭衣到宫中请安。出殿时,小奴正在院中。对殿下行礼时,小奴发现太子脸色异常红润,好像发烧一样。小奴顺便问了一句:殿下是不是不舒服?殿下只说没什么,仍向殿门走去。小奴见殿下手扶前额,走路缓慢乏力出了殿门。小奴当时没有介意,因此也没回奏皇后陛下。小奴罪该万死,但所言句句是实。因此小奴想来,殿下是否因为不舒服而顺路去了太医院,服了药因此来得慢了。”
刘邦怒视着她,觉得她是撒谎。但绮雯平静地看着皇上。
萧何接说道:“陛下息怒!太子体弱,早晨走马射箭,偶然感冒风寒完全是可能的。”
吕雉没想到绮雯会有这样的胆识,怒气消了,不禁淡然说道:“咳!都是我教子不严之过。”
“嗯哼?”刘邦瞥视一眼皇后,旋又转对相国:“这么说,太子不是忙于‘政务’了,而是忙于发烧服药喽!”
萧何不便回答。皇后觉得皇上又在揶揄她,她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殿门口喊起了传呼声:“太子殿下到!”
刘邦咆哮道:“叫他出去!不准进殿!”
太子随萧何进了殿。他跪在父亲面前,并且明白了母亲和师父对他的暗示,也看见了几位卿大臣似乎都在为他求恕。但他不肯撒谎,却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
刘邦瞥了一眼皇后,同时怒向绮雯。但绮雯仍然平静地低着头,并无求恕之意。刘邦诧异了,刚要责问她,萧何低声说道:
“陛下!薄物细故,安能责小过如大恶?小宫娥识大体,善委曲求全者也!”
刘邦沉吟一下,对刘盈喝道:“还不扶起师父!”
吕雉看出了皇上对她的疏远和淡漠,索性告辞,她示意绮雯来搀她。出了总章内室时才感觉到绮雯的小手湿漉漉的,而且有些哆嗦。她深情地望着她,她噙着泪,急忙把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