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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宣明殿是刘邦日常起居和处理国事的殿堂。它是由相国亲自监造的,风格独具,与众不同。如果从未央前殿的高台上俯视,其用红黄蓝绿各色彩漆绘成几何图案的瓦顶呈不规则的“工”字形。前殿西边五进有一道两丈多宽高敞的前出廊,一到夏天,这里阳光不入,凉气习习;东边四进没有前出廊,到了冬天,阳光可直射进室内的北墙,使室内异常温暖。称之为明堂的中霤大殿设有御座,桐油浸过的方砖地上铺着厚厚的毡罽。奉召到这里议事的股肱大臣都能得到赐座的殊荣。东侧为总章内室,是大书房,靠墙之处摆满书架和文玩壁橱。刘邦虽不喜文翰之事却亦需经常省览文书。有时还会在这里接见重臣秘议军国大事。西侧为青阳内室,是小书房、小餐间和专供午间休息的小寝间。从明堂御座后巨型屏风两侧绕过去是通向后殿的十分宽敞的过厅。过厅有九对文杏大柱。每根大柱前都摆一个大花盆,按时更换奇花异卉。两侧全是落地的明角窗,若全部敞开就是长廊。要是遇到刘邦高兴时,便可在过厅中点起明灯亮烛,叫妃子和宫女们为之歌舞侑酒,这里又成了演出歌舞的大厅。

刘邦在襄章等大小太监的簇拥下进入宣明殿。他扫视着大殿,一切都粉刷一新,同时又一切如旧,不增一物,不减一物,仿佛不曾离开过这里,这使他觉得亲切。他站上脚踏摸一把御座上的锦缎褥垫,松软、光滑、一尘不染。他仰望从天棚上垂落下来的紫地织金锦缎的幔帐,富丽堂皇,五彩缤纷。他又向总章内室走去。襄章命小太监抢先一步在毡罽上铺设锦团褥垫,他却没有去坐,而是在室内漫步踅了一圈。他走到平时批阅奏章的几案前,从洁如明镜的几案上看见了自己瘦削的面影,不禁联想到始皇嬴政日夕阅读百斤竹简之事。心说他是伏案劳形,而自己却是伏鞍劳形,是马上皇帝。

他瞥一眼挂在书架上的那柄精光锃亮的宝剑,立即走过去摘了下来,顺手抽出半截,用手指轻弹了两下,宝剑发出铮铮的声音。这是当年他斩白蛇而起义的宝剑,虽非出自名匠之手,但却一直随他鏖战沙场,终至夺取天下。刘邦亲切地抚摩着那剑,在心里喟然叹道:“将来你跟谁去守卫四方?”他想起在这里最后一次接见爱子如意时的情景。当时汾阳侯周昌也在。周昌被命为赵相,等于贬职。如意礼重大臣,故能得大臣忠心辅佐。不过他忽又想到王陵、周昌都太憨直,不能像陈平那样对上下左右都善交游。他们都不宜独任,太可惜了。赵尧会不会兼而有之?不行吧!咳!他暗自叹息一声,还没征询萧何、王陵、周昌等人的意见哪!不过他又自信地想:凭他和他们几十年生死与共的君臣关系,从公从私,都会得到他们帮助的。至于萧何之后谁可为相的问题,留待以后再慢慢地想吧!

“记下我的话”,他对随侍身后的襄章说,“这把三尺宝剑赏赐给如意,它是我斩蛇首义之剑,非比其他!”他看着襄章从随身携带的小口袋里正取出铅椠准备记录,却想起方才出兰林殿时戚姬对他说过的话。当时她痛苦地恳求他:为了消除皇后对她的猜忌,为了他们的爱子如意,为了将来,多去东宫休息。他问她为什么有这种痛苦的心绪,她却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啊?”他又问。

“臣妾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说吧!”

“臣妾想,皇后陛下……”

“是想关于加封号的事情吗?这,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不……”

“不是!不是!臣妾不要封号!”戚姬急得掉下了眼泪。她觉得皇上误解了她。

“你这是怎么啦?”刘邦有些诧异。

“臣妾希望陛下多去东宫……”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抽泣得更难以抑止了。

刘邦皱起了眉头,似乎有所悟:“难道皇后说了什么?”

“启陛下!后德皇皇,厥声载路。解衣衣我,赏赐有加。臣妾感恩戴德,永生难忘。只是为了如意,为了减少猜忌,恳请陛下就听臣妾这一句话吧!”

“是的,是的!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也有许多事情要问一问她。”

这时传事太监进来启奏道:

“相国、御史大夫、宗正卿等奉旨来到。”

“宣上殿来。”刘邦放下手中的宝剑说。

萧何、赵尧等人上殿时,刘邦有些诧异。他本来是想只宣召他们二人上殿的,但现在却来了六个人。可是一想他传旨时是叫在麒麟殿的公卿们都来的,怪不得传旨太监。当他得知他们本来都在相国的东暖阁里开会时,不禁问道:

“卿等有要事会而议之?”

“常时如此。”萧何答道,“各位大臣每日辰时集于臣处,将各署之事循例磋商一次。”

“哦!太好了!太好了!诸位爱卿平身!”刘邦高兴地说,上前扶起萧何,“啊,都请坐吧!”

刘邦也在毡罽上坐定后,和颜悦色地问:“方才诸卿所议何事?”

萧何不想把方才那些烦人的事情告诉刘邦,因为他知道这只会使皇上不安。皇上归来三日,加之箭疮尚未痊愈,这样的事,还是使其暂时不知为好。待日后再作计议也不为迟。他就简单说了淮阴和襄平的灾情,至于国家财政的艰难,他更不便开口了。

赵尧正欲插言,他倒是想说出一点实情,他有他自己的打算。却不料萧何占了先,而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在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表面上却装作没事儿一般。他知道皇上与相国的关系,他要动作,尚须相时而动,且不可贸然而言。

刘邦似乎是理解了萧何的心情,他虽然在外征战,但对国家诸事也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知道萧何是有意避重就轻,不让他为此生忧。他不禁在心里产生了对萧何的敬意。

刘邦告诉相国说,他已经决定把沛县作为他的汤沐邑,永远蠲除乡亲们的赋税;又说,他根据父老所请,丰县乡亲的赋税也同样予以免除。他正说着,兰林殿随侍的小太监受戚夫人之托,已把中宫史佩芷所记的皇上在沛县的起居注从袖筒中取出呈递给相国。相国连声说“好”,甚至对那起居注也连声说“好”。但心中同时也在想着“源”在缩小“流”在扩大的问题,唯一的出路仍得在列肆市课征赋税。

这时皇上把目光转向御史大夫赵尧。襄章已悄悄把他请求召见的话告诉了皇上。皇上一向喜欢这个聪明睿智的年轻人,就像爱重年轻的灌婴一样。因此这两个年轻人都获至高位,一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一是有称号的大将——车骑将军。皇上对他点了点头,又把眼光转向了延尉王恬开:“如今狱谳之事多否?”

“启圣上,不多。”他肯定地回答。

“重大案件多否?”

“也不多!”

“好!好!古人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政简方能刑清。”

“是!陛下!臣铭记在心。”

刘邦把大家扫视一眼,他想应该与萧何单独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次,倒不必先召见赵尧。但赵尧却急于想单独谒见皇上。他没想到皇上偏偏是召见大家。不过也好,他想,应该借这个机会让皇上知道他的一些意思。他向前膝行一步:

“臣启陛下:圣上御驾亲征,镇抚四海,救民水火,以使百姓安居,家人团聚。今陛下凯旋,除太子外诸皇子皆在藩国,反不如百姓得享天伦之乐。按向例,远在藩国之诸皇子本应于十月岁首来朝。而今年岁首御驾尚在庸城征战,诸皇子皆不得朝。以臣愚意,如今可改向例,请圣上宣召诸皇子来朝长安,彼时若南北战事能胜利结束,一线而有劳旋饮至 之宴亦可谓本朝一大盛事。微臣冒昧陈言,伏望陛下允臣所请!”

刘邦手捋苍髯频频点头,心说,前在沛县只召如意进京,却未召其他诸儿。这倒真是一个疏忽。如果刘肥等都来了,许多事情更好处理了!他把目光转向了萧何。

萧何对赵尧所论暗暗有些吃惊。他不知这是授意还是出于其谋。按常情,其论自然毫不为过。他不唯不能反对,且必须立表赞成。从皇上这方面来说,长年征战在外,难得与子孙常聚。如今年高体弱,伤病在身,以其至尊之位,应享天伦之乐。可是从皇后那方面来说,只要太子留在长安,其余诸子她是绝不愿见面的。皇后从庸城探视皇上回京后,他就察觉到皇后对皇上的疑心。皇上昨晚回到宫中未去长信殿必使皇后产生怨恨之心。于此时召诸子来朝,恐怕皇后首先会想到刘肥等不过是给如意做陪衬的。这会不会使两宫更生嫌隙呢?现在皇上在看着他,显然是要他表态。他既不能说出他心中的顾虑,又不能沉默,只好轻声说道:

“御史大夫所论甚是。陛下久历戎马难得一日之安,诸皇子远在藩国不能膝下承欢,臣等亦于心不安。今岁首已过,莫如于正朔来朝。且去岁韩信伏诛,彭越授首,陈豨远遁,黥布南逃,其国皆除。今或设郡,或重新分封诸皇子,或部分设郡部分分封诸皇子,亦可于正朔朝会时露布天下,并命皇子就封。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赵尧未等皇上首肯,抢先说道:

“相国大人深谋远虑,策议周全。务望我皇陛下俯允臣等所请,即传旨宣召诸皇子来朝。但所除之国皆系中州之地,只宜加封诸皇子,不宜设郡,望圣上裁可。”

赵尧说着,但心里对萧何却颇为不满。他认为萧何明为赞成,暗为反对。第一,他是限制了诸皇子来朝的时间;第二,他规定了诸皇子来朝后仅限于接受重新分封王国,而且并不是全封,因为显然他是强调设郡的。他觉得皇上似乎没有看透相国的用心,应当找机会向皇上说明这一点。

刘邦确实没有细致分辨相国和御史大夫两人言辞上的差别。他心情很激动。他觉得他们都很能体会他的心情,实在是历来君臣之间难得有的。他不但要点头“俯允所请”,而且还联想很多。自己从被萧何举荐为沛公,直至定鼎关中,践祚帝位,治理天下,平叛诛逆,都与他的忠心辅佐有关。他德高望重,一言一行皆是自己的鼎助。在废黜刘盈册立如意的问题上,若能得他率先倡导,赵尧鼓吹,诸卿大臣附议,即或有一二大臣反对亦可不虑。至于他的妻子——皇后陛下在满朝公卿文武大臣的公议下,他要和她好好商议,应当以天下长治久安的根本大计为重。要明白,君无臣何以为君?储不善何以继统?君明储善,后贤臣忠,则国家安定。若得如此,自己百年之后无所忧矣。至于所除之国,可由盈儿自选,亦可由皇后指定,使之超过刘肥所封之地也不为过。

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位大臣。王恬开、王岐、骆甲等都表示赞同,他站起来微笑着说道:

“诸卿皆朕之股肱。诸卿公议,朕自当允从。那么就由宗正卿拟旨并发出吧!”

宗正卿刘信即答道:

“是!臣即拟旨并发出。”

“至于所除之国,或分封或设郡,或部分分封部分设郡,由诸卿早晚议之,朕自然也要权衡一下。”

他想询问一下骆甲关于全国收成的情况,可是传事太监急匆匆进屋跪呈上一封竹简:

“禀皇爷:安国侯王陵派人送进来一道手本,请陛下过目。”

“嗯?”刘邦立即接了过来,一看果是王陵的手笔,他把奏章顺手给襄章:

“念!”

襄章接过简编,清了一下嗓子,念道:

臣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伏唯皇帝陛下有虞舜之圣,达大禹之智,继成汤之功,续文武之德。圣上居万乘之尊,勤求俊杰,大拯横流,将士勠力,削平区宇;以四海之富,体天法道,克勤克俭,经武修文,渐臻至治。年来,陛下两度御驾亲征,使叛贼伏诛,建立万世之基业;逼逆臣授首,永垂天下之殊勋。而臣老耄,疾病罹身,不能为圣主之前驱,披挂临敌,诛擒元凶;亦未鏖战于沙场,马革裹尸,以报知遇,致使陛下身受重创。老臣闻讯,五内俱焚,恨不能助生双翼,飞归战阵,生擒敌酋,食肉寝皮。臣在京中又未能辅佐太子,襄理政务,躬耕劝农,以慰陛下勤政之心。今陛下凯旋,臣却如伏枥驽马,既未能躬迎于轵亭,又未能朝拜于九重。臣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今唯一表以报圣君,无任惭惧战汗屏营之至!臣陵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再拜再拜,伏枕谨言。

汉十二年十月十九日

刘邦又接过奏章从头看了一遍。他心情很激动,站了起来踱到窗下,想象着王陵伏在枕上写此奏章时的吃力情景,一时之间竟心潮起伏。他在早年躬耕垄亩之时,一向事王陵如兄。因其性情率直倔强公正不阿而尊之。他入咸阳后,王陵亦率子弟数千人转战于南阳等地。成皋鏖兵时,项羽为逼王陵归降,竟俘其母。王母为砥砺王陵之志,伏剑自杀后又为项羽所烹。消息传到汉营,刘邦及身边诸将皆唏嘘流涕,而王陵却已率军出战了。如今看到他的颤抖的笔迹,怎不令人心弦震动?他又转回来,问襄章:

“安国侯何时得病?现病势如何?”

“圣上负伤消息传回长安之后就病了。现在已大安了。”他想他能写字就是病愈的证明。

刘邦立即联想到这位患难与共、生死不渝的老臣在他负伤之后几乎是肝胆俱裂的震惊与焦急情景,眼睛有些湿润了:

“安国侯病后,谁去看望过?”

“相国与留侯等去看望过。”

“宫中谁去看望过?”

“嗯——”

“太子去看望过吗?”

“可能去……也可能没……”

“什么话!你去看过吗?”

“奴才未去看过。”

“就知道养尊处优,却不顾及国之千城,哼!派人叫太子来!”

襄章应了一声,急忙转身出去传旨。

萧何为太子遮掩道:“呵,陛下!安国侯并非大病,只是年老体衰,偶感风寒而虚火上升。老臣看过之后没让太子去,因为太傅对太子要求甚严。太子一向晨起射箭于校场,日间课读于北宫,武艺、学识都大有长进,并勤于政务。”

刘邦长吁了一口气,说:

“什么课读甚严?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人主不交,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 可乎?”

襄章传旨回来,刘邦又吩咐道:

“命御膳房预备一笼各色点心,立即派人送去以表吾意。”

“遵旨!”

刘邦又坐了下来,把奏章摊在几上看着。王陵写此奏章本无什么深意,不过是在接见了钟离长史之后遵萧何之嘱,勉强草成这段文字以报皇上眷顾之情。不曾想这却引起了皇上对太子的不满。萧何有点暗暗后悔,心想自己多此一举了。但赵尧却似乎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圣上对太子不满!刘邦却想,相国及各卿大臣兢兢业业处理政务,特别是提请诸皇子皆来朝长安,实在是个很好的建议。如果两线战争能很快胜利,帝国江山固若金汤,天下一统,就不愧这一生了。他又联想到如果在萧何之后,王陵若能为如意傅相,周昌及其他大臣佐之出现太平盛世的新景象。这万世一系的基业肯定会永存。刘邦虽然因为在场人多,没有把这些心思都讲出来,但就他在出征期间国家政务的交谈,君臣之间谈得却很融洽。一直谈到中午。

刘邦的心情是振奋的,同时也是愉快的。然而煞风景的是去宣召太子的太监来禀报说:他没有找到太子! SyhqGxoGrSJmLRZYTw/FY2s/qvkX4QurSqK6oTEFeJrzFtSUqHMk4jXLuJqtrT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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