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中国戏曲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与《西厢记》《窦娥冤》《长生殿》合称中国四大古典戏剧。该剧文辞典雅,语言秀丽,文学底蕴十分深厚,被称为中国浪漫主义高峰剧作。
人们认识《牡丹亭》,大多是从昆曲开始的。
2004年,白先勇创编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走进高校、剧场,开始世界巡演,赢得许多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的心。昆曲唱白典雅细腻,常用意象、变形和装饰性的各种舞蹈动作表现人物内心感情,边唱边舞,表演十分细腻。剧种鲜明的艺术特点,可充分表现旦角的婀娜妩媚多姿,“慢、小、细、软、雅”,尤适合表演文戏的两情缱绻、缠绵悱恻,给观众带来吴侬软语的馨香之感。用昆曲演绎《牡丹亭》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后又看过越剧版《牡丹亭》,才子佳人戏,同样无限美好,毫不违和。
但,如果用歌仔戏演绎《牡丹亭》,那将会是什么模样?
任何一种文艺形式的产生,总会带有时代和地域的痕迹,歌仔戏由闽南文化孕育而来,故事题材常带有乡土气息和草根性。有人曾将歌仔戏的典型艺术特色,一言以蔽之定义为“悲情与乡韵”。如何将《牡丹亭》原有高雅文学性语言和通俗性曲调融合,歌仔戏能不能表现出中国浪漫主义高峰剧作之美,是很多《牡丹亭》粉丝关注且存疑的事。反复思考与论证后,歌仔戏《牡丹亭》的主创团队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历经三年多的修改、排练,终于将这部经典之作搬上了舞台。
《牡丹亭》讲述了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伤情而死,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人鬼殊途,心心相印,最后又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结为秦晋之好,十分动人。
剧作家王文胜将之改编为歌仔戏时,人物设置及情节编排,遵循的还是尊重原著的原则,他在汤显祖原著55折戏的浩瀚内容中选择了精华部分,以闺塾、惊梦、离魂、冥判、路遇、夜会、回生等七折,舍弃旁枝,大刀阔斧砍去宋金矛盾,以及柳梦梅上京应试金榜题名,照妖镜认女之陈套。对某些配角人物也做了改易,侧重讲述生旦主线,表现男女主人公诗意而唯美的爱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故事的内容大部分观众都已十分熟悉,如同《红楼梦》,如同《山伯英台》,观众“看到会背了”,对情节和故事都没有了好奇。编剧和二度创作要改出新意,重点还在于要把握观众心理。热戏,冷戏,对子戏,独角戏,节奏如何把握,高潮设在何处,既要打动观众,又要体现戏曲的节奏与韵律。
首场“闺塾”是小旦戏,杜丽娘闺中读书,被私塾先生教导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言谈举止均克制内敛。这个时候的杜丽娘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守礼仪,遵礼训;第二场的“惊梦”是生旦戏,杜丽娘游园梦柳生,俩人情真意切渡爱河,卿卿我我,佳期如梦,此时的杜丽娘热情奔放,感受着之前从未企及的美丽新世界;“离魂”专着笔墨表现杜丽娘与父母亲人的依依惜别,借此阐述杜丽娘对亲情的愧疚感,符合闽南传统的孝道说;第四场“冥判”中,爱情冲破礼教,凌驾生死之上,情到深处感天动地,连幽冥判官都为其让路,剧中,杜丽娘并非仅是“少女怀春”,而是至情至性,即使香消玉殒,仍在死后执着地寻觅追求自己所坚持的爱情理想,终得感动判官;第五场“路遇”,来到了小生的戏份,雪中赶路将小生表演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又与下一场的“夜会”结合,生旦戏双线发展,实可称为平衡对称之美。
《牡丹亭》歌仔戏版,似乎刻意抛开对时代背景的鞭笞,也未过分侧重笔墨表现当时言情与教化对立的矛盾。全剧以“至情”为主旨,表现爱情的美好与追求爱情的忠贞和坚持,洒脱自然。
看歌仔戏《牡丹亭》竟让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纯粹美好的爱情,充满神秘色彩的离奇情节,爱冲破了一切设限,战胜礼教的制约。所有在今天解释不清的情节,其实都可以忽略。只当它是成人世界的童话,带着韩剧式的固有模式、虚构与幻想的诗意之光,为的是给观众提供一段放下块垒的剧场时光,以戏曲至情至性的魄力,把尘世的灰暗照亮。
《牡丹亭》原著文字典雅,多押韵,多典故,昆曲版创排时据说多用原词。而歌仔戏唱词多为闽南白话,为求亲切自然,有时会刻意取通俗易懂之字句。这是在地化戏曲的特色所在,所谓歌仔,就是闽南话“歌啊”,随和无矫饰,一派天真自然。近年来,部分剧目有出现一些较雅致的唱词,电视歌仔戏里亦可见用典颇丰。但,从“接地气”到“事高雅”,中间的界限如何圆融,似乎难以跨越——当然也不能太跨越,否则这剧种的特色便就消失殆尽。
现场看歌仔戏《牡丹亭》,发现唱词其实颇妙,用歌仔曲调唱出,也并无太多违和。“自从梦中两相会,玉颜时时难忘怀。只为伤春病难愈,梅下苦守情可哀。娘子呀,我为你,关山重重无阻碍,敢傲霜雪闯阴霾。郎君啊,梦醒人痴空悲吟,相思难遣愁难排。我为你信守梦中的誓言,千辛万苦寻芳来。”诸如此类的唱词,保留了闽南小调的清美,以及曲牌的婉转韵味,隽永有味。以“文读”法演绎词白,符合人物身份,实属上上之选。闽南语中约40%以上的字可用于“文白异读”,“白读”多用于平时说话,即日常的说话音,较通俗直白,便于理解;“文读”指读书识字时所使用的语音相对较雅致,多用于文学性较强剧目的演绎。
明末清初流传于闽南地区的锦歌是歌仔戏的前身,其唱腔风格优雅圆润、细腻委婉,歌仔戏版《牡丹亭》在保留传统唱腔的基础上做了改良,融入现代音乐审美,丰富了戏曲音乐的表现力。女主杜丽娘唱段较多,且表现方面需要多元而递进。青春深闺的懵懂,情窦初开的主动,情至浓处勇敢热烈,从一个深闺少女,到怀春幽媾,到冲破生死界限、追随奔赴爱情,杜丽娘的心境随着人生经历不断地递进,对于唱腔、动作等均有不同变化。歌仔戏版杜丽娘的演员是梅花奖得主苏燕蓉,她的唱功细腻典雅,极富层次,唱功厚,气息稳,几场水袖戏,尽情释放,张合有度,实是叹为观止。
柳梦梅的扮演者庄海蓉是位女小生,此前已有许多佳作。她扮相俊美,唱腔清亮,吐字清晰,唱做俱佳。对于柳梦梅的专情、文雅、柔情似水,表达很是到位。“雪中赶路”一折,庄海蓉边唱边做,漂亮的前滚翻、劈叉等动作,更是见证了她的功底与水平。
“冥判”这场戏为推动情节起到了重要作用,判官虽然面目狰狞,却替杜丽娘查了婚姻簿,放她出了枉死城,体现了一种人情味。同时,此场戏也是全剧的点睛之笔,满场丑角,煞是好看。心存恻隐的判官与嬉笑怒骂的小鬼们,消散了阴曹地府的恐怖气氛,整个舞台十分活跃,成为全剧中少有的群戏,可爱而富有人情味。判官的扮演者王志斌是老戏骨,他对人物驾轻就熟,把花脸和丑角的两个行当,结合得恰到好处,表演酣畅淋漓。已故剧作家、戏曲理论家景孤血先生在谈到“中国戏曲的丑角艺术”时,曾说:“丑角之于戏剧,可以比为肴馔中的‘味精’,有它就能特别提味。”果然!
当观众对戏的内容已经十分熟稔时,关注的点位便移至剧情改编、唱腔、身段,以及舞台、灯光、服饰等。歌仔戏版《牡丹亭》是大陆歌仔戏首次致敬经典之作,隔着数百年的岁月风烟,又有其他剧种珠玉在前,要打动现代的青年观众,显然要费一番心思。
窃以为一出戏的舞美灯光等架设,也需要有情感上的投入与打磨,在“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写意原则里,才能做到恰到好处。戏曲毕竟不是话剧,话剧求真,戏曲写意,过于堆砌也并非美感。中国传统戏曲的舞台不需要营造整个现实的场景变化,简单的一二道具,说明时间、地点、事体,空灵而又意有所指,才能给演员留下表演空间,为观众留下想象空间。歌仔戏版《牡丹亭》目前做到的观感已属中上,既有中国画的泼墨写意,又带有简约化的点睛之妙。首场戏一桌一椅,背靠雅致屏风;游园时丽娘揽镜贴花黄的菱花镜,夜遇时的画中女神等道具,均十分巧妙唯美,它们像一个个图腾或标志,意有所指,且成为舞台的美感重心,整体与局部,相映成趣。
白先勇曾说昆曲《牡丹亭》的舞台,应该“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保持在传统的基础上,把现代的元素很谨慎地加入,使得戏是一个正统正规正派的演出,但观赏时能够感受到它有现代的元素、现代的审美,能够打动现在的观众”。
窃以为,《牡丹亭》歌仔戏版,也应如此。
个人十分喜欢剧中的演员服饰配色,雅色调的适配或撞色,让整个舞台色彩饱和。首开场青衣素净,小花旦嫣红,先生土黄,将人物的性情外化;第二场“惊梦”,杜丽娘与柳梦梅一雅粉一浅黄,显得清新淡雅,而又琴瑟和鸣。全剧男女主服饰,除最后一场“回生”为喜庆大红外,似乎都带着莫兰迪色泽。配以灯光的处理,明暗强弱协调,内敛克制,处处洋溢着中国戏曲的视觉美学,又与灯光色泽等做了协同调配,珠联璧合,使得梦境与现实真假难辨,如梦如幻,古典韵味极浓。
梦在现实中当然不能算是一种生产力,也不能带来物质结果和回报。但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给我们带来了自己灵魂上的开掘。今天的我们,活在一个讲究快意恩仇的时代,事事求新求变求快,连做梦也成了奢侈的事。如果能有更多人爱上戏曲,习惯在戏里做一场美梦,愿意借助戏曲重温古典,培养悲天悯人的情怀,从容做梦,慢享人生,那便真真是极好的事儿了!
当然,从戏曲的文学性、音乐及表演的细腻度等来说,歌仔戏是个比较热烈奔放的剧种,很难表现出昆曲《牡丹亭》般的儒雅。但,向经典剧目学习,以及尽力去表现经典传统剧的美好,也表达了一个剧种求新求变的决心与志向。
首先做出来,然后才是做得更好。歌仔戏《牡丹亭》目前仍有不足,却也值得先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