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晖的戏剧评论集《闽戏掠影》入选2023年的厦门市文艺发展专项资金“优秀中青年个人文艺资助项目”,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秀晖当过记者、编辑,现从事文艺评论类工作,任厦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厦门市湖里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她已出过几本书,如散文集《以爱之名》《闽南的味道》《闽南的匠人》等,小说集《你曾来过》和传记《书画家白磊》。《闽戏掠影》是她的第一本戏剧评论集。这本书收录了杨秀晖的33篇评论文章,品读戏剧,抒写戏人。其中涉及歌仔戏、高甲戏、梨园戏、莆仙戏、闽剧、越剧、京剧等戏曲剧种和话剧的剧目评论25篇,6篇人物访谈,还有2篇民间剧团观察,聚焦福建近二十年的戏剧创作与戏剧生态。
位于东南边陲的福建,是人们常说的戏曲大省。福建很早就有戏曲活动的记载。闽地有戏,由来已久。唐代福建进士林滋撰写的《木人赋》就提及傀儡戏。唐咸通年间,福州玄沙寺住持宗一法师“南游莆田,县排百戏迎接”。五代时,闽王王审知为迎接雪峰寺僧人神晏,特备百戏演出。到了南唐,泉州已是“千家罗绮管弦鸣”,歌舞小戏兴盛。宋代,流行于温州、杭州的南戏,流传到福建,逐渐和漳州、泉州、兴化等地的优戏融合,形成了福建最早的戏曲剧种竹马戏、梨园戏和莆仙戏等。这几个剧种也被称作“南戏的活化石”。宋代漳州一带有“乞冬”的习俗。朱熹的弟子陈淳在《上傅寺丞论淫戏》中提及当地演戏“筑棚于居民丛萃之地,四通八达之郊,以广会者”。可见演戏活动兴盛,百姓观剧如痴如狂。明清以来福建戏曲繁盛的记载更是不胜枚举。
福建的戏曲剧种丰富。根据2016年福建省地方戏曲普查的初步统计,现存23个活态剧种,其中本土剧种18个:闽剧、高甲戏、歌仔戏(芗剧)、梨园戏、莆仙戏、梅林戏、北路戏、闽西汉剧、潮剧、打城戏、竹马戏、四平戏、平讲戏、南词戏、三角戏、山歌戏、大腔戏、小腔戏;跨省剧种5个:京剧、赣剧、越剧、黄梅戏、祁剧;偶戏5种:提线木偶戏、布袋木偶戏、铁枝木偶戏、杖头木偶戏、闽南皮影戏。一省之中,这么多剧种,风格特点各不相同,在全国也不多见。
戏曲是千百年来中华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福建戏曲文化传承有序、绵延不绝。各剧种累积了丰富的剧目、表演程式和戏曲音乐。戏神信仰、演剧习俗也较完整地保留在这片沃土上,戏台的铿锵锣鼓为百姓的婚丧嫁娶和民间的节日神诞平添了几分热闹的烟火气。福建戏曲根深叶茂,佳作迭出。新中国成立后,曾涌现出如莆仙戏《团圆之后》《春草闯堂》、高甲戏《连升三级》等享誉全国的优秀剧目。新时期以来,福建更出现了一大批思想深刻、艺术精湛的精品力作,历史精神与当代意识相交融,引领戏曲创作。如《秋风辞》《新亭泪》《大河谣》《贬官记》《节妇吟》《董生与李氏》《金魁星》《北风紧》《保婴记》《邵江海》《阿搭嫂》《大稻埕》等剧目,跻身中国当代戏曲优秀作品之列,唱响福建戏曲品牌。
福建人热爱戏剧的传统也代有传承。早在宋代,遍布城乡的演戏活动如火如荼。陈淳《上傅寺丞论淫戏》说:“当秋收之后,优人互凑诸乡保作淫戏,号‘乞冬’,群不逞少年,遂结集浮浪无图数十辈,共相唱率,号曰‘戏头’,逐家裒敛钱物,豢优人作戏。”陈淳上书要求禁“淫戏”,朱熹下禁戏令及真德秀劝农“莫看百戏”等,都折射出那个时期的戏剧活动已达到泛滥“成灾”的地步。南宋莆田人刘克庄诗云“荒村偶有优旃至,且伴儿童看戏场”“抽簪脱裤满城忙,大半人多在戏场”。明代卢若腾《观剧偶作》:“老人年来爱看戏,看到三更不渴睡;所喜离合与悲欢,末后半场可人意。”一句句,一声声,皆道是:沉迷看戏,欲罢不能。
从《闽戏掠影》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出,杨秀晖是爱戏之人。她出生于漳州市龙海区浮宫镇,那个地方出名的一是杨梅,二则是个“戏窝子”。歌仔戏一代宗师邵江海就曾居住在浮宫镇的丹宅村,前两年,丹宅小学的一群学生排演折子戏《李怨改嫁》,一举拿下了第24届“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的最高奖“传承类小梅花集体节目”,可见此地的戏曲底蕴之深厚,于今仍弦歌不辍。至于日常迎神赛会的演戏,在浮宫更是不可胜数了。本书的后记《少年听戏在长街》中,秀晖绘声绘色地描写了成长记忆中一幕幕看戏的故事:听电唱机播放戏曲唱片,移屋顶天线只为看电视歌仔戏,和妹妹一起痴狂地追戏、看戏……“巷北观神社,村东看戏场。”与闽南许多乡村一样,一年到头繁盛的迎神赛会带来了热闹的演戏活动,在秀晖印象中,“小镇上常常搭戏台,节庆多,戏也多,乡人们从戏曲中知道纲常伦理、廉耻礼义,也学习了前朝待人接物之道”。对她来说,戏台就是学堂。而且伴随着时代的发展,电视、唱片中的戏曲也让她心驰神往。“几乎所有的电视歌仔戏,我都是看过的。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女,热爱台湾歌仔戏,疯狂痴迷台上诸位女小生,房间里,本子上,被诸如叶青、杨丽花、李如麟、唐美云等的照片图片,悉数贴满。”这种类似追星般的痴迷,委实让人咋舌。秀晖说:“与戏结缘,仿佛是冥冥中的宿命。每日看戏,已成习惯。”也是因了这份热情和戏剧情结,秀晖在辗转多个工作岗位之后,依旧对戏剧魂牵梦萦,甚至起心动念写作剧评。
或许因为地属边缘,又处于中外文化交汇碰撞之际,闽人对时事风物往往多省思、好议论、尚品评。日积月累,闽派评论独树一帜,颇有些名气。闽人观戏,酣畅淋漓之余也常有几句议论,或是戏台下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或是观戏归来的回味、争论,或是深冬寒夜秉烛夜读的沉思、感悟,不一而足。福建的戏曲理论和评论传统颇有根基,历史上曾出现如李贽、姚旅等著名的戏曲评论家,当代亦有如陈贻亮、王评章等戏剧评论大家,望闻问切,点评精当,挥洒自如。
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剧评难写,而闽人勇于尝试者不乏其人,但能持之以恒的不多。秀晖是其中坚持者之一,这样的坚持源于热爱。
秀晖是有文学梦想的,或许也因此,当年她从体制内单位出来,一心想着到厦门闯荡。此后无论是在报社工作或到房地产公司担任策划,写小说、写散文都是她乐此不疲的事情。十来年前,她就一直为《厦门晚报》读书版写书评,其时也已开始写剧评。
第一篇剧评是关于歌仔戏《邵江海》,厦门市歌仔戏剧团这部划时代的里程碑式的新编歌仔戏剧目,传统与现代的交融,精彩的剧情和令人耳目一新的舞台呈现,刷新了秀晖对于歌仔戏的既有印象,强烈的表达欲望让她提笔写下了第一篇戏剧评论。此后两岸合作的歌仔戏《蝴蝶之恋》,台湾地区的明华园剧团来厦门交流演出的《蓬莱大仙》等剧目,鲜明的艺术个性,更让秀晖有不得不写、一吐为快的想法。于是追着戏看,追着戏写,一篇篇剧评陆续出炉。而一次偶然的机会,报社委托采访名角庄少全,台上台下的粉墨生涯感人至深,秀晖从此更深入地走入戏人内心,用心去体悟氍毹人生。从小和她一起追戏的妹妹杨秀玲13岁就离开家,加入当时风靡闽南的某民营歌仔戏剧团当了一名演员,跟着剧团,奔波四里八乡,后来又迷上戏服与盔头,巧手慧心,自学成才,成为远近闻名的盔头制作师,创办了忠玲艺苑。爱屋及乌,对妹妹的关心,也让秀晖对民间戏曲剧团和演员多了几分关切和设身处地的体贴。《闽戏掠影》中收入的《流动的舞台流动的家》《宝贝小生的爱与哀愁》《巧手插珠花》等几篇文章,生动地描写了这些冲州撞府的戏人与戏班在当代的生存现状,记述了他们的欢喜与忧愁。这些也是我喜欢的篇章。
她的剧评文字平易晓畅,可读性较强,往往不惜用很大篇幅来陈述剧中的故事情节。秀晖坚持“低俯的观众视角”,她说:“窃以为论文式评论,更适合做研究、评职称等。能够吸引读者津津有味读下去,通过评论爱上看戏的,应不是学院派的高深理论,而是一些有美感的、好读的、带着导赏性质的文章。用文学的手法,讲好戏曲故事,让故事成为评论中的美好表达,去阐述一出戏的剧情,去宣导戏曲的起源,让读者可以从观众视角出发,领略唱词的文学性、舞台的韵律美,更好地欣赏戏曲、爱上戏曲,从传统中汲取能量,与浮躁的社会做区隔。”
文无定法,戏剧评论自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写法和风格。一直觉得,文艺评论是一种贴着水面的飞翔,这是兼具技巧与能力的工种。评论既有对创作者、创作作品的解读,对创作意图的传递,也有作为读者或观众的观察,还要有作为评论者独立的思考与视角。文艺评论也是一种创作,思想的锋芒,美文的笔法,应该成为我们自觉的追求。
“好看戏采满堂新”“对酒不妨同看戏”,一切的开端都源于热爱。
(作者系厦门市台湾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厦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