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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站在潮头的萨镇冰

请读者朋友们放下历史的脚步,把镜头对准上文已经提及的萨镇冰。

在坎坷而又曲折的中国近代海军史中,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像萨镇冰那样经历了中国海军如此多的兴衰与血泪,从白手起家的艰辛、北洋海军的辉煌、甲午风云的血火、庚子国难的屈辱、军阀争夺的无奈、沉舰封江的悲壮到凤凰涅槃的新生,多少恩师长辈与并肩战斗的战友在萨镇冰的泪光下光荣殉国,多少朝夕相处的同僚与年轻的后辈在萨镇冰的注视下如流水一般在海军的营盘里流入流出。

萨镇冰的经历宛如一部中国海军近代史的缩影,因此,萨镇冰被称为“中国海军宿将”。

萨镇冰11岁考入福建船政学堂第二期,学习军舰驾驶和海军指挥,成为船政后学堂历史上入校年龄最小的学生。和日后在甲午年叱咤风云、大名鼎鼎的刘步蟾、林泰曾、邓世昌、叶祖珪、邱宝仁等学长不同的是,这位身材瘦小的幼童学员虽然因为各科成绩优异,以船政后学堂第二期第一名的成绩入选1876年中国派出的第一批留英海军留学生名单,远赴英伦三岛的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学习行船管驾,但是因为其年纪小,资历浅,所以在1880年4月学成毕业回国后并没有被任命为军舰管带,独当一面,而是被分配到南洋水师炮舰“澄庆”号上担任大副。

1882年对萨镇冰来说可谓人生一大转折年。当23岁的萨镇冰筹划他的管带之路的时候,被正在筹办近代化海军的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看中,调往天津北洋水师学堂充当教习,并在这个和军舰甲板沾不上边的岗位上一下就历练了四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当教习的四年,船政学堂的幼童真正转变成了一名中国近代海军军官人才的缔造者,也正是在这四年,萨镇冰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转变,从“家有健儿驰海上,国御顽夷赖栋梁”、志向舰长之梦的醒鹏转变为培育中国海军新生种子的孺子牛。

1886年,“威远”号管带方伯谦调任“济远”舰管带,萨镇冰接任“威远”号管带。1895年2月7日,当刘公岛保卫战的守卫者们在为军人的荣誉拼死苦战的时候,已经官居副将、实授精练左营游击的萨镇冰负责防守的日岛炮台因为地处出入威海湾东口的要冲而成为日军炮火重点打击的目标。时任“康济”号练习舰管一带的萨镇冰令“康济”舰在日岛附近海面抛锚,遂亲率洋员3名,水兵55名登台防守,就是这数十名官兵、四门大中口径火炮,却承受着日方10余艘军舰的舰炮火力以及被日军占领的龙庙嘴、鹿角嘴、赵北嘴这三座海防炮台群里的大口径要塞炮的猛烈轰击。面对敌方铺天盖地的弹雨,萨镇冰毫无半点畏惧之色,守台海军官兵受此感染,无一人逃避。尽管实力悬殊,这支数十人的小部队依旧奋力操作着炮台里的火炮还击。但终究力量单薄,主炮被毁,辅炮也无法旋转,萨镇冰却依旧倔强地坚守在已被炸成一片废墟的炮台工事里,直到丁汝昌从刘公岛上通过电话命令撤退后,萨镇冰方才遵命率幸存官兵撤离。自受命登岛布防到最后弃守,萨镇冰已在这个离敌最近、又无后援、情势最为险恶的弹丸小岛坚守了10个昼夜。

甲午战争后,北洋海军全部被遣散,萨镇冰赋闲在家,以教西学为生。1896年当清政府决定重建海防的时候,被遣散回籍的萨镇冰被调入南洋,成为吴淞炮台总台官。后经老北洋水师的老战友叶祖珪推荐,萨镇冰被任命为新北洋海军副统领兼任主力舰“海圻”号舰管带。因为在庚子之变中稳住军心,避免了舰队解体,萨镇冰接替积劳成疾而逝的叶祖珪升任总理南北洋水师、兼广东水师提督,担负起重组北洋水师、复兴海军的重任。

尽管萨镇冰为复兴海军而殚精竭虑,但是命运总在和有志之人开着玩笑,武昌起义的枪声在结束了封建王朝统治的同时也将海军的复兴之路打破,当萨镇冰率领着几乎是中国海军当时的全部主力舰艇的巡洋舰队和长江舰队停泊于刘家庙及武汉、九江之间的长江江面,配合岸上的清军同已经占领武昌的革命军对峙。

萨镇冰移驾“江贞”舰后,大清王朝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他得到的全是坏消息:11月3日,上海光复;4日,贵州光复;5日,江苏、浙江光复;7日,广西光复;8日,安徽、福建光复;9日,广东光复……清廷半壁江山已失,京城更是一团混乱。清王朝已经对大局失去了控制能力,监国摄政王载沣正准备引咎辞职,六岁的宣统皇帝根本就不关心也不理解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在宫中把太监当马骑着玩,隆裕太后则在一旁以泪洗面。

驻沪、驻宁海军舰艇的起义,其实已经是在萨镇冰的预感中了。对大清王朝,他一贯秉持的是“忠君报恩”;对自己,他始终坚守的是“名教气节”;而对这支海军,他的心情无以言表。

一天,萨镇冰带汤芗铭登上了“海容”舰,同时被他召来的还有各舰管带、帮带等中高级军官。萨镇冰保持着军人的整洁和镇定,他端坐在会议舱长桌的一头,军官们知道:萨老统制有极其重要的话要说。萨镇冰从“海容”、“海琛”、“海筹”、“海圻”、“海天”说起,说到自己的抱负,说到中国海军的艰辛,再说到黄海海战和庚子之变,不禁愤然推案而起,两眼闪着火光。萨镇冰的声音悲愤哽咽,整个舱室鸦雀无声。最后,萨镇冰告诉各管带:“当前形势和各位心意,萨某如何不知?驻沪、驻宁舰队易帜,势所必然,由它去吧。总之是我萨某无能,才有今日局面。将来朝廷追究,后人评说,皆由我萨某一人担之,与诸公无干。萨某从军多年,年老体衰,自今日起,就将离舰,从此不问海军之事。各位要留在此地,可也;要开往九江投奔革命党人,亦可也。一切自主,请好自为之吧。我所要请求于诸公者,只有一件事——海军乃吾国之干城,吾民之利器。将来天下,或满或汉,或君主立宪或实行共和,总之是要把海军建好,中国才有独立,才有尊严,才有安宁,才有希望。萨某在此,诚惶诚恐,拜托诸公,勿忘勿忘!切记切记!”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舱门走去。

所有的管带、帮带都站立起来,恭送老将军离去。

在乘小火轮离开舰队前,萨镇冰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将舰队即将撤出战场的消息通告陆军冯国璋部。”——尽管他对冯国璋的暴行深恶痛绝,但撂挑子之前必须把本军撤退的消息通告给友军——这不关乎政见与好恶,这是军人的武德,这是萨镇冰的原则。

萨镇冰的行程将是九江—上海—香港—福州,在福州,在安泰河畔朱紫坊,有他的安静而空寂的家。他最后的选择堪称“识时务者为俊杰”,萨镇冰虽然没有勇敢地举起义旗,投奔革命,但也没有顽固地阻挠起义,更没有对革命进行破坏和镇压。他的主动撤离,对海军官兵起义的顺利成功是起了促进作用的。

大清海军的舰队主力在萨镇冰离舰后,终于宣布起义,全队驶离武汉,向九江进发。

1912年,命运再次轮回,萨镇冰再次从教,就任吴淞商船学校校长,而且与三十年前担任天津水师学堂教习一样一干又是四载春秋。自1916年起,由于萨镇冰在海军中的巨大声望,所以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军阀混战时期,不论是黎元洪,还是冯国璋为大总统,萨镇冰均得以入阁就任海军总长(黎元洪当年正是萨镇冰天津水师学堂的学生),直至1921年5月14日他卸了海军总长职务,就此从海军隐退,回到老家福州。

八年抗战、海军沉江,当萨镇冰曾经统带的“海圻”舰打开了舰底的通海阀,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沉入长江,成为江阴阻塞线的一部分,为抗战作出了最后的贡献时,当萨镇冰的亲侄、“中山”舰舰长萨师俊同日机作拼死一搏后随垂垂老矣的军舰一起长眠在长江之中时,八十高龄的萨镇冰已无力冲锋陷阵,但他以自己的发声尽一名军人的职责:到四川、贵州、湖南、云南、广西、陕西、甘肃等地宣传抗战,激励军民士气。1940年在西安时,萨镇冰曾出发前往延安,不过半途被接回重庆。

1949年8月福州解放之时,萨镇冰以久病不能远行为由拒绝了蒋介石的邀请留在了大陆,并通电拥护中国共产党,为迎接人民解放军进入福州城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萨镇冰的种种努力避免了福州陷于内战、同胞相残的悲剧,有大功于中华民族。

1952年4月10日,94岁的萨镇冰在福州与世长辞。毛泽东、周恩来等发来唁电,福建人民政府举行公祭。

女作家冰心的父亲谢宝璋曾经是萨镇冰的学生、副手,萨镇冰是船长,谢宝璋当副船长。1936年,冰心以晚辈的身份写了篇文章——《记萨镇冰先生》,感性而生动。我们不妨看看冰心笔下的萨镇冰:

“萨镇冰先生,永远是我崇拜的对象,从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常常听见父亲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从那时起,我总是注意听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闻目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增加我对他的敬慕。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在管轮学堂时候,他的卧室里用的是特制的一张又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铺相似,他的理由是‘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应和在海上一样’。他授课最认真,对于功课好的学生,常以私物奖赏,如时表之类,有的时候,小的贵重点的物品用完了,连自己屋里的藤椅也搬了去。课外常常教学生用锹铲在操场上挖筑炮台。那时管轮学堂在南边,水师学堂在北边,当中隔个操场。学堂总办吴仲翔住在水师学堂。吴总办是个文人,不大喜欢学生做‘粗事’。所以在学生们踊跃动手,锹铲齐下的时候,萨先生总在操场边替他们巡风,以备吴总办的突来视察。

“庚子之变,海军正统领叶祖珪,驻海容舰,被困于大沽口。鱼雷艇海龙、海犀、海青、海华四艘,已被联军所掳。那时北洋舰队中的海圻、海琛、海筹、海天等舰,都泊山东庙岛,山东巡抚袁世凯,移书请各舰驶入长江,以避敌锋,于是各船纷纷南下,只海圻坚泊不动。在山东义和团杀害侨民的时候,萨先生请蓬莱一带的教士侨民悉数下船,殷勤招待,乱事过后,方送上岸。那时正有美国大巡洋舰阿利干号在庙岛附近触礁,海圻又驶往救护,美国国会闻讯,立即驰函道谢,阿利干舰长申谢之余,也恳劝萨先生南下,于是海圻才开入江阴。

“在他舰离开,海圻孤泊的时候,军心很摇动,很多士兵称上岸就医,乘间逃走,最后是群情惶遽,聚众请愿,要南下避敌。舱面上万声嘈杂,不可制止,在父亲竭力向大家劝说的时候,萨先生忽然拿把军刀,从舱里走出,喝说着:‘有再说要南下的,就杀却!’他素来慈蔼,忽发威怒,大家无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泊定,事后有一天萨先生悄然地递给父亲一张签纸,是他家人在不得海圻消息时,在福州吕祖庙里求的,上面写着:‘有剑开神路。无妖敢犯邪。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两人大笑不止。

“萨先生所在的兵舰上,纪律清洁,总是全军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对父亲说:‘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镯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镯子是戴在我的船上。’有一次船上练习打靶,枪炮副不慎,将一尊边炮的炮膛,划伤一痕。(开空炮时空弹中也装水,以补足火药的分量,弹后的铁孔,应用铁塞的,炮手误用木塞,以至施放时炮弹爆裂,碎弹划破炮膛而出。)炮值两万余元,萨先生自己捐出月饷,分期赔偿。后来事闻于叶祖珪,又传于直隶总督袁世凯,袁立即寄款代偿,所以如今海圻船上有一尊船边炮是袁世凯购换的。

“他在船上,特别是在练船上,如威远康济通济等舰常常教学生荡舢板、泅水、打靶,以此为日课,也以此为娱乐。驾驶时也专用学生,不请船户。叶统领常常皱眉说:‘鼎铭太肯冒险了,专爱用些年轻人!’而海上的数十年,他所在的军舰,从来没有失事过。

“他又爱才如命,对于官员士兵的体恤爱护,无微不至。上岸公出,有风时舢板上就使帆,以省兵力。上岸拜会,也不带船上仆役,必要时就向岸上的朋友借用。历任要职数十年,如海军副大臣、海军总长、福建省长等,也不曾用过一个亲戚。亲戚远道来投,必酌给川资,或做买卖的本钱,劝他们回去,说:‘你们没有受过海上训练,不能占海军人员的位置。’如今在刘公岛有个东海春铺子,就是他的亲戚某君开的,专卖烟酒汽水之类,做海军人的生意——只有他的妻舅陈君,曾做过通济练船的文案,因为文案本用的是文人的缘故。

“萨先生和他的太太陈夫人,伉俪甚笃。有一次他在烟台卧病,陈夫人从威海卫赶来视疾,被他辞了回去,人都说他不近人情。而自他36岁,夫人去世后,就将子女寄养岳家,鳏居终身。人问他为何不续弦,他说:‘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太太一样的我就娶。’

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清简,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布袜,呢袍呢马褂。自奉极薄,一生没有做过寿,也不受人的礼。没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千载难逢的事,万不得已坐下时,输赢也都用铜子。

“生平喜欢小宴会,三五个朋友吃便饭,他最高兴。所以遇有任何团体公请他,他总是零碎地还礼,他说:‘客人太多时,主人不容易应酬得周到,不如小宴会,倒能宾主尽欢。’请客时一切肴馔,总是自己检点,务要整齐清洁,也喜欢宴请西国朋友,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常常改换式样。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别人喜欢,立刻就送了人,送礼的时候,也是自己登门去送,从来不用仆役。

“我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见他了,至今记忆中还有几件不能磨灭的事:我五六岁时候,他到烟台视察,住海军练营,一天下午父亲请他来家吃晚饭,约定是七时,到六时五十五分,父亲便带我到门口去等,说:‘萨军门是谨守时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钟到主人门口,到时候才进来,我们不可使他久候。’我们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穿着青呢袍,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

“他又非常的温恭周到,有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谈公事,里面端出点心来,是母亲自己做的,父亲无意中告诉了他。谈完公事,走到门口,又回来殷勤地说:‘请你谢谢你的太太,今天的点心真是好吃。’” g+i/6qQuQNPwoBQi+esUJj/5S1L/iZAf6dYo+K2OJMNXtzsps//iSH/9R1oIaX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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