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亚福出生于战火纷飞的1948年,是家中的独生子。父亲纪坤成是厦门人,母亲王美霞是惠安人,一家人就住在思明北路与厦禾路交会处的浮屿。这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直以来都是厦门城区人气最旺的路口之一。
始建于1929年的开明戏院是厦门娱乐界的老字号。偌大的招牌在林立的店铺间颇为醒目。纪家紧邻着戏院,阿福的阿嫲就在戏院门口摆个大斗笼,上面再架上簸箕,卖点糖果零食,母亲也在周边的马路上卖甘蔗。父亲是码头的搬运工,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浮屿就在海边。
小阿福从小在锣鼓声中长大,戏院看门的大狗、大碰和胡须梅都是邻居,还有负责维修电机的技术员老李伯一家。调皮活泼的阿福经常悄悄溜进戏院看热闹,用老厦门的话说就是:到戏院就像“拐灶脚”(拐弯到自家厨房)一般。在开明戏院驻演的戏班来来往往,京剧、越剧、高甲戏……南腔北调。每逢新剧团驻演,总有一番喧腾,名角可得用轿子抬进戏院,一路吹吹打打,好不风光,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广告了。票房旁高高挂起一个黑色的牌子,上面用大字写着当晚演出的剧目和主角名号。即便是多年以后,纪亚福依然记得那年惠安高甲戏剧团演出《火烧红莲寺》的场景:精彩热闹的剧情,飞檐走壁的特技,还有天幕上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机关布景。这一切都深深吸引着他。电影是那时的时髦娱乐。有时候,小阿福也去看电影,《南征北战》《战上海》《黄继光》……电影里那些英雄人物高大威武的形象给小阿福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个英雄梦,他期盼着有朝一日成为英雄,哪怕演一演英雄,也是多过瘾的事情啊!
开明戏院旧影
少年时代的纪亚福
旧时俗话说:“父母无舍施,送子去搬戏。”在传统观念里,演戏并非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家里再穷也不能让孩子学戏。可是看着台上的铿锵戈甲、出将入相,耳际南音婉转、锣鼓喧天,少年的心,荡起了涟漪。
1960年年底,厦门高甲剧团公开招生开办培训班。12岁的纪亚福和几个同学一起,瞒着家里去报了名,考了试。初试、复试,过程低调而顺利地进行着。原来以为只是凑凑热闹,没想到,过了春节,录取通知书居然就发下来了。父母蓦然发觉,十分惊讶。起初自然是反对的,久经世事的长辈深谙其间的艰辛,世俗观念也不易释怀。几经说服,少年的热忱最终感动了家人。父亲将独子亲手交到师父手里,临别时郑重地嘱咐小阿福:“要学就要学成,不要十学九不成。要学好,不能让街坊邻居笑话!”
1961年3月,纪亚福正式进入厦门高甲剧团,开始了他迄今半个多世纪的戏曲生涯。
厦门高甲剧团的前身是20世纪20年代驰名泉南侨乡的“天福兴班”,1931年,金门和同安莲河的艺人重组戏班,各取地名的头一个字,再加上大吉大利的“陞”字,定名“金莲陞”。1951年,金莲陞戏班到厦门、漳州演出,自此在厦门落地生根;1953年,正式命名为“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1960年5月,改名为“厦门高甲剧团”;1966年4月,厦门高甲剧团和同安县高甲剧团合并,沿用“厦门高甲剧团”名称;1968年,工宣队进驻剧团,改名东风文工团;1969年,剧团解散;1978年10月,恢复建制;1988年,改名为“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这个名称沿用至今。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20世纪50年代,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民主改革胜利完成纪念
当时团里的老师都是成名已久的老艺人。团长蔡春枝是著名的花脸,他饰演《三勘蝴蝶梦》中的包拯、《粉妆楼》中的胡奎等,无不虎虎生风。剧团中知名的演员还有:陈宗塾、洪银对、蔡文煌、谢明亮、姚金练、洪水钩等名生名丑,小旦林秀来、柳素治、傅乌闷等,净角张长城、张清沪等,以及乐师蔡文坛、张在我、洪玻璃等。
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老照片
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扎实与否,关系到日后舞台的发挥。初入剧团,这些年轻的学员参加高甲训练班,采取团带班的形式;到1961年年底,厦门市文化局举办厦门梨园训练班,收入了梨园戏、高甲戏、南音和越剧的年轻学员一起训练。
高甲剧团老师傅们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一招一式都得定型不能走样。纪亚福的启蒙老师是旦角兼小生的谢明亮和鼓师洪玻璃先生。随后他又在厦门梨园训练班学习基本功。训练班的老师们也都是资深的演员,如吴声汾、柳素治等。他们认真训练学员,唱、念、做、打,“十八步”科母,精雕细凿,容不得半点马虎。刚开始是一些基本功,如腰腿功、跑圆场、起霸、走边等。后来教一些小戏如《许仙说谢》(纪亚福饰演徐郎中)、《睇灯》(纪亚福饰演林大);后来开始排大戏,如《潘有为奏表》,这是一本幕表戏,纪亚福饰演一个番将牛笃车(花脸);还有《粉妆楼》系列的《闹淮安》,纪亚福饰演二花脸孙彪。谢明亮一字一句地教道白和唱曲,严格督促学生的学习。这些剧目曾到杏林、灌口演出。初进科班的纪亚福牢记着父亲和师父们的教诲,勤学苦练基本功,哪怕汗水湿透衣裳。
艺术家、教育家谢明亮洪玻璃(右一)教徒弟吴金宝与蔡永固学习鼓艺
2005年,厦门戏曲训练班(梨园班)学员重聚首。后来这些演员相继成为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福建省梨园实验剧团和厦门市南乐团等文艺团体的骨干力量
1962年7月,由厦门市文化局局长林立牵线,纪亚福拜师高甲戏艺术大师、闽南名丑陈宗塾门下,学习丑角、架子花脸、老生等行当,特别是模仿提线木偶的表演。师父技艺高超,台上的每一个角色人物都演得生龙活虎。从他身上,纪亚福更深刻而真切地感受到高甲戏的非凡魅力。师父不仅传授技艺,对高甲戏的热爱和严谨的艺术态度也深深感染了纪亚福。纪亚福回忆说:“他演戏是非常投入、非常认真的,他一出场,好像猛虎下山的那种威严,让那些坏人心惊胆战……整个神态亮相下去啊,有的说,那个舞台都会震动。”
陈宗塾饰李公
20世纪60年代,陈宗塾参演现代戏《降龙伏虎》
陈宗塾很严肃,平时不苟言笑,对学生专门指导并不太多,但他有个要求,只要是他演出的戏,学生必须在台下看戏,自己琢磨演戏的力度、气势、精气神,有时稍微指点一下。这样,看戏看久了就会有收获。纪亚福练习傀儡丑表演的时候,师兄柯国为也会过来指导一些表演的要领。柯国为较早进入师门,此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武生和丑角演员。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翻跟头又高又飘,在《昭君出塞》一剧中,他饰演小番,出场一连串漂亮的跟头,立刻赢得满场观众的热烈掌声。他曾在《连升三级》剧中饰演贾仁,精彩的破衫丑表演,令原扮演者泉州高甲剧团的黄大篇也赞不绝口。陈宗塾还有个名叫许书乾的徒弟,大约在1958年到剧团,他的花脸表演很好,曾饰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中的焦赞。陈金盾老师傅还给他排过《三岔口》,他饰演刘利华,也有精彩表现。
在纪亚福的记忆中,陈宗塾这一辈老师傅演戏,因生活阅历丰富,表演经验老到,很擅长在戏中表现一些生活细节,效果很好。他的形体比较夸张,高甲戏的剧种风格强烈,有别于京剧的表演。比如,《粉妆楼》有一场表现孙彪捉弄龙标的戏,陈宗塾饰演孙彪。民间传说鸡爪山好汉孙彪有阴阳眼,晚上有一只眼睛看得特别清楚。龙标(猎户,绰号“穿山甲”)是人们俗称的“雀蒙眼”(天黑就看不见),他为了救碧玉霜,到鸡爪山来请救兵。在山脚下的墓地,孙彪从山上下来,看到龙标,故意捉弄他。龙标胆小,天黑眼睛又看不见,不小心踩破了一个骨头瓮,孙彪故意装鬼来吓唬他,龙标心惊肉跳。本来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过场戏,在陈宗塾老师父的用心处理下,趣味盎然。又如师父的绝技“公子坐鸡”,模仿的是公鸡求偶时扑扇着翅膀,围绕母鸡打转的样子,他手摇扇子上下翻飞,偶尔在手中敲打一下,围绕着漂亮小姑娘打转,表现出花花公子的丑态。纪亚福对师父陈宗塾演出的《扫秦》也记忆深刻。这出闽南高甲戏的经典折子戏,许多名角都演过,师父的版本尤其精彩,剧中他饰演疯僧,在疯疯癫癫的外表下,不时闪现讥讽的锋芒和正义的风骨。比如,嘲弄秦桧夫妇密谋害岳飞,说着“天知地知”,手指一转指向自己“我也知”,秦桧心惊欲怒,疯僧嬉笑掩饰。又如,秦桧(蔡春枝饰)唤疯僧过去,疯僧口中喃喃自语:“叫我去我就去,岳家父子三人都去,何况我这个小小和尚。”秦桧又唤他过来,疯僧又道:“叫我来我就来,为何不用十二道金牌?”秦桧生气,他又装傻糊弄。一出短剧,机锋频现,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剧团很多有名的老师傅都给纪亚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洪水钩是武老生,演过薛蛟,也演过《大别妻》的罗增。剧团有很多优秀的丑角演员,最出名的是“四大丑”——陈宗塾、林赐福、蔡文煌和姚金练。蔡文煌演过李宝,李被捉到地府,为表现他的害怕,用了矮子走的步法。陈金盾是武生,常常指导剧团年轻演员的武功训练。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爱团如家,戏班转场搬戏箱、装台,他都抢着干。1964年剧团到福州参加会演,道具、戏笼将卡车装得满满的,为防路上有闪失,陈金盾不辞辛劳,一个人和戏笼、道具一起挤在后车厢,一路照看。纪亚福还曾听团里老师傅提起洪水扣,说是很漂亮的武小生。
剧团很多工作人员也很敬业,如负责管理灯光道具的苏启昌,每次演出一结束,就忙着去收拾整理,仔细修理道具;电工林瑞安心灵手巧,会自制配电盘。1964年,剧团演出现代戏《奇袭白虎团》,他用钢板自制道具枪,手都被磨破了,他还自制了纸炮,模拟剧中枪击效果。厦门歌舞剧团去广东巡演回来,引进了当时先进的灯光设备,在厦门演出《椰林怒火》,舞台灯光和天幕上的景片效果很好。林瑞安看到后,就利用休息时间,摸索着做了三四套,剧团的舞美赵克明帮忙画了幻灯景片,改变了剧团过去舞台灯光布景较为单调的状况。
剧团的首任团长蔡春枝是有名的花脸,为人豪爽,嗓音洪亮。1964年剧团到福州参加会演,会演后省里组织所有参演团队在福建省人民剧场开座谈会。蔡团长上去讲话时,没念别人帮他准备的讲稿,一把推开麦克风,声如洪钟:“我们剧团最重要的就是:(指着椅子)椅(以)团为家……”
1961年,福建省文化局在厦门召集全省高甲剧团举办丑角大会串演出。泉州、晋江等地的高甲名角都来了,轰动一时。当时在鹭江戏院,由各团名角合作演出《大闹花府》。泉州高甲的施纯送演公子,晋江高甲的柯贤溪饰演管家花云,剧中有七个家丁,所有名丑都参加演出。据说因为要尊重客人,大角色都让外面的剧团演。厦门高甲的陈宗塾、林赐福等都参加演出。这出戏采取幕表戏的演出方式,很考验演员的功力。七个家丁,每个家丁上台一句台词,各出绝活,各自拼场,都不一样。纪亚福觉得其中林赐福演得最好。他还记得有一场戏表现李荣春与家丁们打斗的场面,一片混乱中,林赐福滚到舞台的一边,仿佛要被踢到台下,在【四击头】的锣鼓声中,他一把抱住戏台的一角,脚悬空但未落地,伴随着最后一声锣鼓点,惊惶亮相。
20世纪60年代,名角荟萃的《大闹花府》(翻拍:吴慧颖)
多年之后,纪亚福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很是庆幸当初遇到了一批好师傅,他们的鼓励和对艺术的严格要求,让自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剧团有很好的传统,一个是爱团如家,一个是每天演出。除了大量的幕表戏,过去一年起码还要排四出定型剧目。这样的锻炼,使年轻的演员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而身处名角辈出的知名剧团,从一开始就为艺术道路提供了相对较高的起点,那种相互学习和竞争的氛围,也催人奋发。
然而,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很快席卷了神州大地,口号标语扰乱了平静的练功场。厦门市歌舞团、高甲剧团、芗剧团、越剧团和南乐团的演职人员因观点不同,形成“革联”和“促联”两个组织,两派都组织文艺宣传队大演革命歌舞和现代戏,如现代戏《奇袭白虎团》、舞剧《红灯照》等。
文艺队常有群舞节目,舞蹈演员不够,编导看上了身材挺拔的纪亚福。于是,纪亚福跟着歌舞团一位名叫阿章的优秀舞蹈演员学了不少舞蹈表演的技巧。文艺队演出舞剧《红灯照》,纪亚福饰演义和团战士,歌舞团的洪慧人饰演一位女兵。未承想,这个剧目却意外成全了一段美好姻缘。这个“根正苗红”工人家庭出身的戏曲演员,悄悄喜欢上了“出身不好”的“黑七类”子女、学芭蕾的舞蹈演员洪慧人。淳朴善良的真情在风雨如晦的年月里更显珍贵。1968年,两人欢欢喜喜成了亲。第二年夏天,女儿出生了,取名朝晖。
1968年,舞剧《红灯照》,洪慧人留影
结婚照
小家庭日渐温馨,希望仿佛朝露般闪动,然而一场大灾难却悄悄袭来。1969年冬,厦门高甲剧团被迫解散,所有人员被遣散回原籍,纪亚福一下子失业了。小女儿刚出生不久,家里还有年岁渐高的父母双亲,年仅21岁的纪亚福开始感觉到家庭的重担。为了一家人的温饱,他到处打零工,拉板车、运石头……什么活都干过,在命运的谷底暗自体味人情的冷暖。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份比较固定的活计,到厦门港公社(今厦港街道)麻草厂当工人,负责到郊区乡镇收购稻草。生活的艰辛并没有击倒开朗乐观的纪亚福。传统戏不能演了,他就跟着妻子洪慧人学舞蹈,偶尔去公社(街道)做文艺宣传,需要小节目,他临时编排登场,居然也赢得满堂彩。1970年,厦门港公社文艺宣传队需要人手,公社政工组来动员,纪亚福就过去帮忙排戏排舞蹈,如舞蹈节目《女民兵》《丰收歌》等,京剧《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等,也帮忙组织踩街游行活动。他还为厦门港公社培养青年学生,组织宣传队,排演小歌舞、小剧目,组织整场晚会在厦港渔民俱乐部演出。
1971年,向阳区(今思明区)文艺宣传队选调纪亚福和洪慧人夫妇加入。文艺宣传队拥有数十名演员,均来自本区的社办厂、区办厂,其中部分是“文革”前市属剧团的演员,涵盖舞蹈、声乐、器乐、戏曲、曲艺等各种艺术门类,还拥有一个阵容强大的乐队。区文艺宣传队每年有半年脱产,集中创作、排练,深入公社、街道的工厂、学校和农村开展宣传,也到部队慰问演出,实际上是一个半专业的剧团。
“文革”期间,厦门市总工会宣传队演出舞蹈《工业学大庆》
作为向阳区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纪亚福在文艺宣传方面的才能和踏实肯干的作风得到了众人的好评。
这一段经历,对纪亚福后来的艺术创作也很有帮助,他把“拉腿跳”等一些舞蹈技巧也融入戏曲表演之中,丰富了戏曲艺术的表演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