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皇帝虽已驾崩,但尚未公开发丧,故朝廷的各个署衙都照常办公。不过,每个人都显得十分沉闷。
礼部近时尤为忙碌,李格非有时在署衙中通宵守值,不能回家,家中显得冷寂了许多。昨天,东海鸥来看望李清照,二人在家中待了一天,李清照将李煜的词已读了数遍,其中已能熟记五十余首,还将自己偏爱的《破陈子·四十年来家园》《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等词,背诵给东海鸥听。东海鸥将她在邙山得到的一册《后主轶闻录》,送给了李清照,还讲述了李煜墓前月夜有神秘舞者的传说。
东海鸥随云中子去了邙山之后,因云中子在上清宫讲经,她无事可做,便由一位老道姑陪她,去游览邙山。
邙山在洛阳北郊,这里是道教的发源地,山上古墓森森,自古便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之说,看来,宋太宗为李煜选了一处极好的长眠之处。当她们走到一座黄土堆前时,老道姑站住了,指着土堆说:“这就是南唐李后主的墓。”
东海鸥看见一座不太大的土堆上,长着一些野草,墓旁既无石供桌,也不见有墓碑,便有些生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李煜的墓?”
“当地人都这么说,我的师父的师父也都这么说,大约不会有错。”
“为什么没有立碑呢?”
老道姑告诉她说,当年李后主亡国降宋之后,被押往东京,宋太祖并未加害于他,反而封他为光禄大夫,列为上品,只是因为责其没有自动投宋之罪,又给了他一个“违命侯”的辱称,封李煜的妻子女英为郑国夫人。后又封他为陇西郡公,俸禄丰厚。谁知他虽是阶下囚了,但秉性难改,常常因怀念故国故人而吟哦成词。每写一词,往往传入市井。市井中有随他来到东京的族人和臣子们,他们常会哭而诵之。宋太祖虽然不悦,但尚能容忍。但太祖驾崩太宗继位后,李煜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有一次,他写了一首《虞美人》,很快便传遍京城,“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每当市井中有人唱起,则会有人闻声随唱,有的还边唱边哭,泣不成声。宋太宗得知后十分生气。太平兴国三年(978 年)的七月初七,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秦王赵挺美受宋太宗之命,赐李煜一壶御酒,以贺他的诞辰。
李煜原想和女英同饮皇上赐给的御酒,过一个欢欢乐乐的生日。当女英去灶上炒菜时,他倒出两杯,放在桌上,那酒味浓香扑鼻,他禁不住美酒的诱惑,便端起杯子,喝下了小半杯。谁知喝下之后,顿时觉得胸中有沸水在翻滚,继而如烈火在烧,如刀刃在搅。他剧痛难忍,大声惨叫着,头足相触,身子弯成了一个圆圈,在地上不住地滚动着,抽搐着。等到女英让人请来郎中时,李煜已经断气了!
李清照问道:“是御酒中有毒吗?”
东海鸥点了点头,她说,是有人在御酒中下了“牵机毒散”。此药入胃烧胃,进肠烂肠,中毒者因剧痛而身子前俯后仰,手足相就,状如牵机,痛苦无比,直至肝胆腐烂成一团。
李煜出殡那天,不但东京的百姓们拥往街头观看;还有从江南赶来的李氏族人;有南唐的旧臣遗吏;有文人学士、僧侣道人,以及教坊乐班、梨园弟子、商贾小贩和四郊的农家;有的人还写了挽联、悼诗,来为这位亡国之君送行。
李煜的灵柩,停在东京的净慧院里。当出殡时,人们忽然发现,从净慧院里驶出了五十二辆马车,每辆马车上都有灵柩!马车出城之后,分成了多路,有的去了翠屏山;有的去了黄龙寺;有的去了杏花营;还有的去了朱仙镇……但谁也猜不出李煜的灵柩运往了何处。
其中一辆马车去了邙山,那辆车上载着李煜的灵柩。
不过,灵柩下葬后,并未立碑。
据说,有位商人月夜经过邙山时,听到李煜墓前有人在唱歌,仔细听时,是《霓裳羽衣舞》的曲谱,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在朦胧的月色中,有舞者翩翩起舞,其舞姿是南唐宫中的《霓裳羽衣舞》,他听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当他走近时,歌声和舞者都不见了。后来,又有不少人在月光中听见了歌声,看到了舞者,人们以为这是李煜死后还不忘自己喜爱的古舞谱,常常在月夜里显灵,在墓前听歌观舞。
后来,听说此墓被人盗过,因为墓后被挖了一个深深的洞……
“盗去了什么?”李清照问道。
“听说是那部《霓裳羽衣舞》的舞谱。”
“《霓裳羽衣舞》?那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亲自创制的呀!”李清照觉得非常惊讶。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过“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的诗句。此舞的舞谱早已失传,李煜怎么会有此谱呢?她接着问道:“真的盗去了吗?”
东海鸥摇了摇头,说道:“老道姑也不知道。”
李清照平日里就对这位词坛帝王的身世经历极感兴趣,又有打破砂锅——璺(问)到底的性子。所以,当东海鸥说到他墓中有《霓裳羽衣舞》的舞谱时,便勾起了她对这部古谱的好奇。从此,便对这部古谱留心起来了。
“李煜和女英在东京住了三年之多,难道没留下什么遗迹?”李清照问道。
“听说他们被押来东京时,宋太祖命人修筑了一座贤良坊,让他们夫妇居住。不过,我没去过。”东海鸥说。
李清照连忙提议:“明天,我们去看看吧?”
东海鸥笑着说:“你呀你,怎么对这位亡国之君如此有兴趣呢?”
这一道一俗两个无话不说的少女,又说了一会话,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便雇了一辆车,她们对车夫说,要去看李后主的故居贤良宅。
车夫听了,说道:“贤良宅在仁利坊。那里有什么可看的?一座凶宅!”
“凶宅?”李清照问道,“为什么叫凶宅?”
车夫是东京人,对东京城里逸闻、古迹十分清楚,他笑着说:“我要是说了,准能吓着你们!你们进去了,就会知道。”说完,再也不肯说贤良宅的事了。
到了仁利坊,车夫停下车,指着路北的一座普普通通的院落说道:“到了,那就是贤良宅,大正月里,我怕不吉利,就不进去了。”说完,接过车资掉头就走了。
这座贤良宅看上去十分平常,与东京的普通宅第一样,只是大门的门框已经朽了,落下了一些已经腐了的木屑,门楼已坍塌了一边,在门楼下能看见蓝天。绕过照壁之后才发现,此宅前后三进,还有前厅和左右厢房,后边有一个数亩的院子,一棵合抱粗的槐树,已经枯死了,不知是被人焚烧过,还是被雷电击中燃烧过,树身上的一个空洞被烧成了黑炭。院子中荒草丛生,残垣断砖处处可见。李清照边看边想,她在心里问道,难道李煜就是在这里唱出了那些悲凉凄切的亡国之音吗?他的那些扣人心弦的幽怨悲愤之词,远比他在金陵城中写的“晚妆初了明肌雪”“绣床斜凭娇无那”之类侈纵至极的艳词香句,要好得多,也传世久远得多!
“清照,若李煜不是南唐的国主,而是一位词坛文人,会是怎样?”东海鸥看到李清照站在草丛中凝思,便笑着问她。
李清照指着一座已经倒塌的亭子,说道:“若他不当国主,或许是位词坛泰斗。不过,他也就写不出那些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了。李煜所作之词,最被人看重的,是在这座贤良宅里写出来的。那些词都是他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亲自所感,发自肺腑,洒泪滴血,一唱三叹而成的,可谓千古第一词人了。”
就在二人说话之际,忽见靠墙边的荒草丛摇动起来。不一会儿,一只长毛狐狸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见院中有人,又连忙跃上断墙,转身便不见了。
二人在贤良宅中寻寻觅觅地到处看了看,正欲离开时,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了一种丝弦之声。她们循声走去,见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前院的一方已断裂了的青石板上,正在弹拨着一只烧槽琵琶,一声声哀怨之音,从琵琶的丝弦上流淌下来,在荒凉的贤良宅里飘荡着。她们走到老人跟前,老人似不曾发现,仍闭着双目弹奏着。她们没敢惊动老人,一直站在旁边,听他弹完了曲子。这是她们从未听见过的一首乐曲。
“请问老人家,你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是一部古乐谱的一章。”老人家站起来说道,“我的嘈杂之声打扰二位之耳了,实在对不起。”
李清照心中一动,会不会是《霓裳羽衣舞》的舞谱音乐呢?便接着问道:“老人家,这首乐曲是老人家你自己创制的吗?”
“不,是从先祖那里传下来的,我的先祖曾是南唐宫中的乐工。”
李清照问道:“你弹奏的这部古乐曲的曲名叫什么?”
“听我祖父说,是《霓裳羽衣舞》的乐谱。”
“我也听说过唐代有《霓裳羽衣舞》的乐谱,不是后来失传了吗?”
老人见她们对他弹的曲子很有兴趣,便将自己从祖父那里听来的传说告诉了她们: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西逃四川,当走到山西兴平的马嵬驿时,随行的将士又饿又累,又怨又恨,认为宰相杨国忠专权误国,才有此乱,于是,将他从马上拉下,砍成了数段,首级挂在驿门上示众。愤怒的将士哗变后,又围住了唐玄宗和杨贵妃住的驿馆,杀死了御史大夫魏方进。宦官高力士请唐玄宗亲自出门劝解,但将士们仍不答应,非要将杨贵妃正法不可!唐玄宗先不应允,但将士们在外边群情激愤,随行的大臣们也都跪在地上苦苦请求,有的人甚至头上都叩出血来。若再不答应将士们的要求,将会大祸临头,后果不堪设想。唐玄宗只好流着泪说道:“传旨出去,赐贵妃自尽吧!”
临死前,杨贵妃来到唐玄宗跟前,边拜边哭,说道:“愿陛下保重!”然后随高力士去了佛堂,将她和唐玄宗共同创制的《霓裳羽衣舞》舞谱交给高力士后,便解下罗巾,在一棵老梨树下自缢而亡。
“安史之乱”过后,高力士被唐肃宗免去了所有官职和封号,又被发配到岭南。宝应元年(762 年),他赦回长安途中,病死在郎州,被就地安葬。他随身携带的《霓裳羽衣舞》的舞谱,也随他装进了棺材。
也许是此谱命不该绝。有个盗墓贼以为高力士生前显赫,死后定有贵重之物随葬地下,便于夜间掘开新坟,见棺中并无他物,只有一卷包在漆布中的舞谱。他虽不识此谱,但知道定然不是平常之物,便将此谱卖给了一位茶商。茶商将此谱带到了金陵,后几经周转,被李煜和大周后娥皇所得。因年月久远,且保存不善,舞谱已残缺不全了。李煜和娥皇都精通乐理和舞术,便重新修补、创制了《霓裳羽衣舞》,让宫中歌舞伎们在金陵宫中排练演出。据说每次演出,需准备月余,耗缎百匹,费银万余两。李煜亡国之前,曾在金陵宫中将收藏的典籍、书册、古画及书法真迹,堆在院子中烧了三天三夜,唯舍不得烧这部舞谱。他悄悄缝在衣襟中,又带到了东京。被毒死后,小周后女英又将舞谱藏在他的怀里,让舞谱和他一起葬在了洛阳的邙山上。不过,听说又被人盗走了,至今,再没听说过此谱的下落。
老人的先祖虽参加过《霓裳羽衣舞》的演奏,但只是其中的一章乐曲而已。当年,他的先祖随李煜到了东京之后,便和歌舞伎及众乐工流落民间,各谋生计去了。他的先祖不忘李煜之恩,在李煜死后,年年都来贤良宅拜祭,并弹奏此曲,以表悼念之情。传到他这一辈,已不再拜祭了,只将古曲弹奏一遍,也算是遵祖之训了。
老人说完,拿起旁边的烧槽琵琶,默默地走出了贤良宅破旧的门楼。
在回家的路上,东海鸥说道:“看来,那部《霓裳羽衣舞》的舞谱是件不祥之物。它到了谁手里,谁就会遭受重祸大罪。现在又被人盗走了,从坟墓里到了人世间,还不知又将会祸害谁呢!”
李清照说:“其实,古舞谱本身并无罪孽,罪孽是因人而生。大凡迷恋歌舞,纵情无度者,都会失智、失礼、失道,最终必将失去一切!”
东海鸥听了,心中十分佩服李清照的见解。她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那部古舞谱自此烂了,烧了,毁了,就不再出世了!”
李清照笑起来了,指着远处的御街说:“此古谱也许已经在东京,在洛阳,或在别的什么地方出世了,只不过我们看不见、听不到罢了!再说,即便这部古舞谱真的被烧了、毁了、烂了,难道不会有比此古舞谱更甚的新舞谱吗?”
东海鸥听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