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元年(1084 年)四月初八。
一匹棕色的快马,沿着自历城而来的驿道向东奔驰着。马蹄落地时,扬起了一蓬蓬黄色尘埃。
骑者是郓州教授、文学家李格非。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急着赶路,汗水从他额头上不断淌落下来,青布褂子早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那匹胯下的棕马不断地喘着粗气,浑身的鬃毛已经汗湿。这也难怪,李格非从前天清晨出发,一直赶到历城的一家客栈,才给它喂了一些草料,饮了些水。今天一大早,又马不停蹄地赶路,算来,已经跑了二百多里了。此刻,不但马迈不动腿了,就是李格非也觉得浑身快要散架了。这还不说,眼下最难忍受的是口干如火烧,而驿道两旁,竟找不到一口水塘或一条小河!
他刚刚松开缰绳,马便停下来了。他仰望着天空,空中万里无云,烈日当头;又朝四周看了看,地里尚未成熟的麦子,被晒得蔫蔫的。不经意间,他看到路边一座不高的小山上,有一棵大树,树旁有一座低矮的草庵。他心中一喜,有草庵就会有人住,有人住就会有水。于是,他牵着马来到树下,拴好了马,便向草庵走去,想讨点水喝,也饮饮马。
草庵的柴门半掩着,他站在门口问道:“庵中有人吗?”
庵中无人应声。
“我是过路人,想讨碗水喝。”
仍然无人应声。
他轻轻推开柴门,见地上有一堆山草,山草上铺了一张苇席,旁边有一陶罐,罐中有大半罐水,墙上挂了一只葫芦瓢,唯未见有人。他知道主人不在庵中,虽然庵中有水,但未经主人应允,他是绝不能自己动手的。他连忙退了出来,走到马旁,从马背上解下褡裢,取出一摞小米煎饼,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吃起来。吃了几口,觉得嚼碎了的煎饼实在难以下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想,不吃也罢,再走二十里路,就到百脉泉的家乡了。家乡的泉水远近闻名,待到了家乡之后,一定在泉边喝个痛快!
这时,一位头戴苇笠的老者从山坡下缓缓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李格非连忙迎上去,躬身一拜,说道:“在下李格非,路过这里,在树下歇歇脚,打扰您老人家了。”
老者站住脚,朝他打量了一眼,笑着说道:“出门在外,相逢就是一种缘分,请到舍下小坐。”
李格非听了,心想,这位老者真幽默,一座四壁透风的小草庵,他竟称“舍”,而且去掉了人们常用的“寒”字,可见他对自己的草庵有多么得意了。
老者见他手里拿着煎饼,便让他坐在苇席上,又从墙根下取来一棵大葱递给他,说道:“章丘大葱,天下第一。煎饼卷大葱,亦是天下名食。”
李格非双手接过大葱,指了指陶罐,说道:“老人家,你这里有水吗?”
老者连忙说道:“有,有,罐里的水,是昨天的,已不新鲜了,你跟我来。”说完,从壁上摘下葫芦瓢,领着李格非来到山坡上。他拨了拨脚下的一丛青草,又用双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土坑,笑着说道:“请客人稍等,待一会儿就有新鲜泉水可饮了。”
李格非看到土坑里泥土渐渐湿了,不久,渗出了一层水珠,水珠越聚越多,俄而便聚满了土坑,稍后,水开始溢出土坑,顺着草丛汩汩流下,坑里的水最初是浑的,不一会就变清了,变亮了,原来,这是一眼泉水!
老者将葫芦瓢递给李格非,说道:“可以喝了。”
李格非舀起一瓢,喝了一口,觉得泉水甘冽冰凉,满口生津,便一口气将大半瓢泉水都喝下去了!他喘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嘴,忙说道:“谢谢老人家。”
“这有什么可谢的!一汪泉水,乃天地所赐,天下之人皆可饮用。”
“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为何居住这里?”
“我叫云中子,在此结庐暂住,云游齐鲁时,在道边捡得这一孤儿,今日下山,请人为她缝了几件衣裳。请问先生来自何处?欲往何地?”
“我从郓州来,因内人将临产,要回明水探视。”
“明水?”云中子望了望李格非,说道,“那里泉眼众多,泉泉灵气涌动,每眼泉水都胜过此泉。前不久,我去百脉泉时,还喝过那里的泉水呢!”
李格非笑着点了点头。
云中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指着身边的泉水,问道:“李先生,请看,这泉水里边有什么?”
李格非低头望了望,泉水清澈,倒映着蓝天,哪有他物?他抬起头来,一脸的茫然。
云中子指着泉水说道:“此泉虽小,但清可照天!”说完,将旁边的泥土向泉水中扒了扒,填平了土坑,泉水转眼就不见了。
李格非见他填平了土坑,有些不解。云中子说:“此泉是活泉,水通地心,虽填平,但水不竭,可防败叶畜蹄所污。”
李格非因惦记着临产的妻子,饮了马之后,便辞别了云中子,牵马下了山坡。临上马时,又回头看了看。见云中子仍站在山坡上向他眺望。他双腿一夹,抖了抖缰绳,那匹棕马又在驿道上疾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