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为驱散这种愁绪,李格非对仲殊说:“师利大师,你在杭州时见过苏先生吗?”
师利是仲殊的法号。他是湖北安州人,早年曾举为进士,但不肯踏入仕途,毅然在苏州的承天寺出家为僧。他写的诗词清新流畅,多被时人转抄传诵。他常常诗情突涌,遇人或遇事后,往往稍作构思,便能脱口而出,不需再改一字。他居杭州吴山宝月寺时,常与苏轼相邀,或去湖上泛舟,或去山林唱和。有一次夏末,他和苏轼从钱塘归来时,苏轼忽有所思,在船上写了一首律诗。
仲殊也有所感,写了一道《南歌子》。
说到这里,他从衣袋里取出诗笺,摆在桌子上,大家围拢来,轻轻读起来: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暑,清风衬晚霞,绿畔堤岸闹荷华。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大家看了,都说词意清悠、淡远,对比和谐,哀而不伤。
这时,晁补之看到李清照静静地坐在李格非旁边,正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诗论词,便笑着对张耒说:“格非的千金极喜爱苏先生的诗词,她已抄录了一百二十多首,且每首都能背诵出来,记性超乎常人。”
张耒说:“我早听补之说过,格非兄的千金自幼便有才气,且善填词,有其父必有其女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走到李清照的旁边,继续说道:“小清照啊,苏先生虽然文章诗词名噪天下,但也因此受了不少的苦,还获过大罪,你知道吗?”
李清照摇了摇头。
她虽爱苏轼的诗词文章,也知道父亲非常敬重他,还听过有关他的一些逸闻趣事,但并不知道他的坎坷经历。
“你听说过‘乌台诗案’吗?”张耒问道。
李清照又摇了摇头,明亮清澈的眸子中露出一种少年所特有的好奇。
“好吧,既然喝了苏先生托人带来的苦丁茶,”张耒将杯子中的茶水一仰头喝完了,说道,“我就讲讲苏先生因诗获罪的事吧!”
熙宁四年(1071 年),苏轼向神宗上了七千四百多字的奏章,阐明了他反对变法的理由,引起了王安石的不满。王安石便下令御史谢景温搜集苏轼的材料,以便弹劾苏轼。结果查无证据,苏轼要求外放,元丰二年(1079 年),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照例要上表谢恩,便写了一份《湖州谢上表》。此时,王安石虽已罢相,退居金陵,但仍掌握着变法形势。他仔细阅读了这篇谢上表之后,觉得表中“追陪新进”等文字有问题,便让御史中丞和李定等人查核苏轼的言行。
李定原是王安石的门客,他为了官不离任,隐瞒母丧不报,亦不守孝。苏轼曾写过《缴进李定词头状》,斥责他伤风败俗,为害不浅。李定对苏轼恨之入骨,他利用这次办案报复苏轼,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元丰二年(1079 年)七月,苏轼正在衙门办公,御史台派太常博士皇甫遵率领两名差人来到湖州,逮捕苏轼,并于当日押赴东京。临行时,皇甫遵只许苏轼带一个儿子随行。抵达东京后,苏轼被关押在乌台审讯。因李定欲将苏轼办成死罪,所以隔上几天便追审一次,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动用酷刑折磨苏轼,逼迫苏轼就范,并让他承认他写的《山林绝句》等诗是罪诗。
苏轼的《山林绝句》共五首,有三首被定为罪诗,其中有在钱塘江观潮时,写的《八月十五看潮五绝》:
吴儿生长狎涛渊,
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
应教斥卤变桑田。
李定认为此诗是讥讽朝廷下旨禁止弄潮,其实是反对兴水利。他还从苏轼的诗词文章中摘出了六十余处,定为诽谤和攻击朝政的罪证。
除此之外,李定向神宗面奏时,开列了苏轼该杀的两大理由:一是苏轼反对朝廷推行新法,又对执政重臣不满,虽然神宗宽容了他,他却仍不悔改;二是他的作品广为流传,贻害朝野。
故请求将苏轼定为死罪。
就在李定逼迫苏轼认罪之际,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苏轼入狱前,曾和弟弟苏辙约定,如果自己的案情严重到了危及性命时,来探监时送一盘鱼给他作为暗示。由于苏辙一直忙于为哥哥的案子打通关节,所以未及时向家里人交代此事。有一天,苏辙家的人送饭时送来了一盘鱼。苏轼一看,心中大为惊骇,他以为反正自己难逃一死,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他向狱卒梁成要来了笔墨,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了两首《御史狱中遗子由》。
他在诗前还加了小序:“予以事系御史台狱,府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因梁成平日已闻苏轼之名,对他十分敬仰,每逢自己当班时,便想方设法照顾他,他连忙将苏轼的绝命诗转给了苏辙;苏辙见了,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狱规规定,犯人在狱中写的文字要上交当局,此诗经当局验看后,很快便转到了宋神宗手中,神宗读了此诗之后,心中颇为感动。
仁宗的皇后一向支持苏轼,驾崩前曾对神宗说过:“苏氏兄弟中选进士,先皇非常高兴,说他为子孙找到了两位相才。现在听说苏轼因诗获罪,这是小人的陷害,你可不能冤枉无辜啊!否则,上苍亦会动怒,先皇在地下也会不安。”这些话,成了这位太后临终前的遗嘱。
为太后举行殡礼,依法要大赦天下。苏轼的“乌台诗案”也因之减罪处理了,他于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关进乌台监狱,到了除夕之夜才出了监狱。
李清照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当张耒讲到这里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揪着的心放下了,她的眼眶里溢漫着晶莹的泪花,自言自语地说道:“太好了,苏伯伯得救了!”
张耒叹了口气,对李清照说,神宗皇帝虽然免了苏轼的死罪,却又让他去受活罪——苏轼不久便接到了圣谕:“苏轼责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往。”受苏轼案子牵连的驸马都尉王诜,削除一切官爵;王巩谪监宾州酒税;苏辙谪筠州酒监;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二十二位重臣,因同情苏轼,每人被罚红铜二十斤!
“张叔叔,苏伯伯出狱后,还敢写诗吗?”李清照问道。
张耒大声笑道,苏先生回到家中时,正是除夕,王夫人为他准备了几个小菜,还暖了一壶酒,他端着酒杯,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从京城大街上传来的阵阵爆竹声,忽然诗情大发,他拿起笔来,就写了一首诗: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晁补之接着说道:“苏先生以诗获罪,刚从地狱门口转回来,就又写起来了。这就叫无可救药哟!清照,我说的对吧?”
李清照发现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羞涩地低着头,轻声说道:“诗人肚肠亦如诗。”
大家听了,都觉得她的话颇为精彩,若没有自己的悟性,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王惠双来到客厅门口,向李格非示意。李格非连忙走过去,问有何事?王惠双说,有一老一小两位道人在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