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节,乡间的农家便忙碌起来。扫尘埃、制腊味、磨年糕,要连续忙上好几天;要到集市上去“请”敬神祀祖的香烛、黄表纸,还要“请”门神、灶王爷。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他们不但盼着穿新衣,还能从长辈那里得到各样的鞭炮、烟花。
就在李达贤一家热热闹闹地办年货时,李格非从任所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馆阁著作郎晁补之。
晁补之是元丰二年(1079 年)举进士第的。他是一位诗人,也是苏轼门下的四学士之一,与李格非交往颇深。因要回老家钜野过年,便与李格非同道而行,顺便来李家拜访。
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不亦乐乎了。齐鲁地域受孔孟学说影响很深,李家对来访的客人极为热情。李达贤连忙叫人让出最热的土炕,拿出全新的被褥让客人用,又取出陈年老酒,用备好的年货做成菜肴招待客人。
晚饭后,李格非和晁补之在客厅闲聊时,小清照抱了一大摞自己写的诗词和临摹的碑帖,羞怯地走进来,她要父亲看看自己的学业有无长进。
李格非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补之先生是当今的大诗人,也是苏轼先生的门生,还是请他为你指点一下吧!”
晁补之接过去看了一会儿,选出了苏轼的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抄录在一张白绵纸上。小清照的笔力虽然嫩稚,但一笔一画都十分工整,晁补之知道小清照一定非常喜欢这首词。他问道:“你把别的诗词,都抄在彩色的薛涛笺上,为何将这首词抄在白纸上呢?”
“因为苏伯伯的夫人王弗,过世已经十年了,苏伯伯在梦中又见到了她,两人都哭得很伤心。这样的词,不宜抄录在彩笺上。”
当时,东京官宦人家的女孩儿,书写或抄录自己喜爱的诗词时,爱用一种染了颜色的薛涛笺。据说是唐代女诗人薛涛在成都任女校书时,亲自动手制作的一种彩色诗笺。东京的薛涛笺,是纸坊用竹纸自制的一种彩笺,市人便将此笺混同为薛涛笺了。苏轼出川时,曾带来一些薛涛笺,分赠了文友们。晁补之和李格非都得到了一些。李格非舍不得用,便带回家来,给了自小就爱诗词的小清照了。没想到,小清照却用白纸抄录这首《江城子》,可见她已经读懂了苏轼这首词中的心境了。晁补之便将这首词的背景告诉了她。
王弗是苏轼的发妻,十六岁时嫁给了苏轼。她聪颖贤惠,夫妻感情一向笃厚。王弗在二十七岁时,不幸病故在东京。次年,苏轼将她和父亲的灵柩运往四川眉州故里,葬在了苏轼母亲坟茔的旁边。他离开四川之后,先是卷进了朝廷中新党和旧党之争的旋涡,后又遭贬四处漂泊,自此,再也未能回故里去祭祀王弗。他在密州时,王弗已谢世十年,为了悼念她,便写了这首《江城子》。此词写好后,曾给晁补之看过,晁补之又转抄给了李格非。当晁补之将这首词逐句讲给小清照听时,小清照长长的睫毛上竟然挂着晶莹的泪花!他觉得小清照太多愁善感了,小小的年纪,不宜读这种过于伤感的诗词。于是,连忙换了个话题,说道:“苏轼初到黄州时,在定惠院里写了一首《卜算子》,你读过吗?”
小清照记性超人。因李格非十分崇尚苏轼的文章诗词,所以,凡能得到的,他都收集起来。小清照便从父亲的文稿中,将苏轼写的诗词抄录成一册,时时吟哦。她虽然并不全懂字里行间的含义,但每一首诗词都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她歪着头想了想,便大声背诵了起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首,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知道这首词讲的是什么吗?”晁补之问道。
“苏伯伯这首词的上片,写的是沙鸥看到了一个人;下片是一个人看到了一只沙鸥。”小清照说,“我觉得这首词里的沙鸥是人,人也是沙鸥。不知对不对?”
晁补之听了,大为惊异。他绝没想到小清照竟有如此的悟性!他转头对李格非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格非兄,将来你这位千金的才华,可要刮目相看了!”
李格非连忙说道:“你过奖了。我虽教了她一些,但我是得益于苏先生和你呀!”
虽然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而李格非是苏门后学士之一,但他们年龄相近,李格非比晁补之大八岁,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志同道合的挚友,所以,小清照称晁补之叔叔,称苏轼为伯伯。
晁补之说:“休要谦逊。你写的《哲宗幸太学君臣唱和诗》,已刻石碑,文采噪动朝野,谁人不知?”
原来,元祐八年(1093 年)底,李格非在太学任博士。宋哲宗巡察太学时,李格非和赵挺之都在场,赵挺之是刚刚从楚州通判任上回到东京任职的。宋哲宗询问了大学生们的学业之后,又和在场的朝臣们唱和起来,气氛十分活跃。国子监祭酒命李格非撰写此事的本末,写成后刻于石碑。当时,身为礼部尚书的苏轼看了之后,大加赞扬。
提到这件事,晁补之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他问道:“格非兄,赵挺之和你是同僚,你可知他和苏先生的积怨吗?”
李格非摇了摇头。因为他只知道苏轼与王安石积怨颇深。苏轼的父亲苏洵还写了一篇《辩奸论》,对王安石进行责骂,但他不清楚苏轼与赵挺之之间有何过节。
“此事与变法有关。”接着,晁补之便将苏轼和赵挺之的恩恩怨怨告诉了李格非。
小清照一边烤火,一边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她虽然似懂非懂,但还是靠在父亲膝边认真地听着。
王安石虽不当政了,但新党和旧派之间的较量,并未因王安石的失势而终结。赵挺之在德州任通判时,极力推行王安石的新法。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和他的同僚则千方百计地抵制赵挺之的新法。有一次,赵挺之打算在德安推行市贸法,而黄庭坚则认为德安是个小镇,居民本来就十分贫困,若推行市贸法,商家必然四散,贸易则会萧条。由于他的反对,赵挺之的市贸法终于胎死腹中。
因与王安石不和,苏轼便将对王安石变法的不满,发泄到了赵挺之的身上。当赵挺之去京城任职时,苏轼认为他的人品行为皆不可取,还说他身边聚拢着一批心术不正的小人,不宜任朝廷要职。
赵挺之对苏轼的反击也异常猛烈。他任监察御史时,弹劾苏轼起草的诏书中有诽谤先帝之句,这在当时是不可饶恕的罪责。元祐二年(1087 年),他又上书说:“苏轼学术,本出《战国策》纵横捭阖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苏轼终于敌不过赵挺之,不久,苏轼便被贬出了东京,去杭州当了一名判官。
在苏轼与赵挺之的较量中,赵挺之一方身单力薄,而苏轼一方则人多势众,不但有前后四学士,还有一批官员,其中就有赵挺之的连襟陈师道。
陈师道在汴京任馆职时,有一年冬天,他要随皇上去北郊参加一年一度的郊祀。那一天,天气奇寒无比,而陈师道的衣服却很单薄。出城前,他的妻子便去赵家借了一件裘衣让他御寒。当他知道裘衣是从赵家借来的时候,连忙脱下来,宁肯冒着刺骨的严寒,也不肯穿赵家的裘衣!
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陈师道对自己的这位连襟厌恶到了何种程度!
李格非听了,并未发表意见。因为他和赵挺之同任馆职时多有接触,觉得赵挺之为人耿直,在同僚中的口碑还好。听人说,他初为官时,有一次因上司未能将朝廷的赏钱及时分发下去,激怒了营中的下级军官和士卒,他们几次讨要未果后,便手持棍棒冲进了官府。官府中的官吏们没有人敢出面调停,一个个都被来势汹汹的人群吓跑了。正当危急之时,赵挺之果断地坐在大堂上,问明了事情的缘由之后,立即代上司将赏钱分发下去,事态很快就平息了。事后,只是惩处了一个领头闹事的人,对其他人均未追究。
不过,李格非绝没料到,就是这位赵挺之,后来将他和苏轼、黄庭坚等人打入了“元祐奸党”的冤狱!
小清照静静地听着父亲和晁叔叔的谈话,记住了赵挺之这个名字。但她做梦都不曾想到,八年之后,自己竟成了他的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