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郓城的路上,管家岳山讲了皇宫中惊心动魄的血腥事件。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
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
——《听鼓》
齐鲁一带,因为上半年遭受了干旱,到了初秋,庄稼刚刚有了转机,不想又发了蝗灾。只见蝗虫由西向东遮天蔽日而来,蝗虫飞时,如大风席卷;蝗虫落地,所有的嫩枝绿叶全被啃食干净,蝗虫在地上足足铺了半尺多厚!
天灾之后,又有人祸。官府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不少人家背井离乡逃荒去了,也有的人因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常常有歹徒拦路打劫,胆大的便拉上一伙人占山为王。所以,路上很不太平。好在他们在太阳落山前就投宿住店,天亮后邀合适的行人和车马,结伴而行。经过十多天,才到了天平军的治所——郓州(今山东东平)。
当天晚上,令狐楚便让人把李商隐叫去。李商隐一走进大厅,便向令狐楚行了大礼。令狐楚亲手将他扶起来,问了一些他家中的事情,又问他读了些什么书,是否坚持练习写作今体文,又作了多少首诗,等等,李商隐一一说了一遍。最后,令狐楚望着李商隐的脸说:“看你脸色不大好,大约在途中过度劳累了,现在好了,到了郓州,就算到家了。”
李商隐一走进令狐楚的府第,心里就有一种“家”的感觉,尤其听到令狐楚大人说的这一番话之后,便双眼盈泪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说道:“学生离开恩师已有一年多的时光了,但无时不在思念着恩师。”他还想说他也在思念令狐三兄弟,但忽然想起岳山管家在洛阳说过令狐绹赴试未第的事,便不再说什么了。
“今天晚上,我宴请幕中的同僚们,你和绪郎、纶郎都出席吧。”令狐楚望着李商隐,脸上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其实,令狐楚说要宴请幕中的同僚,只是一个由头,他的本意是想为李商隐接风。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师,为一名自己门下的学生设宴洗尘,李商隐会有拘束和为难之感,若说宴请同僚,并将李商隐介绍给幕中的官员,以应对日后之事,则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这时,幕中有人送来公文。令狐楚对李商隐说:“客室已派人打扫过了,你先去客室歇息着吧!”
李商隐听了,便告辞离开了。
听说李商隐回来了,令狐绪和令狐纶非常高兴,早就在书房里等着了。因为李商隐回荥阳奔丧一年多的时间,他们随父亲由汴州来京都,又由京都来到了郓州,他们兄弟二人都希望李商隐能早一些回来,一是想念他,二是同他在一起,可彼此研讨学问。尤其是令狐纶,他本来性格就活泼,现在令狐绹留在京都,令狐绪只知埋头读书,常按父亲的吩咐,担任一些迎来送往的应酬活动,没有时间陪他。李商隐走了,他觉得很孤独。这期间,温庭筠只来过一次,就再也不知去向了。有人说他去了京都,也有的说他去了江南,至今无音讯。李商隐则更关心柳枝。
李商隐刚走到书房门口,令狐纶便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从书房里跳了过来,二话没说,将李商隐拦腰抱住,就地转了几个圈。一年没见,这令狐纶的身材长高了一截,且力气大得惊人。这时,令狐绪也从自己的书房中跑出来,连忙制止了他这样的会面方式。李商隐被放在地面之后,连忙向他们二人施礼,然后三人进了早已为李商隐准备好了的书房。由于久别重逢,自然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掌灯时分,岳山管家来请李商隐和二位令狐公子,去会宾轩参加节度使大人的家宴。他们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随岳山管家走了。
一进会宾轩,只见大厅内吊着八盏宫灯,靠墙处,每间隔数步,便有一处烛台,把大厅内的雕梁画栋和各种陈设,映照得清清楚楚,富丽堂皇。大厅内已分宾主坐满了人,除身着便服的令狐楚大人之外,李商隐一个宾客都不认识。他先向首席上的令狐楚跪拜之后,又转身向在座的官员们说道:“在下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人氏。受恩师教诲、提携,方有幸与诸位大人、前辈、学长们相识。请受我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
此际,有位身着一袭紫色官服的官员站起来,大声说道:“义山是节度使大人的得意门生,自今日始,又是我等的同僚,就不必太拘礼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节度副使章大人,这位是行军司马丁大人,这位是推官王大人,这位是……”他一一介绍完了来宾之后,又自报家门,说道:“还有本人,判官刘蕡。”说完,便走到李商隐跟前,轻声说道:“巡官大人,入席吧,你的座位就在我的右侧。”李商隐一听说他就是刘蕡,心中又惊又喜,因为他早已听说过刘蕡的一些传闻了,他十分敬佩他的为人和才学,并为他的不得志而心生不平,不想今天在这里遇见。他连忙跟着刘蕡来到自己的座席上。
令狐楚看到客人都到齐了,便向岳山管家看了一眼。只见岳山管家把手一招,府里的男女仆人们手托菜盘,鱼贯而入。
节度使令狐楚的家宴,在丝竹之声中开始了。
虽说令狐楚是在自己的府第中设的家宴,但幕府中的大小官员全部到齐了,场面相当隆重。幕府中的官伎和令狐楚府第的家伎,也都在宴会上表演了节目,以助酒兴。气氛好像过于严肃了一些,宾主的言辞举止和相互敬酒的过程,似乎有些客套和呆板。其实,这都是因为令狐大人在场的缘故,他在首席上坐着,别人就有一种敬畏之感,他的那些部属们,像见了老虎的猫儿一样,一个个都显得十分谦让、温顺。
李商隐一边饮酒,并与刘蕡等同席的官员们应酬着,一边注视着正在表演的乐伎们。但由于座席离表演的乐伎较远,又加上穿堂风将烛台上的烛光吹得飘忽不定,所以,他只看到歌伎们有时甩动长袖,有时俯首低唱,很难看清她们的面容。
他想看到寄奴儿、浅浅、巧巧、云娘她们,她们都是乐伎,因为柳枝姑娘的缘故,他对她们便有了一种亲近感。
当然,他也知道柳枝是不会在令狐楚大人的家宴上出现的。
李商隐很想与刘蕡对饮几杯,然后,同他谈谈,听听他的那段颇受朝野传颂的经历。就在这时,令狐纶以敬酒的名义走到了他的跟前,轻声说道:“义山哥,你留下些酒量,待会儿家父就会退席的,他退席以后,咱们再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
李商隐听了,正对自己的下怀。
令狐纶走时又悄声地告诉他说:“岳山管家让我转告你,待会儿要唱诗并吟诗的,你要有个准备才好。”
李商隐听了,点了点头。他想,自己虽然还不能说是出口成章,但稍微有些腹稿,临场应付还是可以的。但此次毕竟有众多官员、文士们在场,并非是与几个年龄和学问都不相上下的少年们唱和,于是,他开始琢磨腹稿了。
果然如此,待家宴进行到了一个时辰左右时,只见令狐楚大人微笑着站起来,说道:“诸位来宾皆文思如涌,不知哪位先吟?”
其实,在座的宾客都已做了准备,有的有了腹稿,有的已背熟了在赴宴前就已写好的诗稿,大家都想在府主和同僚们面前显示一下,但又都不便抢在主人吟诵之前吟诵自己的诗作,因为在当时的社会交往中,宴会中途一般都要在席间吟诗唱和的,吟诗唱和一般也是主先宾后。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请令狐公先吟佳作。”不知哪位来宾先喊了一句,接着,大厅中一片附和之声。
令狐楚听了,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宴饮以唱为主,以和为辅,不必拘泥于唱和,这样方能尽兴。在这里,我就先抛砖引玉吧。”说完,微微仰了仰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朗朗吟咏起来。他吟咏的是两首《望春词》:
高楼晓见一花开,
便觉春光四面来。
暖日晴云知次第,
东风不用更相催。
云霞五采浮天阙,
梅柳千般夹御沟。
不上黄花南北望,
岂知春色满神州。
他的最后一句刚刚吟完,大厅里已经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为了助兴,也是为了表示对令狐大人这两首诗的颂扬,只见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姗姗走进了会宾大厅中的红毡上;有一仆人迅速在红毡上置了醮坛状的道具。在一阵阵悦耳的管弦乐声中,那乐伎走上醮坛,轻盈起舞,那舞姿时而如翔飞之燕,时而又如孤鹤回首;薄薄的道袍,浓密的秀发,似在空中飘动的野云。此时,有仆人又挂起了四只大灯笼,舞者的面容看清楚了——原来是李商隐见过一面的寄奴儿!
这时,有几位官员站起来唱和,你一首我一首的,很是热闹。唱和了一会儿,令狐楚笑着说道:“下面,请幕府新来的同僚、巡官李商隐吟诗。”
李商隐听了,连忙站起来,双手抱拳,向大家行礼。他听了令狐纶打的招呼之后,便已经有了腹稿,红着脸说:“在下李商隐,遵令狐大人之命,吟拙诗一首,敬请诸位师长赐教。”说完,他吟了一首题为《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的七律:
罢执霓旌上醮坛,
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
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
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
不敢公然仔细看。
李商隐吟罢,整个大厅中先是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了一般,慢慢地,大家开始低声评论起来,无不佩服此诗咏人咏事之帖妥,更加佩服令狐楚大人识才爱才的眼力和胸怀。
这首律诗,之所以被席中各位幕僚们称道和赞叹,是因为不但写了道姑打扮、娇憨动人的寄奴儿,而且把在座的官员们都写进去了,还对他们很善意地调侃了一番。
诗中所说的“白足禅僧”,是指蔡京,蔡京少年时便出家为僧。有一次,令狐楚驻守滑台时,在一群僧人中,看到了一个小和尚眉清目秀,十分灵敏,他与小和尚交谈了几句,觉得这个小和尚谈吐不俗,便问他:愿不愿意学些诗句?小和尚听了,非常高兴。于是,他便将这个小和尚收留在自己的门下。后来,这个小和尚中了进士第,不久,又登学究科,再后来,为儒史和“核淮南狱”。
李商隐在诗中戏谑说,道行很高的僧人见了寄奴儿,恐怕也会放弃修行求道;那些身着青袍的御史等官员们,见了寄奴儿,也打算辞去官职而不受官箴的约束吧?同时,李商隐在诗中又细致地刻画出了寄奴儿的内心活动,她心中有话想说,可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从她微皱的眉头上去猜测了。由于衣着单薄,在夜深的寒意袭来之时,便感到有一种难以抵御的寒冷,让人怜爱难舍。最后两句是写诗人自己的:自己刚刚入幕,资历浅、年纪轻,虽然同是将军的宾客,但自己不敢公开地、仔细地去看这位艳丽的乐伎。其实,他不但看得很仔细,而且同情她、理解她。
寄奴儿听罢李商隐的吟哦,早已是泪水盈眶了,她远远地站在演奏的红毡上,望着坐在宴席上的李商隐,久久无声。在飘忽不定的烛光照耀下,如一尊紫檀木雕像。她多么想走过去,向李商隐问一声好,道一声谢啊,但她不能,席上坐着的都是幕府的官员,而自己只是令狐家的一名乐伎,如长在庭院边上的一棵狗尾巴草!
也许是因为李商隐在诗中提到了“白足禅僧”,蔡京不能再不理会他了,他站起来说道:“在下曾去过浯溪,偶尔得句。今吟哦出来,谬误之处,请诸位斧正。”说完,离座走到大厅中央,就地踱了几步,便开始呻吟起来。他吟的是一首题为《泊舟浯溪》的五言诗:
停桡积水中,举目孤烟外。
借问浯溪人,谁家有山卖?
他吟哦完了,就连连说道:“献丑了,献丑了。”说完,重新入席,谈笑风生地与邻座应酬起来。
在这之前,李商隐根本不认识这位蔡京,只是见他在寄奴儿表演时有些举止不雅,加上令狐纶说他是个“六根不净”的还俗和尚,所以,看他有些不顺眼。但待他吟哦完了四句诗之后,李商隐对他刮目相看了,尤其最后一句的“谁家有山卖?”把这一首平淡无奇的五绝,一下子变成了一道奇峰险崖,令你不得不对它仰视才行。
平庸之辈是发不出这样的诘问。
继蔡京之后,很多人便吟诵唱和起来,大厅里的气氛也变得活跃了。
令狐楚见来宾正在兴头上,为了让大家能够尽兴,他推说自己有些醉意,便告辞回后院卧室休息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府主一走,大家便无拘无束了,宴饮、歌舞、唱和等活动,便起了高潮。
因李商隐总是把注意力聚在寄奴儿身上,所以,他饮酒不多,待他想起要向刘蕡敬酒时,一转身,刘蕡的座位已经空了,不知刘蕡是何时离席的。
令狐纶走过来,坐在刘蕡的座位上,李商隐问他,刘蕡怎么先离席了?令狐纶告诉他说:“刘判官这个人哪,真是死心眼儿,一天到晚总是忧国忧民的!可皇上不听他的,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开!那些家奴宦官们,就巴不得皇上荒淫无度,不理朝政,一心求仙炼丹,走火入魔,他们便可从中渔利——”
“纶郎,不许乱说!”不知何时,令狐绪走到了他们身后,他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告诉李商隐说,寄奴儿想把李商隐刚才吟的那首诗抄录一份,以便配上曲调演唱。
李商隐听了,连忙站起来,到大厅右侧的一间客室中找了笔墨纸张,借着微弱的烛光,将那首七律重新抄录了一遍,悄悄交给了随他而来的令狐绪。
待令狐绪走了之后,他的心潮起伏难平。他望着天际的一轮皓月,听着会宾轩里传来的阵阵喧闹之声想起了柳枝姑娘,他的心中便觉得有些隐隐作痛。自己一到郓州,便想向令狐绪和令狐纶打听柳枝姑娘的情况,谁料因要参加令狐楚大人的家宴,一时抽不开身,不知柳枝姑娘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怎样度过的?是否还住在秦娥楼?有过为难之处没有?温庭筠是不是去关照过她?他想立即见到她,也想知道她的一切。
正在这时,令狐绪又走过来,告诉李商隐说,散席后,寄奴儿有话要对李商隐说。
李商隐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在汴州的那一年多时间,只在牧亭聚会的那一次才认识寄奴儿,平素并无往来,不知道她要向自己说些什么。他可不想单独与令狐家的乐伎接触。
令狐纶说道:“会不会与柳枝姑娘有关?”
李商隐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便点头应允了。
夜已深沉。
宾客们走后,会宾轩中盘盏狼藉,待仆人清理打扫以后,便各自回去安歇了。
令狐绪陪着李商隐来到乐伎们的住处——这是一排刚刚修缮过的瓦房,其他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唯有中间一间房中仍亮着烛光,没待他们走近,只见已换了装的寄奴儿连忙从房中走了出来。施礼之后,把他们领进了房里。房里除床、帐之外,便是一张方桌,桌上有一盘棋,旁边有装棋子的锦盒。靠窗外是一个高脚花盆架,架上有一盆吊兰,下垂的枝条上长着一簇簇的吊兰新株,像一道青翠欲滴的瀑布。窗台上有一香笼,一股幽幽的清香飘溢出来,墙上挂着一幅顾恺之画的《女史箴图》和一幅颜真卿的书法作品《争座位贴》,整个居室少了些闺房味,多了些书卷气。
凤首箜篌!李商隐不觉心头一震!因为他看到书架上摆着的这只凤首箜篌,看来有些眼熟,难道会是柳枝姑娘的?他正在这么想着,寄奴儿说话了:“李公子,不,李大人,你看了这只箜篌,一定会问,这不是柳枝姑娘的吗?对,这确是柳枝姑娘的。柳枝姑娘离开汴州城时,将它交给我,让我转给你,做个纪念。”
李商隐听了,心中大吃一惊。柳枝为什么要离开汴州城?现在去了何方?
寄奴儿请他们坐定之后,端来了热茶,他们边饮茶,边听寄奴儿叙述。
原来,李商隐因堂叔病重,离开汴州时极为仓促,没来得及到秦娥楼,和柳枝姑娘告别。柳枝姑娘自从在刺史大人府中见到了李商隐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总是带有笑意,手脚更勤快了,饭也吃多了,觉也睡得香了。没事时,便轻轻地低吟着李商隐写的《柳》。平时,她很少上街,经常独坐楼上,倚栏远眺,总觉得街上的行人都很冷漠,城廓中的房舍也极陌生。现在不同了,有时也上街去买点针线脂粉之类的用品,看到那满街行人,也不再觉得冷漠了,街旁的房舍也不陌生了,相反,还无端地有了一种亲切感。她知道:这都是因为李哥的缘故,因为李哥就住在同一座城里,李哥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哥就住在那些房舍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叩自己的门,或在大街迎面相逢!因为李哥的缘故,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安全多了,不再孤独了。至于李哥有多大的能力,能帮她做些什么,给予她什么,她一概不曾想过。
就是这样,柳枝在一种期望和等待中度过了三个多月。
在这三个多月中,她唯一认识的熟人,就是温庭筠公子。可是,虽然温公子是李哥的朋友,并当着李哥和令狐家的少爷,以及他们家的乐伎寄奴儿、浅浅等人的面,许诺会帮助她的,但温公子在牧亭聚会后不久,便去了江南的武昌,说是为浅浅姑娘去寻找一位早年失散的姑姑。她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悄悄地走到令狐楚刺史大人的府第门口,不敢进去,只远远地望了几眼,盼望着能看到李哥或者令狐三兄弟。她一共去了三次,三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满心惆怅而归。次数多了,又加上她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便不免引起了府第卫士们的注意。最后一次去时,刚刚在府第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位卫士便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这里不允许闲杂之人停留,快离开!”她听了,吓得心里“怦怦”直跳,连忙转身跑开了。自此,再也不敢去府第门前走动。
去年秋天,温庭筠回到了汴州,她把一肚子的话向温庭筠说了一遍,温庭筠听了,十分同情她,并安慰她说,第二天一早,就到刺史大人的府第去找李商隐,同时,也顺便将浅浅所托之事告诉浅浅。因浅浅早年听父亲说过,有位姑姑被大水冲走了,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上天有眼,能找到姑姑的下落,她就可以与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了。但温庭筠没有寻到半点线索,他除了写了一些诗词之外,别无所获,只好失望而归。
温庭筠离开秦娥楼时,给柳枝留下了一包银子,让她置办一些衣物和被褥,因为天气已经转凉了。
第二天一大早,温庭筠就去了令狐楚大人的府第,只见大门紧闭,门前亦无卫士,向路人一打听,原来令狐楚大人已经高升了,十月,受皇上之诏,入朝为户部尚书,全家已搬到京城去了。
温庭筠吃了闭门羹之后,便无精打采地回到了秦娥楼,将他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柳枝。柳枝听了,既无伤心之状,也无惊奇之态,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双眼木木地望着窗外,半天不说一句话,像痴呆了一般。温庭筠见状,知道她是因受了极度的刺激所致,此刻的安慰、劝解都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哭出声来,把心中的郁结都吐出来,心中才会舒坦一些。他默默地坐在一旁,一边观察,一边在想着下一步如何安慰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柳枝终于从恍惚中回到了现实,她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虽然听不见哭声,但她瘦弱的双肩在一耸一耸地抽动,那哭不出来的悲痛,比能够哭出来的悲痛要悲痛得多。她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白色丝巾擦了擦泪痕,朝温庭筠凄然一笑,低声说道:“我失态了,请温公子不要见怪。”说完,又为温庭筠去端茶,取瓜果点心。然后,又取下空篌,为温庭筠弹奏了一曲《柳》。
温庭筠告诉柳枝,他打算去京都,一是向浅浅做些交代,二是顺便“行卷”,以便参加考试。
柳枝听了,十分激动,她说她想随他一起去京都,为的是到京都西郊的玄云观去为母亲还愿。她母亲早年在玄云观为柳枝许过愿,现在,母亲辞世了,母亲当年许的愿,做女儿的去代母亲还愿,义不容辞。
其实,柳枝姑娘说的还愿是次,主要的是想见到她的李哥。如今,李哥匆匆去了河内,办完丧事,便会去京都的令狐大人家,自己何必留在汴州呢?
温庭筠听了,自然十分高兴,便打发家奴去买了一些途中的用品,以便早早启程。
立冬那一天,柳枝随温庭筠终于到了京都,他们在东来顺客店住下之后,当晚,温庭筠就带柳枝姑娘到了开化坊,找到了户部尚书府。守门的两个卫士在汴州就认识温庭筠,他们告诉他说,李公子回原籍奔丧去了,至今未回来。柳枝一听,像浑身掉进了冰水里,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住,要不是温庭筠伸手扶住她,她就会摔倒在地上。
回到东来顺客店之后,温庭筠一直守着她,安慰她。第二天,又雇了一乘小轿,陪她去了玄云观。她没有在当天还愿,因为她母亲许的愿是捐三尺金箔,给“金母”——西王母贴金。她虽早已准备了赤金,但因初到京都,尚未找到工匠打制,这次只是先来烧炷香,认个门,待打制好了金箔之后,再来真正还愿。烧罢香,她又要求温庭筠带她在观内的前后院子和几座殿堂都看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偏西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玄云观。
后来,温庭筠问她何时去玄云观还愿?她说她已去还过了。再后来,温庭筠因要“行卷”的原因,在令狐楚家里住了些日子。令狐楚虽然对他的放纵不拘有些不悦,但毕竟受人之托,加之很欣赏温庭筠的文采,所以,还是向他传授了一些学问和写作今体文的知识。无奈,温庭筠的心思不在入仕为官上,而是把时光多半丢在了楼馆酒肆中,乐伎中的人,大都认识这位多才多艺且为人随和、出手大方、不拘小节的温公子,尤其是他写的一些词,深受乐伎们的欢迎,经常能在一些歌舞场合,听到用他的词谱成的曲调。
温庭筠最后一次见到柳枝,是在小雪那一天。那天早上,温庭筠觉得有些冷,便多加了些衣裳,这时忽然想起了柳枝,他担心她衣裳单薄,会受寒得病,于是,他在饭后便去了东来顺客店。谁知店家对他说,柳枝姑娘在半个月以前就已经搬走了,在玄云观借居。温庭筠一听,心中大惊:为何借居道观?是否有出家的念头?自己太疏忽了,竟然有十多天没去看望她,若她真的出家做了道姑,自己怎么对得起李商隐?虽然李商隐没将柳枝姑娘托付给自己,但自己曾在牧亭聚会时说过一些要照顾她的话啊!他一面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一面雇了马匹向城外奔去。
已经迟了。
温庭筠喘着粗气,在玄云观的大门前下了马。他见一名中年道姑正在清扫台阶,便上前询问。那道姑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但却低首垂眉,不看来客,只淡淡地说道:“本观今日听上乙大师讲经,不会来客,请施主回去吧。”说完,又挥动扫帚清扫起来,任你怎么请求,她也不肯搭腔。温庭筠无奈,只好原路回城。
第二天、第三天又连续去了两次,虽然清扫台阶的道姑换了两次,但她们所答的,仍是重复前一天那位道姑的话。
第四天再去时,玄云观的门前已是另一番景象了,只见一队神策军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所有去烧香、游玩的人,一律回避。门前有四辆豪华的马车和一乘玉辇;有一些宫女站在一旁守候着。温庭筠也被这神策军驱赶到了一座亭子边上,他悄悄问旁边的乘客,来的是什么人?竟有如此的排场?
那人告诉他说,是一位王妃前来进香,已进了玄云观。王妃刚刚到时,才叫排场呢,光是伞,就似一片绛云一般。那人还神秘地告诉他说,当朝的皇上笃信道教,后宫的公主嫔妃们,常来这里听经、进香。听说,前朝有几个公主,还在这里出家当了女道士呢!温庭筠听了,才知道这玄云观的大门,并非是随意进出的了。
温庭筠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便去城门旁边的一家饭铺里吃了晌午饭,又要了一壶好茶,靠在椅子上,边饮边歇息了一会儿。待再返回玄云观时,见神策军早已撤去,门前平静如故。一位穿青布道袍的年轻道姑,正在清扫台阶,他马上走过去,施礼道:“请问师父,可有位叫柳枝的姑娘,住在观里吗?”
那道姑听了,没有立即回答,一边挥动着竹帚,一边低声说道:“施主是太原的温公子庭筠吗?”
温庭筠听了,连忙应是;那道姑四视无人,便从怀里取出一信札交给了温庭筠,并嘱咐他按照信中所述去做即可。说完,返身走进大门,“吱溜”一声,厚重的大门也随之紧紧地关闭了。
温庭筠回去拆开信一看,原来是柳枝姑娘写给寄奴儿的,信上说,她已在玄云观出家了,每天的功课就是抄写《太平经》;做完功课,便是跟一位从后宫来的女道士学习软舞,有时也受她指点,临摩阎立本的《步辇图》和展子雯的《游春图》;请寄奴儿抽空去玄云观小叙,她有一事相托。
温庭筠将信札交给了寄奴儿,寄奴儿见了,十分高兴,恨不能当天就去玄云观,因为她也非常想念柳枝姑娘;再说,她早就听说过这种舞蹈了,但一直未能见过,很想借机学一学。
第二天,寄奴儿便悄悄去了玄云观,她在观中住了三天,第四天才回到开化坊的府第。柳枝姑娘托她将那只凤首箜篌转赠给李商隐。因李商隐奔丧未回,她又随令狐大人,从京都来到了郓州,所以,只好将琴放在自己房里,待见到李商隐时再转交给他。
在令狐大人举行的家宴上,寄奴儿穿着道袍表演的舞蹈,正是从柳枝姑娘那里学会的软舞。
当李商隐知道自己离开汴州后发生的这些变故之后,心中如撕裂了一般。他想哭,想大哭一场,但不敢哭出声来,只好任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淌落下来。寄奴儿和令狐绪也陪着流了些泪。李商隐抚摸着那只被柳枝姑娘双手抚摸得十分润滑的凤首箜篌,动情地说道:“谢谢你了,寄奴儿姑娘。我在幕府中任职,常常公干外出,又无固定住所,不便保存,若将此物转赠给你,此琴之音便会不失。”
寄奴儿听了,连连摆手,表示不能接受。
令狐绪见了,思忖了一会儿,说道:“义山弟的主意甚好,你就收下做个纪念吧。”
“谢谢令狐公子和李巡官的一番好意。”说完,寄奴儿双手接过凤首箜篌,紧紧地抱在胸前。
郓州本来是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北依泰山,南有梁山,左靠黄河,东拒曲阜,地势十分险要,所以,天平军的幕府才设在郓州。
幕府的生活很枯燥,每天要翻阅成堆的文书,好在李商隐阅文、行文都极敏感,所以有些空闲时间。令狐楚有时也让人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中去,亲自拟题,让李商隐撰写今体文,写完了,又一字一句地同李商隐斟酌。说是斟酌,实际上是在逐字逐句地进行评论,指出用词用典的妙处与不妥之处。李商隐写作今体文的水平,便渐渐超过了幕府的其他同僚们。幕府中有什么重要的章奏,令狐楚便让李商隐起草。
今体文也叫“俪辞”,是一种对偶的文辞,也称作“骈四俪文”,简称骈文。骈是双马并驾一车的意思。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韵,崇尚夸饰和用典,词辞华美,色彩鲜丽,又注重声韵的和谐,再加上多用典故,故而写作起来难度很大。李商隐开始是以四四相对和六六相对的形式成篇;后来,便常常以四字六字相间的句式成篇,即当时的四六文,很受令狐楚的赏识。
郓州城内,比不上汴州,更比不上京城。由于连年征战,加上灾荒不断,城外常有强人出没。幕府的官员们如果没有公务,一般就不会到城外去;若到城外,必带士卒保护,方能安全。所以,他们闲暇之时,便在衙门聚饮,让幕府中的乐伎歌舞作陪,经常闹到午夜方休。李商隐对此索然无味,也不参加同僚们的这种活动;另一个不参加这种活动的,就是判官刘蕡了。所以,他常常去拜访刘蕡,称刘蕡为老师、前辈。
有一天晚上,其他官员都聚饮去了,李商隐又到了刘蕡起居的厢房,见刘蕡正在灯下读书,觉得不便前去打扰,想悄悄地退回去。不想刘蕡已经看到了他,便热情地把他让进房内,二人在灯下闲谈起来。
李商隐平素十分敬佩刘蕡刚烈的性情、远卓的见识和满腹佐君为臣的学问。大和二年三月,文宗皇帝诏举贤良方正及直言极谏诸士,并临轩亲策,命题发问,其主要条目有如何端化,如何明教,如何察史,如何阜财等。进士刘蕡痛恨阉党祸国殃民,他慷慨激昂、毫无顾忌的对策,令在场者呆若木鸡。李商隐至今记得其中的精彩之处:
臣闻不宜忧而忧者国必衰,宜忧而不忧者国必危。陛下不以国家存亡、社稷安危之策降于清问,臣以布衣之臣,不足与定大计耶……臣以为陛下所先忧者,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四海将乱。此四者,国家已然之兆,故臣谓:圣虑宜先及之。……
当时的考官是左散骑常侍冯宿等人。他们阅读了刘蕡的对策后,心中都十分钦佩。但正因为有了王守澄、梁守廉等盘踞宫禁,总揽朝政,权势逼人,一旦录取了刘蕡,必然会得罪这些宦官,则自身难保,所以,只好将刘蕡割爱。当时有二十二人中第,统皆授官,道州人李郃,亦在选列,授河南府参军。他大声疾呼:“刘蕡下策,我辈登科,能勿厚颜么?”遂邀集同科的裴休、杜牧、崔慎由等,联名上疏,愿将自己科名,让与刘蕡,以表彰刘蕡之直谏。文宗知道后,怕中官为难,不好批答,便将原疏搁置起来,不再提及。后来,刘蕡终于未能得仕,便到令狐楚的幕府中来了。
因李商隐只是听说过此事,并未亲自经历过这种场面,所以,他愿向刘蕡请教,多了解一些科举方面,尤其是陈述条对时的常识,以后也许自己会遇到这种场面的。
刘蕡不愿提及当年的那场噩梦,不过,他很感激李郃等人的胆量和正义之举。他把李郃等二十二人上疏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背诵给李商隐听了。
李商隐听了,深受感动。堂堂李唐天下,竟被几个阉臣搅得昏天暗地,正直的朝臣难以行使自己的职权,有胆有识的人受到排挤、打击,就连皇上的立废,也受这帮家奴的操纵!这种正邪混淆、阴阳颠倒的现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在敬佩刘蕡的同时,对官场、对仕途,甚至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