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省亲途中,病在“芜名观”中,听了两位道人的议论,却心中不解。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柳枝五首·其二》
汴州城外,已是满眼春色。
住在城里,特别是住在令狐大人的深宅之中,李商隐从来不曾留意过季节的变化,花开也罢,花落也好,庭院里的一切,似乎永远小小写意的画中,远不如城外的春色泼墨一般,一发不可收地渲染开来。
护城河边,柳枝纷扬,一如沐浴而出的少女,田野里草木葳葳蕤蕤,浓浓淡淡。
城外的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少女在放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在云天里飞翔,有蝴蝶,有蜻蜓,也有小蜜蜂。风筝在春风中扶摇直上,天地之间,一切都在缥缈——风筝和少年。
春天的景致,在李商隐的眼前,渐渐浓了起来,浓得如泼墨一般,所有的悲欢一齐涌上心来。
离开令狐府的那天早晨,李商隐正为不得同令狐大人告别而遗憾,没想到,令狐大人正端坐在堂上——他是来为李商隐送行的!
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物品,有为李商隐路上备的干粮,也有为李商隐的堂叔和母亲准备的礼物。
见到令狐大人,李商隐已明白了一切。在堂上的天井旁,李商隐跪下去,按照大礼三跪六拜行了礼,泪水如天井中滴答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到令狐府一年多来,令狐大人对李商隐可谓周全备到,不但视如亲子,还让他同三个儿子一起温书应考,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亲子还亲。去年春试,令狐大人让他顺利通过乡试,取得了乡贡,也就是成了秀才。对李商隐的文章,也是逐词逐句地评点,特别是对李商隐薄弱的四六骈体和今体奏章,更是谆谆教导。
令狐大人受礼之后,下了座,亲自扶起李商隐,又吩咐仆人送上坐骑,语重心长地说:“义山,你到敝舍一年有余了,为师不曾用心教过你,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此行去洛阳,看望你堂叔,先代我向你母亲和堂叔问好,让你堂叔安心养病,不方便之时,尽管说。但是,俗话说:‘槐花黄,举子忙’,今年你不能去京都与你绹弟一起应试,很遗憾。你应该比你绹弟高出一头,话又说回来,来日方长,你尽放心去吧,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
除了准备一切盘缠之外,令狐大人还为李商隐雇了一匹毛驴。尽管李商隐千恩万谢,百般推辞,令狐大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李商隐接受。
辞别令狐大人,李商隐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别了令狐府。临出门,李商隐还对曾把他拒之门外的一个门卒行了一个礼。
出了城,李商隐才感到,汴州让他如此留恋。骑在驴上,看着渐行渐远的风筝,李商隐才发现,自己对汴州多了一份割舍不了的情怀。
如果说,刚到汴州城里,仅有家里的一根线,现在不知不觉多了许多负累。
首先是柳枝,此去河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汴州来。柳枝姑娘像春天一样,不知道她的变化又是怎样,虽然是萍水相逢,却又不能聚散依依,从十六七岁少年,不觉已到了弱冠之年,一颗情种,就这样无意之中播了下来,在春风春雨中发芽,柳色青青柳色新,一下一下地拂在李商隐的心上。
其次,自从入令狐府以来,且不说知遇之恩,李商隐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宫廷江山代换,官场风云突变,让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个渐谙世事的男儿,人生便是如此,像季节代换,从春天走向成熟的夏天,所有的想法,渐渐疯长。
毛驴在笃笃地前行,汴州已渐行渐远,伴着一匹不言不语的毛驴,李商隐想了很多很多,从一根牵风筝的线,想成一个挣不出的网。
夜里在一个路边野店投宿,李商隐还是睡不着,找店家要纸墨,村郊野外,也没有纸墨。李商隐用店中的酒磨了一砚墨,酒香伴着墨香,在郊外飞扬,融入田野的花香中。李商隐用手绢写下了一首感念令狐大人的诗:
微意何曾有一毫,
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
不羡王祥得佩刀。
也许是近乡情怯,离河内越来越近,李商隐归乡的情怀更加急切,快到荥阳时候,毛驴有些疲了,而李商隐的心情越发高涨。
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先还是毛毛细雨,不到一时,就变成疾风骤雨。在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地方,李商隐只好急匆匆赶路。
好不容易看到一处道观,李商隐急忙找到一个地方避雨,不想雨就停了下来。李商隐只好在道观中留宿。
这一夜,李商隐发起了高烧,一夜梦呓不断,先是梦见堂叔,后是梦到柳枝,柳枝似乎还对他说了一番话,大致是说了些少女怀春的理由。
等李商隐醒来了,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只见两位道士伺候在左右,一位道士说:“小公子终于活过来了。”
另一位道士说:“活是活过来了,小公子只怕是躲过了这一劫,躲不过世上的无数磨难了。”
迷迷糊糊之中,李商隐听见两位道士一唱一和,有如进了仙山琼境。
“这少年长相不俗,若入道林,自有救人济世之命,扶危补天之才。”
“——不然,莫看这少年面相不俗,骨相不凡,却是一条苦命。现在命若游丝,若能起死回生,今后只怕是落花飘絮,以有为过无为一生,难保不飘零人世。”
“——苦。”
李商隐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投宿的道观叫“芜名观”,两位道士中,年长的一位是本观住持,道号“芜名道人”;年轻的那位,是洛阳来化缘求斋的道士,道号“永道士”。
在观中调养的日子,李商隐才知道芜名观的来历——
这“芜名观”,原名“留名观”,建于东汉年间,鼎盛时,有道士三百余人,地产三千多亩,香火极盛。后来,几度毁于兵火,又几度重修,遭受最后一次劫难是在“安史之乱”时,至今再未修缮过。据说,当年这里是一座小土地庙,一名在逃的囚犯路过此处,在庙前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恶鬼将他团团围住,个个张牙舞爪,意欲将他撕而食之。他急中生智,喊道:“吾乃皇室族人,今去丰都阴阳界,与催命判官崔名畔对弈,尔等休走,留下名来!”
众鬼闻后,随风而散。后来,他竟真的被封为王,他十分感激这座令他发迹的小土地庙,便拆了小土地庙,修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并亲自题名,叫“留名观”。
后来,庙废了,观楣上的匾额也被风雨吹打下来了,荒芜在杂草丛中。芜名道士便重新制了一匾额,改“留名观”为“芜名观”。芜即无也,意为无名之观。
与两位道士告别上路的时候,李商隐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没想到,从此之后,李商隐却落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病根。
李商隐一路上晓行夜宿,又生过了一场大病,但他惦念着堂叔的病情,只好咬着牙催驴加鞭。当他回到河内看见堂叔时,他几乎都站不住了。
堂叔听说侄儿李商隐回来了,挣扎着坐起来。
李商隐向堂叔叩拜施礼以后,又将在路上为堂叔买的人参和一些果子点心取出来,放在床头和书案上。然后,坐到堂叔的床沿上问了病情,又帮堂叔盖好被子。
堂叔今日十分兴奋,他一边看着李商隐,一边详细地询问他学的是些什么书,写了些什么文章,今体文学得怎么样了,令狐大人对他的文章有何评价,等等。李商隐便详详细细地说给堂叔听。堂叔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滚动着泪花。
安顿下来以后,李商隐便日夜侍候在堂叔的病榻旁边。
说来也怪,自李商隐回来以后,堂叔的病情逐渐好起来了,有时还让李商隐扶着,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再后来,竟能自己下床走动了。邻居都说:“李叔,你是想念侄儿想出来的病,如今,侄儿回来了,你的病就好了。”他听了,只是摇摇头,并不说什么话。
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他已无所牵挂,唯独对李商隐放心不下。学业有无长进?令狐大人能否竭力推荐他入仕?在外边交的朋友如何?他把李商隐视为光宗耀祖、重振李家门庭的希望,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凝聚在李商隐身上了。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了侄儿的前程,他要拼上老命再扶他一把。于是,他让李商隐搬来与他同住,白天为他讲授五经之义,夜晚陪他灯下笔耕,用“呕心沥血”一词,是最恰当不过了。就是这样,李商隐在堂叔身边整整一年多,也没日没夜地学习了一年多。
在第二年开春不久,堂叔的病情大减,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晕。这一天,他忽然提出要去城西的孔子庙拜谒。大家怕他受不了劳累,劝他不要去了,但他执意要去,固执得像个孩子。李商隐只好去雇了一乘二人小轿,将他抬到了庙前。他的心情十分舒畅,脸上挂满了笑容。进门时,不要李商隐扶他,拜谒时,一丝不苟。拜谒完了,他还在碑廊里逗留了一会儿。最后,在李商隐的劝说之下,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轿。
回到家里,堂叔说他想写首诗。待李商隐取来笔砚叫他时,喊了几声,未见答应,凑近一看,他已走了!走时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
李商隐见状,痛不欲生,他抱着堂叔的头大哭了几声,便昏过去了。
安葬了堂叔以后,李商隐病倒了。每日里不思饮食,白天昏昏沉沉,夜里又不能安眠,浑身虚弱无力,一双眼睛都凹陷下去了,吓得他的弟弟羲叟日夜不敢离开他。
到了“七七”那天,李商隐挣扎着起了床,要到堂叔的坟墓上去烧纸、拜祭。临出发前,他找来纸笔,为堂叔写了一篇祭文。他一边写,一边流泪,写到最后,竟悲声不止,险些倒地,幸亏羲叟连忙把他抱住。
他们到了堂叔坟墓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将祭文焚化以后,便齐齐地跪在坟茔前拜祭起来。黄表纸烧过之后,纸灰随风卷扬,迷了人们的眼。几只老鸦,站在远处的枯枝上,不时地“哇——哇——”叫了几声,更增添了几分悲凉气氛。
半个月以后,李商隐的病情渐渐有些好转了,饮食与睡眠也恢复了正常,他母亲和弟弟终于放心了。
这一天,李商隐想到自己离开汴州已经有一年多了,很是想念恩师和令狐氏三兄弟;同时,也惦记着柳枝姑娘。
“大哥,你看谁来了?”羲叟高高兴兴地从大门口跑了进来。李商隐转身一看,只见岳山管家站在大门口,旁边有一辆马车,便连忙跑出去迎接。
岳山管家是奉令狐楚大人之命,一是为李商隐家里送些银两、衣物和粮食,二是专程来接李商隐的。
李商隐年迈的母亲认出了岳山管家,连忙张罗着安排羲叟去烧水冲茶,又吩咐女儿去院中捉鸡,自己去灶房烙饼。一家人沉浸在欢喜之中。
李商隐拉着岳山管家的手,让他坐在座椅上,急切地问起了令狐楚大人和令狐氏三兄弟的情况。岳山管家只是笑而不答,待李商隐等急了,才不紧不慢地说起来了。
李商隐离开汴州以后,令狐家发生了很大变化。去年秋天,令狐楚调任兵部尚书,今年,又任检校右仆射,郓州刺史,天平军节度使、郓、曹、濮观察使等要职,并将家眷搬到了天平军节度使的治所郓州去了。这一切,都是得皇上宠信,才步步高升的。
岳山管家还告诉李商隐说,令狐家在京城有所老宅院,就是开化坊的户部尚书府。原来,在宪宗十四年(819),令狐楚任中书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建造的,宅院很气派。到了穆宗时,令狐楚虽然遭贬,宅院被朝廷封了,但幸好没有赏赐给其他大臣,终于保住了这座宅院。
说到令狐氏三兄弟,岳山管家高兴地告诉他说,令狐绪已经以荫授官,只等皇上下诏了;令狐纶随令狐大人去了郓州;令狐绹平时学问最好,本来预计年初会试时可以中进士第,谁知发榜时名落孙山。他自己很伤心,令狐大人也很生气,便把他留在京都开化坊的相府老宅,让他发奋读书,明年再试。
“岳山叔,我不明白,像恩师这样的忠臣和重臣,宪宗皇帝重用他,是理所当然的,为何穆宗皇帝要排斥、打击他呢?这里与阉党宦臣有无关系?”
岳山管家听了,想了一会儿,说道:“俗话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这虽然都是前朝的事,但我都经历过,有空时,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李商隐听了,就没有继续再问。
晌午饭开得很迟,因为要杀鸡、要备菜,还要去酒坊里打酒。除了李商隐之外,全家人都在为招待远方来的贵客而忙碌着。饭菜端上来以后,连岳山管家也十分吃惊:桌子上竟摆满了菜肴,有些菜肴他甚至都没见过。其实这并不奇怪,李商隐家虽然贫穷,但左邻右舍的关系极融洽,加之他家常为邻居们排忧解难,所以深得周围人家的尊重。今天听说李家来了贵客,大家都纷纷帮忙,你家送一盘菜,我家送一钵汤,于是,很快就凑齐了一桌佳肴。
饭后,岳山管家叫李商隐把一家人叫到了一起。
岳山管家把带来的银两、衣服和粮食,一样样地交给了李商隐的母亲,并把此次来的使命说了一番。他说:“令狐大人时时惦着义山的前程,他年事已高,想让义山去郓州,入天平军幕府,任巡官,一来可以在令狐大人的身边,见些世面;二来可以深造学问,明年再去京城应试。不知义山愿意去否?”
李商隐听说恩师要自己去他的幕府任职,心中十分乐意,他知道幕府的建制由来已久,幕府又有莲府、花府、莲花府等称谓。在当时,各地节度使的权力很大,集军、政、民、财于一身,是地方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节度使的办公衙门就是幕府。节度使有权自行招聘幕府的成员,并有权授官。在幕府的成员,有的是有一定才能而未及第的文人,有的是已经及第而未入仕的进士。总之,幕府的成员,都是以府主的心愿和用人标准而聚集在府主左右,所以,都与府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文人,是通过幕府这道台阶,或跻身政界,或扬名天下的,如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等李商隐所熟悉的诗人,都曾进过幕府。
岳山管家担心李商隐,因他的父亲就是入幕府而客死他乡,在心灵上有过创伤,从而会有些顾虑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于是,便将入幕前的重要性和种种好处都说给他听。他说,读书,是为了及第进仕而为官;为官,可为皇上建功立业,也可为自家光宗耀祖,这正是他的堂叔所期待的。入幕前,成为府主的幕僚,是辅佐府主,府主又辅佐君王,是殊途同归。再说,入了幕府,仍可实现自己的抱负,比如诗人李益,入了刘济的幕府,后来成为营田副使,并以写边塞诗而名噪天下。宪宗皇帝对他很是欣赏,召他为秘书少监、学殿学士,后来又当了礼部尚书。再拿令狐楚为例,他年轻时就曾入太原幕府,任掌书记和判官,现在不也成了朝野敬重的宰相了吗?要是去了郓州入了令狐大人的幕府,有令狐大人的器重,一定会前程锦绣。
李商隐说:“恩师的栽培,商隐终生难忘。今日恩师提携我入他的幕府,我求之不得,只是我学识浅薄,难胜重任,辜负了恩师的一片心意。所以心中惶惶不安。只要恩师不嫌我,即便是去海角天涯,我也心甘情愿。”
岳山管家听了,点头赞许。
李商隐母亲和他的弟弟、妹妹一听说令狐楚大人要他入幕府,也都十分高兴。当晚,一家人在灯下帮李商隐准备行装。他的母亲连夜为他缝制了一件棉背心,怕他在郓州受寒、发病,一直忙到天色将晓。
一辆马车在驿道上缓缓前进着。马脖子上系的铜铃,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叮当”声。
岳山管家一面驾着车,一面在打瞌睡。
李商隐坐在车厢里,一边欣赏着路旁的风景,一边在想着昨天的话题。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他见岳山管家打了一个呵欠,睁开了眼,便试探着把这个疑问又提出来了。
岳山管家一时也来了兴致,反正闲着就会打瞌睡,便索性将双腿盘坐起来,将他所经历和听到的,慢吞吞地说起来了——
“永贞革新”后,宦官首领俱文珍见皇上李诵再次中风,便勾结藩镇势力,对改革派进行反扑,逼迫李诵退位,禅位太子李纯,就是以后的宪宗。也就是史称的“永贞内禅”。
李纯(778—820)继位后,第二年改年号为“元和”。
开始,李纯还有些作为,力图削平藩镇割据,恢复大唐的统一。他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先后平定了四川刘辟和江南李绮的叛变,整顿了江淮财赋,招降了河北强大的藩镇——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任用了一批有才干的文武官员,这其中就有令狐楚。全国曾一度出现了暂时的统一。但是,他在和藩镇的战争中,也犯了他的先辈们所犯的错误——重用宦臣。他任命心腹太监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兼河中、河阳、浙西等道行营兵马使和招讨处置使等要职,作为统帅带兵出征,宦官的势力迅速膨胀起来。有的大臣劝说李纯要防止宦官权力过大。李纯不听,说:吐突承璀只不过是一个家奴,不管他的权力有多大,我要除掉他,如同拔掉一根毛那样轻而易举。这就为他自己准备了掘墓之人。
李纯取得了一些政绩之后,自以为其功不朽,开始忘乎所以了,他为了求得长生不老之药,又踏上了他的先辈们的可悲之路。他下诏征求天下方士为他配制“长生药”,他服了“长生药”之后,便有些变态,易暴易怒,稍不如意,就诛杀身边的宦臣。当时的宦臣又分为两派,吐突承璀为首的一派策划立李恽为太子;王守澄一派则拥护李恒为嗣君。公元 820 年正月庚子日的夜间,王守澄等宦官潜入李纯的寝宫,以被子蒙住李纯的头,用尖刀刺进李纯的心窝……
他们谋杀了李纯以后,又派人把守着寝宫的大门,不准任何大臣入内,谎称皇上“误食丹石,毒发暴崩”,并拿出早已伪造好了的遗诏,命李恒继位。
为了巩固自己一派的势力,消灭政敌,王守澄又刺杀了吐突承璀,除掉了自己的心头之患。
穆宗李恒,是宦官们把他推上皇位的,他便成了宦官们手中操纵的工具,他继位后,第二年改年号为“长庆”。
这位皇帝,远远不如李纯最初继位时的作为。他生活奢侈,嬉戏无度,尤其喜欢看戏。对于社稷大事,他不管不问,任由宦官们摆布。所以,当年竭力辅佐朝廷、力主削弱宦官势力的一些宪宗时代的大臣们,便成了宦官们的眼中钉了。他们便假借穆宗的名义,给这些大臣们定了些罪名,便可逐一进行打击。令狐楚等大臣的被贬,就毫不奇怪了。
这位不争气的皇上,最终也没能逃脱可悲的下场。有一天,他游华清宫以后,又亲自率领神策军去围猎,回来后,与宦官们玩耍。这时,忽然有人从马上摔下来,那匹受惊的马直奔李恒而去,幸好左右有人护驾,他才避免受伤。但他因惊吓而得了病,两脚抽搐,浑身打战。为了治病,他又效法宪宗,常年服用方士们炼制的金石,最终导致内脏受损,只有三十三岁,在位仅仅四年,便病死在宫中的清思殿里。
说到这里,岳山管家朝天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藩镇们割据一方,作威作福;宦官们把持朝廷,胡作非为,实在是两大隐患。而皇上不是荒淫无度,就是求仙信禅,上梁不正下梁歪,哪里还顾得了李唐的社稷?”
李商隐觉得岳山管家所说的两大隐患,提到皇上昏庸,而未讲党争之害,他已隐隐感觉到他在回避什么。他说:“藩镇和宦官如此猖獗,皇上又这么不争气,那么朝中的大臣呢?他们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像魏征、郭子仪那样去辅佐皇上,清除这两大隐患?”
岳山管家听了,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李商隐又接着说:“恩师令狐楚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是吧,岳山叔?”
岳山管家没有正面回答。他扬了扬鞭子,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一个脆响,说道:“你以后进了官场,就知道其中的险恶了。”
李商隐听了,心中迷茫起来。难道岳山管家有什么难言之处?他不便再问,便连忙把话题岔开了。
岳山管家确实有自己的难言之处。
李商隐刚才提到的“朝中的大臣”,也包括令狐楚在内。令狐楚与牛僧儒不但私交甚笃,且对一些有关朝廷的重大问题的看法也很一致,他们一贯与朝臣李德裕有矛盾,开始是貌合神离,后来渐渐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虽然他们在“主张削弱藩镇势力”“反对宦官专权”这两个重大问题上的观点是一致的,但彼此都在各拉自己的势力,形成党派,以影响皇上对朝廷的决策。这就是当时所谓的“牛李党争”。岳山管家对令狐楚推崇备至,忠心耿耿,处处维护他的威望,他怕说起党争而有损令狐楚的形象和威望,又怕李商隐今后陷入“党争”的旋涡中去,所以,才避而不谈“党争”之事。
李商隐并不清楚朝廷中这些复杂的关系,他只想在恩师的指点下,尽早能中进士第,好为君王和李唐社稷建功立业。他哪里知道,这辆马车,正载着他一步一步朝“党争”的旋涡走去!
车轮悠悠,他恨不能朝马屁股猛抽上几鞭,让马车飞奔起来,一下子就奔到郓州,奔到恩师的幕府。
驿道漫漫。李商隐开始了他曲折、坎坷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