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汴州,十六岁的少年便结识了富二代温庭筠,官二代令狐绹,还遇到了一位叫柳枝的歌伎。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无题》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暮春,一个瘦弱的身影沿着汴河旁边的一条古驿道,正风尘仆仆地朝汴州城走来,他就是从怀州来投师行卷,博取功名的李商隐,字义山,今年刚刚十六岁。
当他赶到汴州北门时,夕阳已经西沉,四垂的暮色已将四周笼罩起来,再晚些时辰,城门便会关闭。于是,他赶紧向前赶了几步,随着进城的人群,匆匆进了汴州城。
进了城之后,李商隐才发现,汴州城不愧是他见过的一座规模最大、人口最多,也是最繁华的古城!此刻,虽然已是酉时,但是大街依然车水马龙,数不清的华灯让人眼花缭乱。长街两边,是望不到头的店铺和商肆,有卖绸缎布匹和金银首饰的大店铺,也有茶叶铺、香烛铺、马具铺、药材铺、典当铺和包子店、面饼店、驴肉店、杂货店等小店铺,不少店铺已开始打烊,而临街的酒楼、客栈、青楼等,刚刚点起灯笼、燃起明烛,古老的大街上,一派兴旺景象。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中,间或夹杂着一些中亚、波斯、大食等国的外商。异乡的过客,也如宿鸟投林一般,欢欣雀跃地直奔酒楼歌榭而去。
古城到底是古城,从战国时,魏国定都的大梁,到如今的汴州府,多少远行不择吉日的过客,曾在这里走马观花般地走过。李商隐一边感慨,一边寻路。随着晚风送来的饭味,引得他饥肠辘辘。晌午时,他在路边的一家面食店里吃了两个馒头,现在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想到这里,李商隐急着要找到他要找的地方,一面走在街上,一面急着找人问路。
正好街对面走来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穿着华丽,看上去似是个外乡人,但他却悠闲自得地迈着八字步,一点都没有赶路的意思,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
李商隐走上前去,双手一拱:“请问……”
穿着华丽的少年倒先笑了起来,他虽然有一袭华丽的衣裳,却长了一副不太雅观的嘴脸:不笑还好,笑起来是三分温媚、七分狰狞,笑得李商隐有些汗毛凛凛的。纨绔少年上上下下看过李商隐,仿佛是审视一个讨饭的乞丐。李商隐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显得有些寒酸的灰布长袍。
“请问小哥可是来汴州投师的?”纨绔少年倒是先开了口,这少年丑倒是有些丑,声音却是出奇的浑厚柔和,略带齐鲁口音的官话,给人一种熨帖的感觉。
李商隐连忙点头。
“可是去投师刺史令狐大人的府邸?”
李商隐有些诧异,对方问的正是他要去的地方。这让李商隐平添了对对方的几分好感。不等李商隐回答,对方却快人快语地说了起来:“小哥来得不是时候!”
像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李商隐感到一阵凉意。
“令狐大人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来‘行卷’的莘莘学子,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令狐大人只有一个,干谒他的人,多则等上一年半载,少则等上十天半月,还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我劝你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听他这么一说,李商隐一下冷到了心里,热泪同时涌上眼眶。
纨绔少年似乎感到了李商隐的失望,颇善解人意地说:“再说,天色已晚,你一路上也劳累了,很有一些疲倦,现在去也不是时候,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热菜热饭地吃了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作打算。”
也只好这样了。李商隐想。
见李商隐仍有些踌躇,纨绔少年热心快肠地说道:“不瞒小哥,我也是向令狐大人行卷的。白乐天大人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恰好我嫌一个人孤单,你小哥肯赏脸陪我去饮几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商隐不好推脱了。初到汴州,遇到一个好人,虽说不能以“同是天涯沦落人”而语,却也有了几分亲近感。
李商隐只好随纨绔少年的主意,随着他走了。
他们找到一家临街的酒肆,择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要了一些酒菜,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李商隐此时心情已平静下来,他想到别人关心自己,自己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便连忙站起来施礼。纨绔少年爽朗地笑了:“在下温庭筠,字飞卿,名岐,太原人。”
李商隐也自报了家门:“在下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
李商隐这才知道,这位衣着华丽的少年,叫温庭筠,再谈下去,才发现原来他还比自己小一岁。不过,温庭筠倒是显得老成多了,生相如此。两个弱冠少年更加亲近了一些,借了酒力,不免惺惺相惜。李商隐想到别人帮了半天忙,还没谢过,就恭维了几句:“飞卿弟年少有为,终会有金榜题名的一天。”温庭筠听了,哈哈大笑:“我朝重科举,推科甲,又有几多是真才实学?大多是为了混个清要之职,免差役赋役,混个‘白衣公卿’‘一品白衫’的名声,找一个跻身显宦的捷径,得到贵胄豪门的青睐,领受各科特权的荫庇和仕途上的飞黄腾达。你看我这长相,我这名字——飞卿!是公卿也飞了!再说,先祖温彦博,贵为大唐初年宰相,出相入侯,却是如何?富贵于我如烟云,我来汴州访几位亲友,转道去京都,人生一世,能在帝乡留下些诗名,也不虚此生。”
李商隐一边言不由衷地恭维着:“飞卿弟出自豪门,风流倜傥,吐属隽雅,自有南宫高捷、为卿为相的那一天。”心里想着自己家境寒微,自少年时代,就要佣书贩舂,养家糊口,为了摆脱可怕的贫困,不得已才来到汴州。也许是少年爱面子,李商隐又转了话题说:“不过,说起来,我也是王孙之后,高祖李渊是凉武昭王七代孙,我与李唐王朝,乃同源分流,迁徙异地,属籍失编。年幼时学古文,食古不化,今来汴州投令狐大人,习四六骈体文和今体奏章,以便日后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温庭筠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只怕义山兄还要说出有朝一日,草泽起家,簪绂继世,用自己的忠贞才干,辅佐朝迁,使李唐江山坚若磐石的糊涂话来吧?”
其实,李商隐正是这么想的,虽说他是皇族后嗣,实际上是寒门庶族,焚膏继晷,不就是为了改变麻衣敝冠的寒士命运么?哪里比得上温庭筠,膏粱子弟,宴游崇侈,自然不必像自己这样,投托请谒之门,倾囊尽蠹,鏖战于科场。
温庭筠见李商隐沉默不语,便起身说:“义山兄,我看你旅途劳顿,不如趁早去歇息。若依老弟的脾气,恨不得与你对饮至东方既白。”这时,温庭筠已饮了不少酒了,已是二更了,李商隐也怕误了下店,也就起了身。
温庭筠嘱咐店家记了账,带着微醺走了出来,李商隐刚刚开口想讨教一个住处,温庭筠却先开了口:“我看,义山兄是初到汴州,人地生疏,一时找店不易,我的住处正好有空,不如与我结伴,风雨对床,岂不是你我两便?”
这正是李商隐求之不得的。
走在回邸店的路上,温庭筠关切地对李商隐说:“义山兄,以后晚上出门,可要早些回来,自从敬宗皇帝死了以后,不但是京城夜夜宵禁,汴州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唐江山像是夕阳无限,只可惜天近黄昏了。”
李商隐听了,非常紧张,看看街上四下无人,心里感激温庭筠把一个陌生人当作无话不说的朋友,情同倾盖,但是又不能无所顾忌。记得自己来汴州之前,堂叔曾再三告诫自己:交友要择、出语要慎、投师要诚、为人要真。于是他委婉地说:“飞卿弟,朝廷的事,不是儿戏。”
温庭筠笑了:“儿戏,李湛这个皇帝,不是把朝廷当儿戏了么?”一边走路,温庭筠一边给李商隐说了些李商隐前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
敬宗李湛是大唐的第十六位皇帝,继位以后,改年号为“宝历”。当时,内有王守澄、梁守廉等宦官揽权,外有李逢吉、牛僧儒专政,敬宗皇帝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其实只是宦官和朝廷的玩偶而已。他不以国家朝政为重,甚至连每天的上朝也不顾,就是上了朝,也常常延迟几个时辰,害得大臣们常常在朝堂久候。他平时爱徒手格斗,常常和宫中的小太监们比试,小太监们常常被他摔得头破臂断;他还将同他比试时不卖力气的人,发配到边远地区去,他们的家属也跟着连坐!他还特别喜欢“夜打猎”,就是在夜半三更去捕捉狐狸,弄得皇宫上下一片惊恐和怨恨之声。承德、幽州、魏博三个藩镇,相继发生叛乱,脱离朝廷,割据一方,敬宗都听而不闻。京城一带的人民,时有反抗发生,他亦无所作为。
长安城里的染坊工人张韶和苏玄明,秘密组织了百余名染工起义;并利用宫中送柴草的机会,将起义人员藏在运输柴草的车辆之中,混进了银台,拔刀将卫兵杀死;其他人也跳下柴车,挥舞着刀枪,呐喊着向朝堂冲去。敬宗皇帝正在清思殿里与太监们玩耍,见状仓皇逃到左神策军营之中。最后,起义军终于被宦官们把持的禁卫军包围,因众寡悬殊,虽然拼命厮杀,但终于全部被杀!
去年(827)九月辛丑日,敬宗皇帝深夜打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许文端、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等 28 名文武官员饮酒,饮至一半,敬宗皇帝进内室更衣,刘克明等便把灯烛吹灭,趁此机会,派人黑暗中闯入内室,将敬宗皇帝杀死!
敬宗被害后,宦官们谎称皇上是暴病而亡;又假造圣旨,迎宪宗的儿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两天后,王守澄、梁守廉又指挥策军入宫,又杀死李悟,于己巳日立李昂为皇帝,改年号为“大和”。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温庭筠的住处,还不到邸店门口,就有丝竹管弦之声。走近了,到处是莺歌燕舞;一进店门,就有不少粉脂佳人围住了温庭筠,左一个温哥,右一个温哥,叫得人耳热心跳。李商隐想退出已经迟了。温庭筠不急不恼,一边周旋一边说:“别叫温哥,温哥的李哥今日来了,明日来好生侍候李哥,不枉温哥栽培你们一场。”说罢,拖着李商隐登上楼去。
温庭筠的房间不大,零乱,但不失干净,床上的被子也是浆洗过的,浆汤的馨香,夹着无处不在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让初到汴州城的李商隐有些莫名的陌生。
待李商隐洗过之后,温庭筠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起来——
这李昂王朝,早已不是“贞观之治”的时代了,它身上已经长了两个毒疮:一是内患宦官,一是外患藩镇。内患藏祸心,外患有野心,二患不除,社稷难保。藩镇为患,莫过于“安史之乱”了,此患世人已家喻户晓。内患,在帝王和后宫的身边,其毒尤烈。远的不说,先从“永贞内禅”说起:顺宗时,宦官俱文珍勾结藩镇势力,逼迫顺宗李诵退位;宪宗时,王守澄等太监于夜间潜入后宫,用剑刺入宪宗的腰眼,杀死宪宗李纯;敬宗时,太监刘克明等人派苏佐明将敬宗杀死!敬宗死后,绛王李悟入宫为帝,只两天,太监王守澄又故技重演,指挥神策军入宫,将绛王杀死。现在文帝即位,若不遏制王守澄、仇士良等阉臣的势力,也必无好果子可吃。
宦官敢对当朝皇上下毒手,那么对朝臣就更不放在眼里了。宦官仇士良曾当众辱骂、殴打过监察御史元稹。
有一次,监察御史元稹因公住宿敷水驿站,并按规定住进上厅。夜深时,过往的官员使者都已安息。
这时,监军仇士良也来到驿站投宿,驿官将他安置在偏房安歇,他暴跳如雷,斥责驿官,并命元稹马上搬出来,他非要住上厅不可!元稹从床上起来,与仇士良说理,仇士良大怒,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结果把元稹的头给打破了,鲜血直流。此事轰动了朝野:按朝廷旧章,御史和监军在驿站过夜时,以到达的先后顺序来安排住房——谁先到,谁就住上厅。于是,御史中丞王播,上书奏章给宪宗皇帝:弹劾仇士良无视朝廷法规,殴打御史,应当处置!包括白居易等在内的一批朝臣,也纷纷为元稹打抱不平。但宪宗皇帝受宦官的制约,不但不惩办仇士良,反而以“有失朝廷体统”为由,将元稹罢官,贬为了江陵士曹参军!
李商隐听了,不觉心惊肉跳。心想:这些藩镇和宦官,为何能如此胆大妄为、作恶多端?这两大毒疮为何不能挖掉、铲除?自己若能踏上仕途,成了天子身边的朝臣,就一定要辅佐皇上勤于朝政,要力谏皇上不受阉臣家奴的摆弄。李唐的诸子,也不要再争权夺利,更不可互相仇杀!
楼下的丝竹声似乎彻夜未停,李商隐一半是被这些丝竹乱耳,更多的是被温庭筠的话乱心,到了四更,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这是李商隐到汴州的第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就醒了,听见温庭筠鼾声雷动,他只好又假寐了一会儿,但实在睡不踏实,只好先起床了。往日在河内(今河南沁阳)老家,他早已洒扫好庭院,温了半天古文;如今住在店中,不用洒扫了。梳洗之后,他找出行囊中的古文,温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温庭筠在床上说道:“义山兄可是想去令狐大人的府上?”
李商隐正是这么想的,不想温庭筠先说了出来。
“只怕刺史大人已不在府中了。”温庭筠带着睡意说。
李商隐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想急于见到这位刺史大人。
“不如你自己找吧。”温庭筠说。
温庭筠昨天陪了自己一宿,若这时拖他起来,自然说不过去,萍水相逢,能如此帮助,也算是缘分。李商隐想了想,正想起身往外走。听见温庭筠在床上说:“不用问路,汴州府最气派的地方就是刺史府,见不着大人,就快回店来。小弟在此等候。”
令狐刺史府果然气派不凡,一到门口,就被两个卫士挡住了:“这是刺史大人的官邸,闲杂人员不得靠近!”
“我是河内来的李商隐,带有《才论》《圣论》和诗赋多篇,是来向刺史大人投师的。”
“管你河内、河外,管你商隐还是伤心,非公莫入!无非是请托经营罢了,这样的人,我们天天见得到。”卫士们不无讥讽地说。
早春的汴州还有寒意,卫士的话却像刀子般的北风。李商隐又气又急,看看四周,已站了不少等候在瑟瑟寒风中的学子,大多像自己一样,被人称为寒士。
中午吃了两块驴肉饼,一直等到太阳西移,仍旧找不到踏进门槛的办法,李商隐只得回去找温庭筠。
汴州城的路倒是好找,东西南北,井然有序,只是温庭筠的住处有些偏僻,找了半天才找到。早上走得匆忙,今天回来一看,温庭筠住的地方也是汴州城的一个好去处,这里堂宇宽静,庭前植有花卉在怪石盆池,整洁干净,是一个风流薮泽。
说到温庭筠的住处是个好地方,有一定的道理。比如京都长安的平康里,虽然住了一大批歌伎舞女,却也寓居了当时的公卿贵胄,如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孔颖达、侍中裴光庭、太宗十九女兰陵长公主、霍国夫人王氏,甚至玄宗时的辅相李林甫,都住在附近。唐朝自开元伊始,政令宽简、富足强盛,无形之中,助长了自上而下的奢靡之风,到李商隐所处的晚唐,社会风气一脉相承,士林风气更是如此,歌伎所居之处,亦是侠少、士子萃集的地方。妓女们风流隽爽的举止、博洽犀利的谈锋、穿云裂帛的歌喉、轻柔曼妙的舞姿、装束时尚动人、眼波顾盼多情。这一切,有不尽的魅力。公卿士夫、文人举子狎游其中,可以饱尝浪漫的情趣。
李商隐却没有心思去顾忌这些。他垂头丧气回来时,温庭筠正神满意得地等着他,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这一夜,温庭筠撇下独自温习古文的李商隐,享乐去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数日过去,李商隐有些焦躁了。
且不说连令狐大人的面也见不上,每天晚上对着桌上的青灯黄卷,听着外边的杯盘交错、笑语欢歌,李商隐的心里也有些躁动。
所以,当温庭筠再次邀他去冶游时,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李商隐虽然来自河内,都市风俗知之甚少,但传说是听过的。远的不说,本朝的房玄龄、白居易等,夫妻关系都不和睦,如君小妾亦有之,唐朝没有禁止职官狎妓的律令,不仅不禁止,相反,连朝廷也专设乐坊,教授歌伎娱乐,以备节会筵宴之需。官吏的一切社交活动,几乎都离不开妓乐歌舞,红裙侑觞。士人大夫可以与歌伎亲昵,成为红袖知己,建立无拘无束的关系,不一定非要发生床笫之事。
再说,像李商隐一样,多少莘莘学子,在浸淫科目、奔走投托的日日夜夜之中,也需要找一个宣泄情感的地方。平康里自然是个好的去处,不啻两京,汴州亦不例外。再则,唐朝开风气之先,金榜题名的举子,成了万人仰慕的社会精英,涉世未深的青年士人,忘乎所以,纵酒狎妓,一掷千金,成了他们竞相夸尚的生活方式。
李商隐也不能脱俗。
让李商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到青楼的,不止他与温庭筠,还有一位同龄人,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李商隐每天在刺史府门口望眼欲穿的刺史家人——令狐楚的儿子,八郎令狐绹!
看来,令狐绹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一见面,温庭筠就打趣道:“八郎多日不见,寄奴儿不知是否忧心如病。”
刚刚坐定,就蜂飞蝶舞般地围上来一群歌伎,真是红粉结队、绿黛如云,虽说并不是个个国色天香,却也是个个秀气可人,至少年少的李商隐是这么认为的。
温庭筠是随遇而安的人,不多时,就与歌伎们打成了一片,倒是令狐绹显得有些落寞。一问,果然,他钟爱的寄奴儿今天犯病不能来应酬。温庭筠没说什么,李商隐想劝慰,碍于初次见面,不好说什么,加上在这么个地方,李商隐本来就有些内向,歌伎们的开朗,反倒让他更拘谨了。
温庭筠对最后一个进门的女孩说:“柳枝,温哥教你的新词,可还记得?”
叫柳枝的姑娘,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纤纤素腰、薄施粉脂,怀中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古琴。进门以后,不言不语,似乎有满腹心事,却又无从说起的样子。听到温庭筠叫唤,忙欠欠身,这一欠身,抱在怀中的琴差一点掉到青砖砌成的地上。李商隐忙上去托了一把,姑娘红着脸,略带笑意地回眸,以示谢意;略带忧伤的秋波,让初入青楼的李商隐,早已心旌动荡了……
少年李商隐,无时不带着诗人的情绪。
柳枝姑娘谢过李商隐之后,慢声细气地说:“谢温哥教诲,柳枝还记得。”
这话一出口,李商隐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了,不是为了她的声音莺声燕语,只有李商隐听得出来——柳枝姑娘也是河内人!在异乡漂泊,投师无门的李商隐,无端地生出他乡遇故人的激动。
这种感动,除了李商隐自己,在座的没有一人知道。
“唱来给李哥听一下。”温庭筠吩咐道。
于是,柳枝姑娘将古琴放好,面对着李商隐坐下,无限深情地弹唱起来。琴是早就调好了的,古琴古韵,配上古声古色的中州声调,这一切,仿佛是为李商隐专门准备的。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华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这一曲《菩萨蛮》,自然是温庭筠所作。只是柳枝这样的姑娘,唱这样一首哀时惜春、忧伤落花、青春将暮的词,唱得如此融情入景、声情并茂,让人听了,难以忘怀。
好像这曲子是特为她写的!
李商隐眼前的柳枝,幻化成了一个倚门等待他的亲人。众人在喝彩的时候,李商隐还在发呆,直到温庭筠叫他评判,他才木木地回过神来。
“肯定是柳枝唱得不好,不然,义山兄为何无动于衷?”温庭筠说。
听了这话,柳枝的眼泪早已落了下来。
李商隐想替柳枝辩白几句,一时又无从说起,只有看着柳枝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古琴上。
而柳枝的泪,早已濡湿了李商隐的一大片心田。
柳枝落泪是有她的原因的,歌伎声名地位的黜陟升沉,几乎全要取决于名士举子们的品题捧场。这种藏头露尾的做法,甚至会直接影响到她们的衣食。从柳枝她们的立场来说,温庭筠、李商隐这类人,大多风流倜傥、吐秀隽雅、出手又大方。他们的身份,深浅莫测,有敬畏之感。一旦南宫高捷、仕途亨通,为卿为王亦有可能,总比那些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强多了,怎能不叫她们巴结?
令狐绹在一边对温庭筠说:“与张祜齐名的崔涯,像温兄一样狂放,但他的诗词作得好,他写一首诗,路人皆知。好的话,门前车水马龙;不好的话,门前冷落。有一回,他戏作一首词,笑妓女李端端睡相不雅,结果,端端忧心如病,跪着求崔涯再题一首。大贾居豪,才闻讯前来,飞卿兄日后一定也能如此。”
温庭筠说:“我听说平康北里有位刘泰娘,因居处卑屑,鲜为人知,后来,有人写了一首诗:‘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从此,生意兴隆。”
两人一唱一和,无非是让柳枝注意毁誉的话。
坐在一旁的李商隐却如坐针毡,想反驳却不敢反驳,只好在心中叫冤:唐世重诗歌,不仅文人雅士能遣词布韵,市井小民也能吟诵。自开元间科场加试诗赋,举子成名,不仅靠权臣援引翦拂,诗人又何尝不希望诗词被妓女用于管弦,广为传诵,播扬声名?
自从结识了令狐绹之后,李商隐也时常去青楼酒肆,歌诗奏乐、聚谈之外,他心中更惦记的是柳枝!
孤身在汴州,李商隐将柳枝当作亲人;而身为同乡的柳枝,也将李商隐视为知己,对李商隐无话不说,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一见到李商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比起李商隐来,柳枝身世更苦。
柳枝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竟没有见过亲娘。十岁,又没了爹,柳枝的爹本来在长安做染匠,因参加苏玄明的起义而被杀,柳枝只好寄居在姑姑家里。
柳枝的姑姑自小在京都学艺,一生为妓,人老珠黄、年高色衰之后,落得个茕居独处的结果。这也是大多数艺妓的下场。欢场自古如此,又有几个能与名士大夫以琴瑟和鸣的婚姻作为结局?不过,柳枝的姑姑在其荣枯的一生中,在与士子文人彼此依倚、互相推毂的交往中,学得了不少分别品流、衡尺人物、饮博调侃、奉和酬答的交际本事;而最拿手的,则是她的琴艺,她将这一切,都传给了她的侄女。前几年,河内饥馑,柳枝姑姑也花尽了自己的积蓄,万般无奈,只好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留下一把凤首箜篌,让柳枝一人来到汴州。
柳枝的身世,深深打动了多愁善感的少年诗人。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为了同温庭筠、令狐绹比试才情,李商隐在短暂的日子里,写下了不少热情奔放的诗篇。《富平少侯》就是其中的一首:
七国三边未到忧,
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
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
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
新得佳人字莫愁。
当李商隐将这些诗交与两位同龄人看时,二位都有些疑惑不解,要李商隐解释。
说起来,这首诗里有不少逸事典故:这富平侯,是指汉代张世安,张世安有个孙子叫张放,幼年就继承了爵位,而汉成帝微服私访出宫游玩时,常冒充富平侯的家人。七国是汉景帝之乱的七国,三边是常遭外族侵略的幽、并、凉三边。李商隐借古讽今,有的人饥饿得要死,有的人像韩嫣一样,以金子做弹丸。说到底,是说富平少侯家的豪华摆设和奢侈生活。
“隐语诡寄,隐语诡寄。”温庭筠听过李商隐解说了诗中不少典故之后,感叹道。
令狐绹听后,久久不语,在他看来,李商隐无疑是把他比作富平侯了,出身侯门,又喜冶游,这是李商隐在含沙射影,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其实,李商隐说的是另一回事,绕了半天弯,他是把少年袭位的敬宗,比之富平少侯,说他不恤国事,荒淫无度。
小小的不快冰释之后,三位少年又和好如初。
经过温庭筠的穿针引线,令狐绹终于答应将李商隐的策论和诗歌带回家中,“不过,给家父,我不敢越俎,我可以悄悄地塞进行卷之中,交管家岳山带去。”
行卷交上之后,不觉已是深秋如海了,在三个少年心里,却是春意融融。
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们三人,日后会成为雄霸诗场词坛政界的三巨子,不仅光照文宗以后的七八十年晚唐,而且流芳百世!
不久,就传来了令狐楚要面见李商隐的消息。
从初到汴州,到入住令狐府的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在李商隐看来,这之间中遁咫尺,却无比漫长。
跃跃欲试的李商隐,万万没有想到:一入侯门深似海!自从他迈入令狐府上的第一步起,就步入了一个风起云涌的党派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