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葬了皇太子弘冀之后，娥皇虽然也觉悲伤，但毕竟去掉了压在心头的那片阴云。

不过，娥皇总觉得太子弘冀死得有些奇怪：弘冀在战场勇猛能战，平日里很少生病，正是在年轻力壮的时候，为何说病就病，一病不起了呢？

她又回忆起七夕之夜的情景。那是弘冀在听了《霓裳羽衣曲》、观看了《霓裳羽衣舞》之后，突然去瑶环宫纠缠的。听说半夜里他就病了。这次，是她和窈娘为使李煜宽心、解闷，才弹了《霓裳羽衣曲》、跳了《霓裳羽衣舞》，可是歌舞还没结束，东宫就传来了皇太子暴死的凶信。难道这个古谱真的是主凶？她仍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总觉得宫中歌舞过滥过奢，并非好事。她曾在澄心殿阅看保存的烈祖李昪时的诏书、奏折、文诰等文字材料，对皇祖父十分钦佩。

烈祖奉行息兵睦邻，振文兴教，劝课农桑，励精图治的政策，她十分佩服。烈祖还经常收抚颠沛流离者，奖励垦荒，减免赋税，富民强国，使南唐很快成为十国中面积大、人口多的富庶之邦。皇祖父生活节俭、不爱声色、勤于国事。但他信奉道家，因服用丹石中毒，临终前，一再告诫当时的皇太子李璟：对外坚持弭兵休战，以保境安民。他留下国库金银财帛七百余万，让李璟要守住这个根基，切不可走隋炀帝之路！

李璟继位后，牢记弭兵休战的睦邻之策，不练兵戈，只爱好文学，笃信佛教，又生性庸懦，听任陈觉、宋齐丘、冯延巳等人摆弄朝政，朝政乌烟瘴气。后周皇帝柴荣攻打南唐，南唐屡屡兵败城陷，李璟只好被迫将江北淮南十四州献给后周，废了帝号，向后周称臣，于是南唐日渐式微衰败。

如今又是在宋太祖赵匡胤的重压之下，南唐更是日暮西山，如大海中的小舟在风雨中飘摇。无心利禄、酷爱文学的李煜将登上这只小舟。此刻他不是无忧，而只能是想如何忘忧了。李煜生性喜玩乐，“忧”也只是暂时性的。安葬了弘冀之后，他又渐渐忘了内忧外患。

这天，李煜正和娥皇说话，忽然国主李璟派宫人来说，要李煜去坤元殿面见父皇。

在行了君臣之礼后，国主示意他坐下说话。

“这两年来，国事家事总不顺遂，”李璟说得慢声慢气，“我想镇邪消灾祈福。再则，册立你为太子，也可借此庆贺一番。”

李煜在父皇前，始终恭谨，不乱说一句。听父皇所说的家事不顺，自然是指三皇叔景遂（李璟并不知道景遂是被太子毒死的）、太子弘冀以及另外几位皇叔都先后死去这件事。李璟把镇邪消灾祈福日和贺册立皇太子日定在腊月最后一天。他征询李煜的意见，李煜唯唯诺诺地说道：“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国主遂传命太常寺筹备。

“还有，”国主又补充说，“为了朝廷安全，我原已计划迁都洪都（南昌），如今洪都禁城已经基本建成，过年之后，可考虑迁都，你可先做准备。”

“一切由父皇决定。”李煜答应道，“不过，此事非小。还有些大臣意见不一……”

国主点头。他当然知道儿子说话的分量。从议定迁都之时开始，就有许多大臣反对迁都。但是，若不迁都，金陵与北宋只有一江之隔，一旦宋兵挥师南下，将无回旋余地。

入冬之后，又连着下了几场雨，最后一场冬雨成了一场纷飞大雪。金陵城银装素裹，太阳一出，全城白皑皑的。直至除夕将临，雪才消失殆尽，偌大的金陵皇宫，洋溢着一派节前的繁忙景象。自长秋宫、坤元殿、勤政殿到宫城前的护城河边，彩旗迎风招展，宫灯高悬。从禁城外御街往南，两侧的大街小巷、官府民宅皆扎彩牌，挂彩灯。大街上人群熙攘，一片欢声笑语。上到太子妃，大臣眷属，下到黎民百姓，都为镇邪消灾祈福。在东长安街和宫苑之间，还有近万名僧人分头举行法事仪式，国主、国后和皇太子李煜、太子妃周娥皇先后参加了佛礼。

入夜，宫城内外华灯初上。城门、宫门悬挂着一对对丈二的宫灯，整个金陵城如同白昼。这时，“国主万岁”“太子千岁”的喊声不绝，可谓人声鼎沸。在宫禁南苑，窈娘率领的大乐班在《仙韶曲》——这是唐代雅乐与俗乐结合的优雅乐曲，以玉磬、琴、瑟、筑、箫、笙、竿等合奏——中徐徐走来。表演时，数百名歌舞伎边唱边舞。窈娘瞧见李煜正在笑着向她招手，表示高兴。她舞得更加起劲了。宫西苑还有演狮戏，由一位穿紧身服的壮士，一手持响铃绣球，跳闪着带领五头黄色丝锦舞狮。那大狮子张着大嘴，昂首摇尾，在锣鼓声中时而打滚，时而跃上台桌，活泼可爱，博得一阵阵喝彩之声。

一夜狂欢，迎来了元正。皇太子李煜天明时才回宫洗了脸，又赶着去参加朝廷的正旦庆典，这是朝廷制度。这天，文武大臣都要在一大早上朝礼拜。

正旦庆典之后，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便去瑶光殿里参加册立皇太子的大典。

被册立为皇太子，本是储君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受到朝野关注的一件大事，因为一旦册立，就确定了皇太子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位继承者。但此事对六皇子李煜来说，却是赶着鸭子上架，很不情愿。他知道为君者的权威是无上的，但他并不热衷。

他不愿当君王。即使被推上宝座，他更无做一个文治武功好君王的才能。眼前的南唐国力大衰，兵力空虚，财力枯竭，已是内外交困，四面楚歌了，自己哪有回天之力？唯求能过一天，乐一天，算一天，让这歌舞酒宴能维持下去就行了。

假若在他面前有两个帝王，一人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的帝王，一个是统领词国的超脱帝王，要他选择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册立皇太子的仪式烦琐而又刻板。在这之前，已经在太常寺里演练过数次。李煜在太常寺博士、太祝们的摆布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和同样的词句，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中书舍人潘保佑，当年与李煜同读于崇文馆，也善诗词丹青，尤通音律，与李煜交谊颇深。他见李煜神情木然，便悄悄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可过于应付，李煜只是不理。

册立仪式结束之后，国主李璟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宴毕，各官还要相互宴请，日夜连着轴儿转，要一直闹腾到过了上元节。

李煜就是在这长流水不断线的宴席歌舞中，开始了他的皇太子生涯。 fZIGQdkePtYO/tronaDtzzPUJIwsg7fJM7hlFheBfyuDP5Gax1gLBFR8oSKAw3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