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 八时至十时 《春秋》(读,讲)、《尚书》(背诵)
十时至十二时 《晨报》(读世界新闻)、国文
下午 一时至二时 古文(背诵)
二时至三时 习字(星期一、三、五)
二时至三时 英文(星期二、四)
三时至四时 珠算、笔算
四时至五时 游戏、体操(星期一、三、五)
四时至五时 昆曲、音乐(星期二、四)
星期日:
上午 温读古文经书。
下午 旅行大罗天,三不管。或参观落子馆。
这是阎少伯,阎乃伯议员的少爷的课程表。
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
阎乃伯议员的少爷很秀美,可是很削瘦。虽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砖墁地上练三次独人的游戏和体操。虽然他每星期到大罗天游艺场旅行一次。阎乃伯议员有些不满意他的少爷那么瘦弱!
赵子曰除在阎家教书之外,昼夜奔走交际。政客、军官、律师、议员、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烟窟金屋会面。人人夸奖他是个有用之材,人人允许给他介绍阔事,人人喜欢他的金嘴埃及烟,人人爱喝他的美人牌红葡萄酒,人人说话带着“妈的”!人人家里都有姨太太。这种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左手翻着讲义,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耻了。这种朋友的亲热与挥霍又不是京中那几个学友所能梦见的了。
更可喜地,在阎家教书不过一个礼拜,而阎乃伯竟会把“老夫子”改成“老赵”,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饭之后,阎乃伯居然拍着他肩头叫了一声:“赵小子!”他暗自惊异自己的交际手腕,于这么短的期间内,会使阎乃伯——议员,叫他老赵,甚至于更亲热地叫他赵小子!
从报纸上得到名正大学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报纸放下,这个消息和那张报纸有同样的不值得注意。现在他把“阎乃老”“张厚翁”“孙天老”叫得顺口流;什么“欧阳”咧,“老莫”咧,甚至于“王女士”咧,已经和他小的时候念的《大学》《中庸》有同样的生涩了。现在他口中把“政治”“运动”“地位”等名词运用得飞熟,有时候还说个“过激党”,什么“争主席”“示威”等无意义的词句已经成了死的言语。虽然王女士的影儿有时候还在他脑中模糊地转那么一转,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闲花,较之王女士的“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阎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还没有学会,赵子曰已把谭女士的事告诉阎乃伯了。阎乃伯听了满口答应给他帮忙,并且称赞他是个有来历的青年,因为阎乃伯的意见是:
“自由恋爱是猪狗的行为。嫖妓纳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举动。所以为维持风化起见,不能不反对自由恋爱,同时不能不赞助有志嫖妓纳妾的。”
糊里糊涂地已把冬天混过去了。天津河里的水已有些春涨了。赵子曰日夜盼谭女士的消息,可是阎乃伯总不吐确实的口话。有时候去找周少濂谈一谈,周少濂是一点主意没有,只作新诗。赵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进去一些,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只有喝半斤白干酒,心里还觉痛快一些。
他一个人在同福楼京饭馆吃完了饭,闷闷不乐地往旅馆走。日租界的繁华喧闹已看惯了,不但不觉得有趣,而且有些讨厌得慌了。他一进旅馆,号房的老头儿赶过来低声对他说:
“赵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里等你。”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话,疯了似的三步两步跑到自己屋里去。
小椅子上坐着个妇人,脸色焦黄,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袄,委委屈屈的像个小可怜儿。
赵子曰倒吸了一口旅馆中含有鸦片烟味的凉气:“你是谁?”
“谭玉娥!”她低声地回答。
“你干什么来了?”赵子曰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哼哼地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
“难道你变了心?”谭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谁叫你变了模样!”赵子曰“噌”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洋烟点着,狠狠地吸了几口。
“你肚子里有半斤酒,我脸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转意,容易!容易!”她哭丧着脸说。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说话!我的子孙娘娘!说话!”
“赵先生!”谭玉娥很郑重地说,“我求你来了!你是满城人?”
“不错!”
“我也是满城人,咱们是乡亲,所以我来求你!”
“啊!”赵子曰听见乡亲两个字,心里的怒气消去了许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里出来,到女子师范学校念书,咳!”谭女士好像咽了一口眼泪,接着说,“和一个青年跑到天津,我们快活地在一块儿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赵,也姓赵——他死了!我既没在师范学校毕业,自然没有资格做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没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业!于是我泪在眼窝,笑在眉头,去到处钓鱼似的钓个男人!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我的面貌还不似这么丑,穿上两件衣裳还可以引动你们男人的注意!结果,我钓着一个盐商,在我的那个赵——死后三个月中!我为衣食饱暖不能不和那个盐商同榻,虽然我真不爱他!在他睡熟之后,我才能落几个泪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于图个身上饱暖的福气也没有:他,那个盐商,又被军阀打死,财产抢个一空。我,只剩下一条命,我还得活着——”
赵子曰不知不觉地把半支烟卷扔在痰盂里。
“我的心死了,只为这块肉体活着,死是万难的事!”谭玉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奉军军官,我们又住在一处。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钱挥霍完了,直奉战争之后,他把差事也搁下了。他是有钱会花,没钱便什么事也做,不顾廉耻,不讲人情的,于是他逼着我——用手枪逼着我去拆白!”谭玉娥呆呆看着墙上的画儿,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说。
“谭——往下说。”赵子曰的声音柔和多了。
“他天天出去给我采访无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诱他们。我不必细说。一来二去轮到你的身上了,我一听说你也是满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这里住,可是我始终不肯来。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着这个机会来见你。我来求你,不是骗你。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家乡去?你要我呢,我情愿为婢为奴;你不要我呀,我愿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个人走不了,因为他不给我一个铜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带到北京去,唯恐我变卖了好做逃跑的路费。赵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里就回来,你要是发善心救我,还要快办!赵先生!”
谭玉娥说着,给赵子曰跪下了。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把她搀起来。又点着一根烟卷皱着眉想主意。
赵子曰真为难了:带她回家,军官不是好惹的呀!虽然我不怕打架,可是有手枪的人们不比老校长们那么老实呀!……我应当带她回家,她是我的乡亲!……到家怎么办?收她做妾,她又不真好看!真叫她回故乡去死,于心何忍!……再说万一带她回家,那个军官拿手枪找我去呢?不妥!
“谭姑娘!”赵子曰又坐在床上,手捧着脑门说,“我只能帮助你一些钱,不能带你回家!一来我家中有妻子,二来家事我不能自己作主。我给你一些钱,你设法脱逃吧!我应当把你送回家去,咱们是乡亲,可是我有我的难处!谭姑娘,”他说着把皮夹掏出来,“这里是三十块钱,你拿去吧!”
“咳!”谭玉娥立起来,含着眼泪把钱接过去,很小心地放在衣袋里:“赵先生,这是我的机会,我得赶紧走!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活着一天,不会忘了你的恩惠!咳!赵先生,半斤烧酒就能叫你把老掉了牙的妇女当作美人,一双白脸蛋就能叫你丧掉生命!我是个没脸的妇人,这两句话是由无耻中得来的经验!我无法报答你的善心,只送给你这两句话吧!赵先生——”谭玉娥抹着泪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