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近十二年没到南京了,早就有人告诉我:“你会不认识南京呢!”我报以微笑。我想:“小别十年,就会不认识,那还成其为中国吗?”果然,前回在南京,车轮在水潭里滚,车夫在水花里试足,一脚一脚地踱着;别来无恙,这回在南京,依然车轮在水潭里滚,车夫像渔翁捉鱼一样在水花里试足。车进和平门,一片平芜,危城雉堞隐约于坡坨起伏间。我深深嘘一口气:“南京姑娘,我是认识你的!”
一条又宽又长的马路,一直伸了过去,行人指点我:“这是中山路,在路的尽头,便是孙中山先生的坟墓。”
中山大路上有成千成万的人在往来:那坐在汽车里的,摇着纸扇弓着背斜在车垫上,卫士挂着木壳枪站在踏脚上,沿途岗警向他致敬;我在中山大路上看见这个。破旧马车,吉诃德式的羸马,一歪一歪地拖着;那车厢里坐着的,弓着背摇着纸扇。坐在人力车上的,弓着背,摇着纸扇,看车夫喘着气一步一步往前拉。在大路上走的,弓着背,摇着纸扇,皱了眉头在张铁口星相处待了一回,又弓着背摇着纸扇向前走。我在中山大路上看见这个。中山大路上有成千成万的人走着,他们都走向孙中山先生的坟墓。
金陵,古称龙蟠虎踞之地。据术士说,如今地气转动,龙头不在南京,南京只有一条龙尾巴。又有人说,龙脚爪在上海。那一定是齐东野人之言。南京人传言:“今年冬天,真龙下凡,上应天象,将有真命天子登基。”这也是齐东野人之言。
进城时,城门口得有一番手续,倾囊倒箧,检查得非常细密。我看见有人递了一张名片,就自由通过了;也有扬长走过,不必递名片的。南京住着这样三种人:一种不必递名片的,一种是有名片可递的,还有一种是无名片可递有劳细密检查的。
进城不远,就可看见许多宫殿式的建筑,有的还正在建筑。不必递名片的,据说住在这宫殿里面。高楼门一带,错落的别墅散在那边,这大概都是有名片可递的。金陵王者之都,宫殿式的建筑,看起来颇为相称;只那些淹没在水潭里的茅屋,点缀其间,“太不雅观”!
秦淮河默默然躺在那里。六朝居的干丝涨了价了,拌上了鸡丝,显得格外油腻。歌女的珠喉,夹着台下的叫好声,夹着灿烂的徽章,南京姑娘已经很摩登了!“埃红”的彩色电光代替了月儿,映入秦淮微波中,秦淮河也摩登了。
南京虫越来越多,越吃越胖了!
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路,从这条大路走向孙中山先生的坟墓。
唉!南京的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