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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初夏的上午，天气是异常的晴和，中华自然科学社假首都鸡鸣寺的豁蒙楼，欢迎新来南京观光的远东考察团。承主席的嘱托，要我出席讲演一点关于南京的典实，于是我就在一群陌生客的面前，指手画脚地，开始我那谈话式的讲演了：
“各位先生初到南京，一切都很生疏，主席要我讲演南京的典实，来供各位的参考，这在我们居留南京较久，尤其是挂名专习地理的人，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可是南京不但是我们最伟大的都市，而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都市之一，历史悠久，内容繁复，真是有如‘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现在为清醒眉目，节省时间起见，仅将南京几个显著的特色提出，逐一地向各位略加说明而已。
“南京第一个特色是地位的重要。南京是总理指定的首都，民国十六年春国民政府就奠都于此，到现在将近十年了。首都在一国的地位，犹如人体上的首脑，为全国总发动机所在，全国各部分都受其支配。而南京所以适于建都的原因，主要由于交通位置的重要。打开中国全图一看，可知南京正位于长江下流靠近河口的南岸，利用长江本支流便利的水运，最容易与沿江各省取得联络；且当南北洋的中心，无论水路或陆路（铁道与汽车道）都很容易与华北及华南取得联络，实为控制全国各部最适当的所在。就对外关系言，南京居于控制太平洋最适当的地位，只要我们国势强盛，大可伸足到太平洋上与列强分庭抗礼；而且近代外力入侵我国的方向已由西北改向东南，南京又适与外力入侵我国的方向针锋相对，并且位于第一道防线以内，更足以显露出立国的积极精神，适合建都的一般原则。
“南京第二个特色是形势的雄伟。诸葛亮初到南京，审察地势，就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的说法，所以自来称南京为龙蟠虎踞之地，军事上至关重要。总理也曾说过：其位置乃在一完美的地区，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也。也足以表示南京形势的雄伟。大概南京的地势是周围众山环抱，中间原野平铺，我们试登南京雨花台纵目一望，地池如在釜底，但城内也不乏小山出露其间。城内著名的山有狮子山、富贵山、钦天山、鸡笼山、清凉山、五台山等；近郊著名的山有雨花台、钟山、幕府山、栖霞山、牛首山等；所谓‘白下有山皆绕郭’，‘城中面面皆青山’，久已见诸古代诗人的吟咏了。而秦淮河玄武湖左右映带，于形势雄伟外，更显得风景的美丽；西北方面长江有如玉带横围，益增庄严灿烂之象。
“南京第三个特色是历史的悠久。南京古称金陵，三国孙吴建都于此，称为建业；其后东晋、宋、齐、梁、陈、南唐都在这里建过都，称为建康；明初又为洪武帝的国都，称为应天府；各代建都共计三百七十六年。明永乐帝迁都北京，始有南京之名。清代咸丰年间为洪杨占领。国民政府现定都于此。所以南京要算我国历史上的名都之一。
“南京的城墙为明洪武帝所修筑，于洪武二年（1369年）兴工，历时五年，至洪武六年（1373年）完成，比现存的长城及北平城的修筑还早，原来现有的长城乃为明永乐帝所造，于永乐十年（1412年）兴工，先后经一百七十年始告成，至于秦始皇所修的万里长城乃远在阴山，全用泥土，除了少数地方隐约可见遗迹外，大部分地方已属渺焉不可复迹了。北平城也为永乐帝所造，二者都不及南京的古老。
“南京虽然是历代帝王之都，历史悠久，但自明洪武以来，即使临时建都，却都是代表新兴的势力，所以很有一种新兴的气象，非如旧都北平腐恶的势力，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有如普通形容的‘天无时不雨，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的一般。总理所以主张迁都南京，并指定为我国永久的都城，一方面固由于南京位置的适当，形势的雄伟；一方面也想逃出北平的腐恶氛围，一新中外人士的耳目。
“南京第四个特色是城池的广大。南京城墙号称九十六里，实际上周围仅有六十点六二里，然在世界上已属无有其匹了。世界著名的大城如北平为五十九点一三里，法国的巴黎为五十九点五里，都不及南京的广大。城内面积四十万平方公里，为欧洲摩纳哥国的两倍。自国府奠都改南京为特别市后，周围增长一倍，面积扩大到四百七十八平方公里。城内除屋宇外，很多耕地及荒地，粮食出产不在少数。据曾文正说，太平天国败亡后，城内余粮犹足供数月之需。环城旧辟十三门，清时因城北荒凉，乃关三门，鸦片战争又关一门。宣统元年造宁省铁道，由金川门入城，是为拆城之始，宣统二年南洋劝业会在玄武湖举行，增辟丰润门即玄武门，民初又辟挹江门，现计十一门。
“东晋王导于城外幕府山召集幕府，执行政务，并筑台城，到现在已空存其名，城池荡然无存。旧址就在鸡鸣寺附近，由这里可以望到，史称梁武帝饿死台城，即此。南唐城池较大，筑于914年，现在也已不存，仅有由今汉西门到中华门（即聚宝门）一段，犹为现城所沿用。现在的城墙非由明洪武帝独力修筑，乃与当时浙江南浔巨富沈万三合造，洪武造西北边，万三造东南边，万三挟其雄厚的经济力量，承造的一半竟先洪武部分而完成，于是洪武大怒，以为冒犯王上的尊严，欲杀之泄愤。好在马皇后明理，以‘民富侔国，于国法何与’力谏，然后得免，将万三充军到云南。洪武修造南京城，真是煞费苦心。亲自监工，一律用糯米稀饭和石灰代替三合泥，有不用的，格杀勿论；砖石十分宽厚，墙高尝达六七丈，墙脚宽三丈，街道均行砌石，石系六朝碑板，仅去其文字而已，此事于藏晋冬的《元曲选》中曾言及；复于西善桥兴陶业，造琉璃瓦，为屋盖之用；其后永乐帝更利用此等琉璃瓦在南门外造了一座九级八面高达二百四十六尺的报恩塔，以报父恩，塔上悬灯一百二十八盏，彻夜不息，铃声闻于远近，要算当时一大奇观；可惜于同治三年（1864年）为太平军所毁，现存长干里的报恩塔不及当初远甚。又明洪武为造成堂皇美丽的都城起见，有谓尽逐南京土著于云南，另移江南殷实以实京，由此可以揣知随沈万三充军到云南去的当有大批人，据称云南许多地方的居民迄犹操南京口音。
“南京第五个特色是变故的频繁。修筑以前的变故，已属多至不可究诘。仅就修筑以后来讲，所经的变故也就大有可观，南京真算是一位世故老人了。就几次重要的变故说：明永乐篡位兵由龙潭登陆，由金山门入城，是谓靖难之役；明亡国的次年（1645年）福王即位南京，清豫亲王多铎领兵由龙潭登陆，由正阳门入城，福王逃亡，是谓鼎革之役；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兵由龙潭登陆，与我国议和于下关的静海寺，缔结《江宁条约》，是谓鸦片之役。
“以上三役都不算激烈，南京最重大的一次变故，遭受损失最大的，要算太平之役。太平军于咸丰三年（1863年）攻入南京，同治三年（1874年）退出南京，占据十二年之久。太平军攻入南京很快，一时有纸糊南京之谣，原来是利用工兵开掘地洞，中贮火药，将城墙炸毁的。这些工兵都是由湖南南部招来的煤矿工人，对于开掘地洞是素富经验的。大兵屯驻静海寺（寺系明郑和为展览南洋土产所造），表面不动声色，所以当城墙被炸的时候，城内的人只以为是鳌背翻天了。由仪凤门入城，占据南京以后，于钟山第三峰造天保城，于城内富贵山造地保城，以资防守，改称南京为天京。同治三年曾国荃也师太平军的故技，用隧道由太平门攻入，太平军不及退出的尽投秦淮河而死，节概实在可风；事前放火，历三日三夜不灭，文物精华，尽成灰烬，算是南京修城以后空前未有的浩劫。
“太平之役以后，南京犹经过三度兵火：辛亥之役浙军先克天保城，南京遂下；民国初年二次革命，张勋攻入南京；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军攻入南京。
“南京第六个特色是风景的优美。当各位由下关沿中山马路进城的时候，沿途虽不乏壮丽的官舍及稀疏的住宅作为点缀，但乡村景象很是浓厚：菜圃、桑园、稻田、茂林、修竹，随处皆是，真不信此身已入京都了。就是在城南人烟稠密的区域，池塘菜圃也常与繁华的市街相间，一脚尚在街头，一脚已踏入田野，以都市而兼具乡村的风味，实为南京最大的特色。陈西滢说南京是城市乡村化，同时也是乡村城市化，可谓中肯之言。而‘城中面面皆青山’，自来认为‘最是南京堪爱处’。在这些青山当中，又以清凉山及钦天山为最著。
“清凉山古名石头城，原来靠近长江，形势很是险要，诸葛亮因有石头虎踞之说。现以江流迁徙，离江岸已有十余里之遥，其上有清凉寺，凭高览胜，江山如画。钦天山俗名北极阁，靠近城市中心，元明时山上曾建有观象台，现有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中央大学就在南麓。东延就是鸡笼山，上有鸡鸣寺，就是我们现在的所在了。鸡鸣寺与清凉山的清凉寺同系南京有名的古刹，南朝四百八十寺，现在的已属寥寥无几了。
“鸡鸣寺的豁蒙楼可说是南京风景的集中点：俯瞰后湖，远眺长江，东望钟山，前对幕府。楼上挂的这副‘江山重叠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对联（梁任公书陆放翁诗句），最足以表示豁蒙楼上的气概。后湖又名玄武湖，与绕城西北的秦淮河左右映带，使南京生色不少。湖周围十六里，现辟为五洲公园，因湖中有五岛得名。六朝王室园林多在湖溪，明代尚为禁地，据说梁昭明太子就为游船而溺死的。后湖风景最是佳胜，游艇点点，浮泛于水波容与之中，情趣入画，而西南两面为崇高伟大、古色古秀的城墙所环绕，黄昏落日，尤不禁令人兴故国乔木之思、秋水伊人之想。钟山耸峙于东南，山色湖光，相映成趣；因为山上很多紫色的页岩，又有紫金山之称。山周围六十里，形势险要，最高峰达四百五十米，登高可望长江。王安石诗云：‘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约来。’俯视城中，则万家鳞次。自六朝以来，此地就成了东南最著名的胜地，所谓钟山镇岳，埒美嵩华是矣。茅山坡上有中山陵，紫金山的坡上有明孝陵，这是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的两位英雄，不啻全民族灵魂之所系托，是值得我们顾盼徘徊而不忍去的。中山陵以下有灵谷寺，蔚然深秀，为南京第一禅林。钟山现有树木不多，但在明时遍植楠木，郑和下南洋，造船的原料都取给于此。幕府山连亘于后湖的西北，因晋元帝渡江，王导于此开幕府得名，居民多于此煆石取灰，又名石灰山，远望呈白色，南京古名‘白下’，或源于此。其他名胜古迹多不胜数，恕我没有时间一一讲到了。
“南京第七个特色是发展的迅速。南京在历史上有两个黄金时代：一为六朝，一为明初。六朝最大的都市，在北方为洛阳，在南方为金陵。梁武帝时，金陵人口达一百四十万，超过当时的罗马，为世界第一大都会；所谓‘金陵百万户，六朝帝王州’，其繁华可以想见，迄隋灭陈，遂成一片焦土。明初经明洪武的苦心经营，南京的堂皇美丽自不待言；其后迁都北平，繁华也未大减，直到清咸丰年间，犹不失东南最繁盛的都市；但一经太平军兵燹后，昔日精华，付之一炬，瓦砾遍野，直至国府奠都，犹不免荒凉寥落之感。可是自民国十六年国府奠都以来，南京又开始走入第三个黄金时代了，都市人口在八年中增加三倍，实为世界各大都市中罕有的现象：民国十六年以前不过三十余万人，民国十八年就增至五十余万，民国二十年达六十余万，民国二十四年已超过百万，要算全世界发展最快的都市了。这种都市急剧发展情形，我们可由北极阁所看到新的建筑有如雨后春笋般，在城北荒凉地区出现的情形看出来。按照现在进展速度说来，不到十年的工夫，定可与伦敦、巴黎、柏林等各大都市相抗衡，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讲到这里，我的谈话式的演讲也就在听众带有感谢意思的鼓掌声及欢笑中停止了。虽然时经四年，但当时讲演的情形，以及豁蒙楼上所看到美丽的山色湖光，迄今犹历历在目。然而，现在的南京呢？已经遭受了它空前未有的侮辱，被倭寇铁骑践踏已二十个月了。热血的中华男儿当如何奋起，组成我们东方神圣的“十字军”，汹涌地向我们的故都，我们的圣地推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