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班住在南京稍久的人,看见这里变成日见繁荣的都市,心上很觉得不安,谁都在心坎上留着一个昔日荒凉的古城的影子,像怀念一个老友似的,看见一切都在渐渐变更了,心里就起了一股怨气,真像对一个老朋友说:你“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一样的悲伤。每逢走出家门总找那些没有开辟的小路走,眯着眼笑,说:这还是十年前的古城呢。因此××庙的附近常常看见这些先生们的影子。××庙原来也有些与从前不同了,但不同的只是庙前的一条河,画船少了,笙歌歇了,再没有满楼红袖招人。至于那些古旧的茶寮,香味扑鼻的炒货店,随地招揽生意的花摊,仍都充满了乡下城里各种偷闲的人,还有从几座高楼上送下胡琴檀板伴着凄凉慷慨的歌声,听的人简直疑心他们个个都是江南李龟年,因此生出无限的兴感,都和在浓茶烧饼的香味中细细咀嚼着吞下。最吸引这班先生的是一些古董铺,对于那些斑斓破碎的旧瓦缶旧陶器尤觉珍贵非常。
“先生,这是新近才掘出来的,”古董店老板拿着一个四耳瓶说,“瞧这瓶口上只有点儿破缺,釉子可多么细润,真是宋朝的东西,您拿去吧,价钱也不会错,您瞧着给吧。”这种瓶起初确不很贵,有时只花一块钱就可买得,买的人也就对此发生兴趣,古董铺也就可以为之招摇了。
在许多斑斓破碎的旧瓦缶旧瓷器的中间,有时会突然发现稀有的东西,像××买得的唐雕大佛头只花数十元,于是有懊悔没有先发现的,有默默羡慕的,有带着讽刺来批评的,各种人之间有一位先生又去暗暗搜觅,果然也得了一尊较小而遒美异常的另一个佛头,于是又起了一阵比较,批评,谈论,骄傲。有的说:大佛头可比作汉魏文章,小佛头可比作六朝小品。为了争较这句话,大家又赌酒哄笑以至忘记了这个新的都市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宋瓷碗,有人说是江南铁路造路时在城外附近掘出一个碗库,里面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几千个:上一层压碎了,下一层还是这样完好如新。碗的式样是底小口大,确系宋碗形式,又颜色除彩花,净白,鹅黄以外,有一种青色;按北宋柴窑有几句名言就是“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拿这种青色碗与这名言对照,的确是这样轻薄透明,而且轻轻一敲就发生如古庙钟声一样幽远好听的声音。头一个发现的人还是什么收藏家,把这种碗照样置版,并附了一篇考据的长文登在某大学刊物上。一时惊为稀有之奇珍。从此在积雪的狭巷里,在深暗的古董铺中,不断有这班先生的踪迹了。大家互相介绍,互相争取,一时热闹,不可以言喻。
有一回有四个人到古董店去找碗。老板拿出两个小巧的绿色凸梅花的小碗。这四个人中间谁先抢到谁就死捏着不放,那一个没有抢到的就向他说:你前天不是已经买到一件好东西了吗?这个应当让给我。但是先拿的人还是死捏着不放松,谁肯让?这个求让不得的人就飞跑到另一个人身边,乘其不在意的时候,把他正拿在手里观摩的碗,猛然抢来,买下了。古董铺老板见这种情形,怎么不把价提得异常高呢?
一年过去了,不知有多少人都买这种碗,就是后来被选择剩下的,也有人全包了去,素来不玩古董的人,也要买几个,作为奇货可居。后来古董店还是源源不断的有得来,这可怪了,那定是什么神库吧,怎么这样像奇迹一般的取之无尽呢。于是怀疑,考查,研究都来了。结果所谓柴窑,所谓宋瓷,都是仿古假造的。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是什么人假造,也还没有一个确实证据。从前所争买这些的先生们只有彼此相顾哑然。究竟谁上了谁的当呢?只有各自咨嗟,各自隐恨而已。到底得大佛头的先生心中有所慰藉,不是为了搜觅宋瓷也不会得着那个大佛头。另一位先生也倒不灰心,索性把兴趣集中到陶器上,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一天不看见他徘徊于古董铺里,搬些破碎的、完整的、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瓦当、土罐回到家中。现在已有几百件,楼上楼下桌椅几凳上无处不是,怕将来要专造一座仓库来收藏吧。现在这位先生正预备写一本陶器源流史,我们且企予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