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身子稍为健了些,清早在院子里散步,看见柳条都发青了。只两天没有走下床,外面的世界便变得那么快吗?新绿这色调我是十分爱的,但我又觉得这颜色太刻薄。一个中学生顶愉快的是礼拜六的晚上,一个孩子顶活泼的是过节过年的那一天;可是对于一个饱经忧患的人,他永远是希望生存在百草尚未上绿那样的早春之季的吧,这样想着的我,却非人情地绷起一种暮春之感,仍然踱回到自己的房里。
我到南京已有一个多月,仅仅看见三天有太阳。今天天气还是那样的像一个吝啬的房东太太的脸,像一个高官府上的门房先生的眼珠子;总之,使你见了要苦笑不止。
饭后在床上假寐,听窗外淅沥之歌。睡了三个钟头,犹未成眠。沉入于一切杂感之我,于是披了衣服起来,撑着雨伞走出寓所。常常在许多地方,会因为看见自己的形单影只而引起若干孤独之感的吧,但索性抱着一种悠闲的心情,一个人在外面踱踱,倒又觉得无上高雅。怀着这样一种超然的心情,随便上崇山峻岭,江河大流,荒落坟郊,或士女错综的都市公园里,都能得到一种冲淡之趣。我向台城走去,沿路风雨交集,还疏疏落落夹些雪珠。这衰弱的身子不够这样的摧残吧,但也只有风雨的狂暴可以杀威我的伤时之感。城墙由东头的山腰里铺过来,从我的脚下再伸出去,一直到北头,十分严肃。玄武湖偎着城墙,若稍带一些书卷之气看来,俨然是横条一幅。村庄如睡,树木安静,湖水没有言语。纵然有雨点在逗,但在全景上,也仅仅因此加重一点灰色,如一个年轻的新寡,在严肃的城墙下,守着静穆,不敢叹息。
天十分惨淡,云是灰暗的,一层一层泛起,在远山之顶上厮磨着。紫金山一带都隐约地躲在迷雾里,仅仅看出一些轮廓。我十分喜悦这种情境。我喜悦山影在迷雾里,我喜悦月亮在迷雾里,我怕黑暗我爱薄暮。——我爱在薄暮里,像是消失了自己,像是还看见自己。
我在台城上这样闲散自在地走着。我俨然如天地万物之主,又俨然觉得天地万物间无我。既无我,也无我之叹息了吧。
这样忘形地笑着,我跨进了鸡鸣寺。
我在豁蒙楼上靠窗口坐下。这样的大雨又是这样的傍晚,我之来,真是非人情的了。我悄悄地听那壁上钟摆的嘀嗒。庙堂里的晚钟,那样沉着地破空而来,真使人听了吃惊不止,钟声在空中持久地回荡,若有无限禅机。一个因早年失身而落魄了的女子,至此会不顾一切地去跪在神座前流着泪忏悔了起来的吧!这钟声在空中之回荡,真能使人听之默念自己也是一个罪人。
这样幽然神往之我,仿佛真有出世之感。生老病死之外,再加上因近代都市文明的加速而增加的幻影消灭之悲哀,真是人生无往不苦,既要加餐,又要排泄!既要早起,又要晚睡。宇宙在白昼与黑夜之循环交替中延续下去。人们大多不愿意自己叹息吧,但无声的叹息比有声之叹息更惨。我之上台城,想略略减少我一些无声之叹息吧,但我恍惚又需要更多之无声的叹息,好用以来延续自己残破的生命:人世一切真是非理可喻。
被远山背后的反光所耀,我从幻想中再去看湖光暮色。湖面被夕光耀得加倍平软,加倍清新,同时又加重惨白。纵然天地立刻将成黑暗,但果能在黑暗前有这样一次美丽的夕光,则虽将陷入于黑暗,似亦心甘。一群不知是白鸽还是白鸥,总之是那样白得可爱的一群,在湖面上扑落飞扬,遥远遥远,终于又在水光天色里消灭了,仅仅留下一些残影在观者之我的脑子里。
八九年前常常跟着人家来此喝茶之我,至今还能了然想起小孩之我是如何的活泼。十年二十年后之我,再来吃茶时,也仍能一样了然想起今日之我那样冒雨而来的固执吧。这样想时,仿佛在一秒钟里已经过了十年二十年般,见到将来之我,还一样如今日之潦倒。去年春天,我有一时睡在床上,见了友人且说着“非病也,非愁也,愁病耳,病愁耳”一类的话的,这事,实俨如昨日。那时因心境坏到无可收拾,于是老在午睡里埋葬了自己的青春之我,想起无福享受春绿风光,还记得有过如下的句子:
醒后依着枕头听窗外鸟鸣
春鸟偷偷地告诉我春天的多情
照一照镜子看见脸上泛起的春红
上帝准知道我当时的心境
可是曾几何时,今日又再见柳梢染上了新绿了!少年心情最难测,近来,若有理由,若无理由,我说恍惚如有所失,仿佛连发奋亦属多事似的。
曾经在我自己的《感情的颜色与光彩》一文里说起一个人的感情有严肃与泛滥。严肃与泛滥的程度相差到可惊,这真是我之固执了。仿佛很有决心不去再浪费时间在一个演剧上,但忽然高兴在一个黄昏的工夫也竟会合着几个人连脚本都抄完且印成功了的(这样的事,在我真是常有的,曾经几次发奋,说非读熟万卷书不可的我,可是在颓唐来时,也仍然会让日子十天半个月的那样白白挨过去),这样的事,当我在第二次再发奋时,又不禁要引为可笑。没有几天前,在玮德家里和他默默对坐,两人都十分乏,反对上什么地方去跑,可是到头又都让自己将乏倦的身子抬上了豁蒙楼,在豁蒙楼上坐下,也感觉乏趣,但又无有勇气再走出来。看山也呆板,看水也呆板,一切都单调,狂饮着无一丝儿茶味之水,没有一句话可说。且看他人之高兴,及其喝茶姿势,起初倒颇感兴趣之我,忽而又觉一切人皆可怜。但也许当时更有人在以我为悯恤吧,这样想时,又意外地使自己吃惊起来。
正在那时,一个和尚捧了一盂茶走进豁蒙楼来。他在另一头靠窗坐下,和我遥遥相对。以我十分孤独,他特来伴我一坐的吧;作这样想之我,便向他招呼:“今天贵寺很冷静呀。”
那个和尚若听见若未听见,隔了长久,才“唔”地吐出一次微声。
一个俗和尚呀——我心上作如是想。
但既以为贵寺今天很冷静,又何必再问;这样自索着的我,想来又觉得十分可笑。如那和尚给了我一句答话,也许我便无从再发觉自己之可笑了吧,这样,我觉得那和尚又甚有道理。
“和尚先生,这两天很凉呀。”
“唔唔。”
和尚先生还是那样地答着。和尚先生用“唔唔”来答应,是承认这两天的天气是凉吧,是承认他自己觉得这两天天气的冷吧,是承认我们这些平凡之徒应该觉得这两天天气的冷吧,或者,否定我这一句话而不欲令我难堪吧,我这一句话或是或不是吧,总之人世间一切话都可存在可不存在的吧。
如其和尚先生答“是呀”,我又会破口而说“为什么这两天还会这样冷呢,真是非人情了呀”的吧;如其和尚先生再说,“前几天太热了呀”,我又会说“为什么天时这样的不正呀”的吧,“这样的天时很易生病的呀”的吧,“穷人真是受灾了呀”的吧;以及说“近来各处都是盗匪了呀”这一类话的吧。
如其和尚先生或开初就答“还好呀”,我又会说“这样凉的天气你们都满不在意吗”的吧;或者我还会再说下去,说“你们冬天也仅着这一点衣服吗”的吧,“你们不想弄一盂酒杀杀寒气吗”这一类话的吧。
总之,那样无限地延长下去了呀。
同时,灾害也是那样无限地延长下去了呀。
这样思索之我,猛觉那个和尚很有些悟了呀。
于是我再将眼光扫到那一头去时,和尚先生已不在了哪。
天色渐渐更凄惨起来了,远山先后没入浓暗之中,仅仅水面上还腾起一种白色,但也极暮霭苍茫之至了。我沉下心来听禅堂里的钟声。我的幽魂像寄托在这钟声里,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波荡出去,虽然微弱到仿佛灭亡,但仍永远存在在那空间的哪。
正觉入悟时,忽听见有人喊:“先生醒醒哪?”
“这儿什么地方哪?”
“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哪。”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和尚先生带着笑站在我身边。我说:“什么时候了呀?”
“是你该回去的时候了呀。”
他一路送我,禅堂里的香好凶郁哪。
走出了山门,大好江山,如一片锦绣,全铺展在我的脚下了,可惜四边迷雾隐约,已不易辨识。一阵风扑面刮来,不是春风,不是夏风,这风颇有肃杀之感哪,熟睡之我,至此完全给它吹醒了。俯瞰城市,万家灯火已上。雨住了,天上漆黑。回房来,见病了数日之我忽而不见了的同住之友人,也许会焦急地向四处找寻了起来的吧。但我还是那样从容地走着,一路从山坡上下来,想着豁蒙楼上梁任公的句子,这样念道:
江山重叠争供眼,
风雨纵横乱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