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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京，差不多有五年之久了，但自己对南京的理解程度却很少，这自然是南京的伟大处，同时也是自己的渺小；否则，那样长久的时间了，为什么还不认识南京呢？自己于惭愧之余，便不能不努力访问一番，——虽然所得到的，也还只是南京的颜面。
假如你是坐了京沪车或津浦车，甚或由汉口坐了轮船也一样，反正一走出南京的车站或码头，便有几十个以至几百个衣服烂污、形状奇怪的青年男子，将你团团围住。不要说抢夺你的行李，拉扯你的衣袖，自然使你胆寒；就是将你包围时那来势之猛，气焰之盛，除非你有张飞之声或武松之拳，喊一声，打一拳，能杀开出路来，否则，你想“退避三舍”，也不会自由啊！
只要你不是弱不胜衣的千金小姐，你尽可恩威并用地拿出一点手段，保护你的行李与衣衫，这一关，大概总可敷衍过去；有时遗失一两件零星包裹，那是出门人的应有损失，你只能自认倒霉，谁教你生在这礼仪之邦的中国呢？于是你坐上车子赶快离开下关向城里跑，但是呀，要不是什么机关里的长或员，有官衔片子的话，那你是得弄一个徽章挂在胸前，以表示你也曾经做过官，或者在旁的地方做过官，那你就可安安稳稳地进了城；否则，你的行李，是得一件一件放在地下给军警们翻看，——哪怕是风天与雨天。
一进城，你切不要吃惊，广阔的荒野，横在你眼前；极臭的大粪味儿，会从路旁的菜园里走向你的周围。你以为你是到了深山僻乡么？不，红红绿绿的洋房，也慢慢会跨过你的眼帘，跑向后边去，平坦的柏油马路，也会一段一段将你载至目的地。这样，你脑筋中，回忆着往古，吟味着现代，你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旅社。
住旅社，第一个难题，就是找保：哪怕你是从外蒙古或者川边来，保人总是非找不可的。你要在南京没有熟人而又聪明的话，你随便写一个在某机关做事人的名字，旅社绝不会派人去调查的。但你却千万不能说你没熟人，找不到保，那警察就会立刻找你打麻烦，认你是旁的地方的逃犯，或者是负有秘密使命来京图谋不轨，不是被关进监狱，便是受立刻出境的处分，这就是保人的用处。
保人是填写了，住在南京的旅社里了，倘若是冬天，你买点炭烘烘火，这是不成问题的；充其量，茶房不过揩你的油或者代你少买一点。但要是夏天呢，那你就得更大方，预备把血肉都不要放在心里。因为南京旅社里，有一种“南京虫”，是专门吃人的，无论是桌子上，椅子上，都是它们的势力圈。床上，地板上，那更是它们的发源地，你要是不大量，休想在南京过一天安然的生活，因为走遍南京的旅社，没有一家不是“南京虫”的势力范围。
住的问题，暂时好过，吃的问题，却不容你马虎。比如：南京人淘米、洗菜，是与刷马桶、洗衣裳都在一个死池塘里，你说你嫌不卫生，不吃吧，人家南京人多年了就是那样过活的，你一个外江佬，当然不配改革人家的习惯，无法，你只能拿你自己的生命作儿戏，马马虎虎地吃下去。但这吃，也很不容易：饭馆是贵得和珠宝店一样，教你望而生畏；其余，就是临街的小饭铺，人家将食物蔬菜，一律都放在大街上，让风土扫荡。有时，当然也会有什么苍蝇蚊虫之类先尝味，这种饭食，倒是便宜些，你去吧，进了那种地方，你可不要呕吐才好。
你若闲着没事，不妨到街上逛逛，每一座洋房的旁边或附近，好像是规定似的，总有一些茅草屋。洋房里的主人翁，出入是汽车，不用说，很阔气了；而他的芳邻，却不是拉车的，就是种菜或者做小生意。以我想：大概十个茅草屋人家的一月劳动，不能够一座洋房内的主人的一日夜开销，因为很有些洋房内弄“中”“发”“白”，往往几小时的输赢，就在几百元以至几千元以上呢。
坐在房里没事，看看报纸吧。南京报纸也不少，新闻自然是千篇一律，连编辑的形式，好像都不敢有所独创，一味墨守旧法；至副刊报屁股之类，则更是奇怪，多是以低级趣味为主，登些似新非新，似旧非旧的莫名其妙的文章，闹得在南京长住的人，反都去订阅上海或者天津、北平的报纸。据说，南京报纸，现在没有销到两万份以上的，虽然南京人口是有六十五万二千九百四十八人。
报纸不好看，我们看看杂志吧。说也可怜，南京杂志本就少，然而，少之中，能维持到一年以上的，还没有几个，多半都是“昙花一现”，就夭折了的。闹得想看杂志的，还是得搜寻上海、北平一带的出版物。
于是乎再找找图书馆，这更可怜，夫子庙民教馆图书馆，已经就觉得笑话了，但公开的图书馆，据说这还是第一家呢。我不懂，南京有人花钱办电影院，开大饭店，却没有人花钱建筑图书馆。南京人肚子里都需要些什么东西，是很了然了。
南京既不容我们当书呆子，我们也落得玩一下。可是，天哪！你想着三天三夜，在南京都想不出玩的地方同方法。夫子庙一带的女子清唱，那是只能供给另一目的的人去游玩；大世界、民业公司的旧戏，根本就不成东西；至于几家电影院，都互争着演什么啼笑姻缘；梅花歌舞团，自然也引不起看的兴趣。另外，不是就没地方了吗？我们当然不能如有些学生一样，坐在女子理发馆同女技师打哈哈。那么！再做什么？
可是，南京究竟是革过命的“首都”，特点自然还很多。比如：马路上的乞丐之多，夫子庙的摆卦摊之多，茶馆里提鸟笼之多，街道上的垃圾之多，在在都足以表示南京之伟大；而况还有机关里的汽车，里边坐着花枝招展的女郎，驰骋于中山路上，那气派，更是十足的威严，教一个初到南京的人看了，一定觉得“首都”女权之发展，机关里的要人，全都是女子，岂不懿欤？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南京因为太伟大了，所以样样就都伟大：像佣工介绍所，全市就有七十四处，而此七十四处，每天上午，你去在街上跑，家家都是坐得满满的，由五六个以至二三十个不等。南京找事人之多，亦可看见一斑。但这些，还是只想做佣工，像那些想在南京候补的，恐怕至少也有两三万，因为南京旅馆业之多，是很惊人的；而这些旅馆业，又靠的是候补官吏以谋生的，其人数，当然很可观了。于是乎，虽在办公时间，南京马路上，总荡满了闲人。
在旅社住厌了，自然想找房子住，但这却比登天还难，你跑上三天两天，有时是连房子的影儿都看不到，偶尔碰巧找到了，行租呀，押租呀，铺保呀，还得你是有家眷，否则，房东们是都不欢喜光棍的。
住家了，以为该安安宁宁过几天日子，但是不然，警察来调查了、登记了，挑水的、倒马子的、送煤的、电灯公司的，随时都有与你打交涉的可能，即使你有钱，几句应酬的闲话，也得要说啊！
晚饭后，是被人称为散步的时间的，但在南京，除非你自己家里有花园，旁的地方，是不容你散步的。公园是老远的处在城内或城偏角，马路是没有人行道，那么，想散步的，只能在房里打转了。不然，你就跑到街上，同汽车、洋车、马车竞争去！可是，性命交关。
有几家电料行与大商店，都在门口安着广播电台的播音筒，以招徕顾客，这自然是很进步的广告了。但在街上听播音的，却大抵是没有钱买东西的行人；而真要买东西的人，倒反往往因了门口人太多，走向别家去了，这才叫得不偿失。
南京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茶馆，——尤其在早晨，几乎各家茶馆，都是挤得满满的，有的论时局，有的谈物价，还有的，是专门计划一切阴谋，所以茶馆客人的打架，是日必数起。若要问起缘由来，除过金钱女人外，往往很有些半文不值的。如两个争论曹操的兵，到底是八十三万，还是一百一十一万，也会凭空吵起打起的。
一个邻人的老太婆死了，她的儿子，因为手里还有几文钱，便在家大做水陆道场，请了二三十个和尚，在家诵经，为他老太太赎罪。整整做了四十九天，闹得我们做邻居的人都不能睡安稳觉。
南京城内的交通，有火车，有公共汽车，有野鸡汽车，有马车，有洋车，但在南京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感到南京交通的不方便。这大约就是所谓交通不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