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是一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杰出的军事家。他在南方抗倭12年,打仗80余场,杀敌不计其数,战绩辉煌,功勋卓著。可是,他到北方镇守蓟镇,16年打仗8场,杀47人(其中包括几场规模不大的边境摩擦)。真正由戚继光亲自指挥的战争只有3场,共杀15人,与南方战绩相比,相差悬殊。戚继光南北战绩的巨大反差,容易使人产生误解。有人就由此认为,他在南方功高盖世,在北方无所作为,以致文史界只注重他在南方的事迹,而忽视他在北方的贡献。
为什么戚继光在北方的战绩远不如南方?有学者解释:明朝“以文御武”,太阿之柄不假武人,他在北方没有用武之地。
事实果真如此吗?回答是不尽然。因为戚继光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他有较为明确的国家观、民族观、战争观。他深知塞外不是国外,塞外所谓“胡虏”,虽然桀骜不驯,却也不同于倭寇。所以他到北方以后,采取了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战略方针,改南方对倭寇“大创尽歼”的做法,实行“以守为主,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针。通过修长城、练边军,加强边防建设,遏制战乱发生。并在此基础上,化解了民族矛盾,促进了蒙汉和好,维护了中华大国的团结统一,使祖国北疆和平安定,数十年无战事。戚继光在北方为国为民所做的巨大贡献,不比南方抗倭逊色。
元朝灭亡后,它的后裔不甘心失败,经常起兵犯境,蒙汉之间的矛盾此起彼伏,长城沿线的战火连绵不断。为防止蒙古铁蹄南下,明政府沿长城设立九大军事重镇(亦称九边),驻重兵防守以捍卫北方安全。
当时,北方蒙古族主要有三股势力,西蒙土默特,俗称西狄,驻牧在宣大边外的黄河河套。东蒙土蛮,又称东夷,驻牧在东北老哈河套(即辽河上游)。东、西两蒙之间是北虏兀良哈,原是朝廷三个卫所,在靖难之变中帮助燕王打天下有功,朱棣坐江山以后,撤销大宁都司,让他们南下至蓟镇徼外。
三股势力中,西狄土默特实力最强,其首领俺答彪悍好战,蒙汉之间的战火多由他带头挑起。东夷土蛮次之,经常进犯辽东。北虏兀良哈势力最弱,但因其习性无常,时服时叛,不时交通东、西两蒙,侵扰蓟镇。
为了妥善处理与蒙古族的关系,明政府曾推行一套朝贡制度,并在塞外建立“羁縻政府”,维持中央对他们的松散统治,保持北方社会相对稳定。但是到了嘉靖年间,刚愎自用的朱厚熜实行“绝贡”政策,勒令边臣关闭互市,寸铁不许出关。更激化了朝蒙之间的矛盾,致使长城沿线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边境战火愈演愈烈。当年三月俺答犯宣府,四月犯辽东,十月连犯固原、偏头关、大同。总兵官郭江、参将崔世荣,先后战败而死。
北方“胡虏”频繁犯境,朝野大骇。于是有人想起在南方抗倭取得巨大胜利的戚继光,希望他到北方出师北伐,血洗草原,一劳永逸地消除北方边患。陕西道御史李叔和上疏说:“福浙总兵戚某,协谋练兵,所向无敌,应代蓟镇总兵之任,训练强兵,迅扫狂胡,以伸华夏挞伐之威。” 戚继光的好友俞大猷也鼓励他说:“丈夫生世,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宜安于南;欲与千古豪杰争品色,宜在于北。” 希望他到北方再创奇迹,建立比历代英雄更加辉煌的战绩。
但是,通今博古的戚继光深知塞外不是国外、塞外民众不同于海外倭寇。他在《上大兵援辽议疏》中说:“议照国家建都于燕,比时属夷为我藩篱,守在旧大宁之地,去塞犹数百里,门庭内固……” 这话虽是万历七年,从唇亡齿寒的角度,强调大军援辽的重要性。但也可以看出,在他内心深处存有与世俗不同的观念。他不把塞外看成国外而看成属夷;他不把蒙古族民众视为敌人而视为朋友。他希望塞外少数民族还像先前那样,作为北方藩篱,护卫着中原安全。这在当时大汉族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上,在汉民普遍存在“仇蒙”情绪的环境中,戚继光这种与众不同的思想,显然与大汉族主义传统观念划开了界限。
戚继光隆庆二年(1568)到京之时,张居正已经担任内阁次辅,这位救时之相致力改革创新,加强边防建设,也注重改善民族关系。他根据北方三股蒙古势力的不同表现,采取“西怀东制”的策略。对西狄俺答实施怀柔,对东夷土蛮加以遏制,对北虏兀良哈,念其多年对朝廷友善,采取安抚政策。并亲自给戚继光发信,要求蓟镇“以守为主”“以虏不入为上功”。
戚继光根据蓟镇地方的实际情况,考虑到蒙古铁蹄多年进犯的特点,十分赞同张居正的主张,把“以守为主”作为他镇守蓟镇的基本方略。当年十月他在《上练兵议疏》中明确表示:“何为边势之可忧?夫蓟边天险,所贵在守。”
戚继光的“以守为主”,当然不是被动地守,而是战守结合的守。他说:“自古防寇,未有专言战而不言守者,亦未有专言守而不言战者,二事难以偏举。” 他为了实现张居正“以虏不入为上功”的要求,大力加强边防建设,时刻做好战争准备,以强大的军事实力遏制好战势力,使“虏”不敢轻举妄动。为此他提出训练重兵以当其前驱、重修长城以防其出没的庞大计划。
隆庆二年,他上《请兵破虏疏》,要求朝廷拨给他十万大军,由他训练成节制之师,使之“士气日张,而虏气日夺。然后分此十万之众,以训九边,九边之兵强矣。举此以训京营,京营之兵强矣”。并说这才是“非直强兵,亦以富国,一劳永逸之上计也” 。
同年他又上书《呈修各路边墙》,决心把长城“薄者加厚,低者增高,……不过二三年间,金汤势成,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在是矣。……”
戚继光的这个计划,曾经遭到一些朝臣的反对,有人说他“求望太过,志意太侈”。还有人说他重修长城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好在当朝重臣高拱、张居正等人都给他以大力支持,使他能够大展身手。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他把十万边军训练成能攻善战的无敌劲旅,把蓟镇两千里长城筑成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有效地震慑了塞外好战分子,使他们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蓟镇长城战火减少,北方社会和平安定,真正做到了不用战争而使人屈服、无须挞伐而使“虏”不入。
万历二年(1574),蓟辽总督刘应节视察蓟镇,对戚继光修城练兵的成果给予很高评价。他上疏说:“蓟镇不经虏患七年,仰遵庙谟,一切战守之备,亦即有次第矣。……虏大犯,曾徘徊俩月而不敢进,真不战屈人之兵。……”
发生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庚戌之变,是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灾难,也是一场令人凄楚难挨的丑剧。这场灾难本来不该发生,却因嘉靖皇帝的狂妄无知,以及当事官员的腐败无能而发生了。
蒙古西部首领俺答,是蒙古族中一个较有远见的部族首领。早在“庚戌之变”之前,就希望结束长城内外的战乱局面,多次向朝廷请求和好。可是,刚愎自用的嘉靖皇帝以“胡人叵测,不可信”为由,始终不予答应。有大臣建议乘此时机改善蒙汉关系,也遭到他的严厉训斥:“黠虏节年寇边,罪逆深重,边臣未能除凶报国,乃敢听信求贡诡言,……通事人役违法启衅者,处以重典。” 更有甚者,有来朝求和的使者被边境枉杀,嘉靖皇帝不但不追查责任,反而给肇事凶手记功授奖。于是朝中谈和色变,再不提蒙汉和好之事,由此朝蒙关系愈加紧张。俺答连续几次求和无果,恼羞成怒,便于嘉靖二十九年发动了庚戌之变。
开始,俺答率数万铁蹄发往大同,大同总兵官仇鸾是奸相严嵩的干儿子,他见势不妙,急忙重金相贿,致使俺答挥师向东,数万铁蹄有如洪水猛兽,攻破古北口,踏平怀柔、密云、通州,直达东直门下。当时城内只有四五万守军,且又老弱参半。俺答若想攻城,皇宫必成焦土。只是此次俺答没有占城夺地意图,只在郊外肆虐八日而去。临行他从御厩内抓人给嘉靖皇帝带去一信,把嘉靖皇帝大骂一顿,很有以武逼和的架势。
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正在京师参加会试的戚继光挺身而出。他勇敢地参加京城保卫战,并被任命为总旗牌官督防九门。其间他撰写一篇《备俺答策》报到兵部,被立即刊印下发,可见其文的重要。可惜该文早已失传,内容无从查考。但是其中一个“备”字,很值得发人深思。他为什么是“备”俺答策?而不是“抗”或“灭”俺答策呢?这在当时也许未被引为注意,可是后来的事情,却能使人感到,他在其中的良苦用心。
隆庆四年(1570),也就是庚戌之变以后的20年,俺答又向朝廷请求和好,希望结束战乱、蒙汉相安无事。可隆庆皇帝不敢违背先帝遗训,百官也拿不定主意。兵部征询边防大臣的意见。戚继光上书《复兵部条议八事》,说“议封职,以臣服夷酋……施之中华礼仪之邦可也……今俺酋独雄徼外,我即吝之,能禁彼之自王乎?不如因其请而授之,不割土地,不分人民,适成中国之大” 。意思很明白,就是为了国土不分裂、民族不分离,希望朝廷答应俺答请求,以实现蒙汉和好。并且希望按照中华礼仪,建立羁縻政府,实现长城内外天下一统。
戚继光的这个主张,适应当时“人心思定,社会思安”的总趋势,符合蒙汉人民的共同愿望。得到首辅大臣张居正和陕西总督王崇古等有识之士的同情和支持。经过各方共同努力,隆庆五年(1571)朝廷与俺答和好,封俺答为顺义王。从此,西北大地和平安定,蒙汉人民安居乐业。
戚继光的“适成中国之大”主张,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把爱国主义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其爱国情怀不止于屈原之楚国,也不止于岳飞之南宋,而是包括长城内外的中华大国。这对于维护中华大国的团结统一,对于中华文明的传承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为了“适成中国之大”,戚继光呕心沥血加强边防建设,千方百计地防止战乱发生。但是一旦发生战事,也是从和平愿望出发,恩威并用,化干戈为玉帛。万历三年(1575)的董家口大战,就是在他这一思想影响下化敌为友的典型战例。
当年正月二十三,兀良哈首领长秃,“率众盗犯董家口,戚继光督南北官军,从榆木、董家两关出塞,追击一百五十里,标军李云生擒长秃以归,斩二级,余虏负命却遁”。战后双方在喜峰口议和,蒙方大小头目240人,从草原各地齐聚喜峰口叩关请和。他们对天盟誓:“子子孙孙怀德内附,世世代代不犯太师城。”从此北虏兀良哈与朝廷和好,蓟镇长城战火停息,京东大地和平安定,数十年无战事。
因为这场战争只杀俩人,有人就觉得它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战,没有足够重视。可是戚继光率领的南北官军,包括从南方调来的火器兵和北方边军,参战人数自然不少。而大军从相距30里的榆木岭、董家口两关出塞,追奔150里,战场也相当不小。
那么问题是,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为什么只杀俩人就和平结束?为什么只杀俩人就使一个拥有十万牧民的兀良哈彻底臣服?从史书所描述的情况不难看出,它不是靠武力征服的,而是靠攻心取胜的。其中包括戚继光的“适成中国之大”思想所产生的影响。兀良哈240名大小头目,齐聚喜峰口,诚心诚意地叩关求和,就说明“适成中国之大”思想,已经在广大蒙古族人民中形成一定的凝聚力。
所以我们说,董家口大战是戚继光“适成中国之大”思想的胜利,也是他坚持“不战而屈人之兵”方针,把作战艺术运用到最佳境界,以最小的伤亡代价,取得最大战果的典范。
戚继光生于齐鲁大地,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坚信“以德治国”理念。他说:“赵普(宋朝宰相)半部论语治天下,予曰:不必半部,只节用‘爱人’一节,万乘之国可治矣。” 出于这个理念,他在南方“爱民如子”,对残害中国百姓的倭寇恨之入骨。因此提出“杀贼(倭寇)保民”口号。说贼是杀老百姓的,我们是杀贼的。不把贼赶尽杀绝,就不能保护老百姓。所以他在南方杀贼如麻,被称为“戚老虎”。
戚继光到北方以后,把塞外蒙古族民众也视为中国百姓,对他们同样心存仁爱。隆庆四年他在《复兵部条议八事》中说:“夷地不毛,无耕无织……以其日用,如布帛、锅铁……不能一日不资于中国。而互市之利,实群夷至愿,……盖羁縻虏情可以长久者,正市之谓也。” 在充满“华贵夷贱”思想的社会,不少汉族官吏把蒙古族民众视为贱人,很少关心他们的疾苦。戚继光却对他们如此同情和关爱,确实难能可贵。
万历七年十月,东夷土蛮的“五万余骑,从敖木伦入侵辽左”,戚继光出关援辽。他“以五万余骑布十里许。驰兵转战于狗儿河,复大战于石河墩,斩首十三级,获马十五匹。虏遁支山庄巢,列阵二十余里,间得出塞。我师追奔数百里,勒石燕山而还” 。
从史书的描述可知,这场大战开始打得很激烈,经狗儿河、石河墩两场大战,斩首13人,获马15匹。可是后来又发生什么事情?戚继光勒石的燕山在哪里?五万大军追奔数百里追到什么地方?史书并未说清,值得进一步探讨。
经考察,戚继光勒石的燕山,不是河北省北部的燕山,而是它延伸到关外朝阳市境内的余脉。这个余脉,蒙语叫努鲁儿虎山,汉语叫燕山。山下有一条河,蒙语叫敖木伦,汉语叫大凌河。如今的大凌河上建有一座水库,名为燕山湖水库。水库旁建发电厂,名为燕山发电厂。发电厂坐落在朝阳市西郊30里,南距锦川300里。由此可以判断,当年戚继光勒石的燕山,就是燕山湖水库附近的努鲁儿虎山。五万大军也就追奔到努鲁儿虎山下的大凌河流域。
那么大凌河流域是什么人驻牧呢?据日本学者和田清考证,嘉靖初蒙古察哈尔部达赉逊汗率领本部10万部族东迁,就迁到东北老哈河套。并且说:“这里所称河套,当然是指辽河河套。熬母林是敖木伦,即辽河上游。老母伦是老木伦,即老哈河。……” 由此可见,五万大军追奔数百里的地方,正是察哈尔10万牧民东迁的集聚地。达赉逊死后,其子图们汗继位,因图们与土蛮谐音,故汉人习惯地称其为土蛮,亦把东迁后的察哈尔部称为土蛮部。
戚继光的五万大军,经过严格训练,又装备当时最先进的火器,杀伤力极为强大,所到之处应该寸草不生。可以想象,他们追奔到土蛮牧民的聚集地,尽管年轻力壮者逃得无影无踪,老弱妇幼却不会逃得很远。戚继光若想贪名图利,让他手下大开杀戒,显赫战绩唾手可得。可是,他们在那里一人未杀。这就足以说明,戚继光对蒙古民众存有仁爱之心,绝不为功名利禄滥杀无辜。
援辽大战虽然杀人不多,朝廷却给了很高评价。说:“宁前虏患,岁无虚日,而声势重大,独今次为甚。……援兵一出,虏即遁归。拒堵之功不拘斩获。” 战后,朝廷给戚继光加官晋爵,太子太保加少保。
戚继光在北方的战绩远不如南方,也远不如与他同期镇守辽东的李成梁。两人同为镇守北疆的总兵官,却因镇边方略不同而后果各异。
李成梁镇辽,“以战为主”,凭借辽东铁骑,犁庭扫穴,威震绝域,官至太傅,受封宁远伯。不过,他的武功虽盛,杀人虽多,却未能臣服土蛮,非但边患未能全面平息,反使满族乘机兴起,大明帝国终被女真所灭,以致后人评说他是一代“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而戚继光镇蓟,“以守为主”,虽功勋卓著,但打仗不多,杀人很少,战绩不如李成梁,但是他以“爱人”之心,“德行天下”,使兀良哈彻底臣服,全面消除北方边患,换来北方和平安定。正如《明史·戚继光传》说:“继光在镇十六年,边防修饬,蓟门宴然,继之者踵其成法,数十年得无事。”
总之,戚继光在北方的战绩不如南方,但是他为国为民所做的贡献并不比南方逊色。他在北方的功绩与南方抗倭日月同辉,彪炳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