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襄公立国至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秦人的统治政策即与天命思想密切相关。自秦开国至秦始皇开创大秦帝国,统治者都相信自己“受命于天”,历代君主几乎都有祭祀天帝的活动。
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说:
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礼乐废,诸侯恣行,而幽王为犬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
作鄜畤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遂都雍。雍之诸祠自此兴。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
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
其后十四年,秦穆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而后世皆曰秦穆公上天。
……
其后百余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
其后百二十岁而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
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历史说明,秦的立国、发展与其畤祭、天命思想直接相关。《史记·秦本纪》《史记·封禅书》中都记载,秦襄公立西畤,祠白帝。畤祭的对象是天帝,或称之为上帝。此后,这种祭祀天帝的活动在秦一直延续着。文公立鄜畤,祠白帝;宣公立密畤,祠青帝;灵公立上畤,祠黄帝,立下畤,祠炎帝;献公立畦畤,祠白帝。总之,秦的畤祭是非常隆重的,具有自己的特点。秦春秋早期的青铜器秦子簋盖铭文有“畤”字,虽然铭文不全,难以准确了解相关的内容,但也说明秦人的畤祭是非常重要的。
周秦时代,祭祀天帝是最重要的祭祀活动,古人专称为“郊”,就是在郊外举行的意思。按照礼的规定,只有天子才可以举行郊祀大典。秦刚列为诸侯,就开始祭祀上帝,明显地表明了秦人的政治雄心。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说:
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礼》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位在藩臣而胪于郊祀,君子惧焉。
司马迁的观点客观与否我们此处不论,但秦人将原来用于祭地的畤祭转化为对天帝的祭祀,并赋予它新的意义,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件事情。事实说明,秦襄公立西畤,祭祀白帝少暤,是与秦获得对今甘肃东部、陕西关中西部地区的名义上的统治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秦文公立鄜畤祭白帝,和占有土地的关系表达得更为明确。周王室在秦襄公时分封给秦的岐西之地只是一张空头支票,秦真正占领岐西之地是在秦文公时。秦文公四年(公元前 762 年)到达汧渭之会。前文已经说过,《史记·封禅书》记载,文公到汧渭之会后,卜居之而吉。后文公梦见一条黄蛇自天上垂到地面,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太史敦,太史敦告诉秦文公:“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秦文公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这很具有象征意义。文公梦见的是黄蛇,太史敦的解释则强调“此上帝之征”。也就说,文公到汧渭之会得到了上帝的肯定,这成为文公在此地建都的定心丸,是他向关中进军的祥瑞之兆,文公十年(公元前 756 年)立鄜畤,就是对“上帝之征”的回应。在先秦社会里,宗教的力量是巨大的,秦在文公十六年(公元前750 年)就完全占领了岐西之地。
秦献公十一年(公元前 374 年),周太史儋见献公,并说:“周故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出。” “霸王”是霸主和王号的结合,意味着战国时的强国、大国。秦献公十八年(公元前 367 年)的“栎阳雨金”被认为是非常明确的祥瑞之兆,于是秦立畦畤祭祀白帝。祭祀白帝和“雨金”开始结合在一起,带有阴阳五行的色彩。“栎阳雨金”的祥瑞之兆和立畦畤祭祀白帝是与“霸王”之业联系在一起的,表达了在新的形势下秦国新的奋斗目标。历史说明,秦襄公、秦文公、秦献公立畤祭祀白帝,都是在秦国占领土地、扩张势力的时候。秦对白帝的祭祀似乎在刻意宣传一个规律,秦发展到哪里,白帝下临的祥瑞之兆就会出现在哪里。据《史记·秦本纪》的记载,秦襄公时正是秦崛起的时候;秦文公时秦占领了岐西之地,“收周余民而有之”;秦德公初居雍城大郑宫,“以牺三百牢祠鄜畤”,占卜的预兆是“后子孙饮马于河”;《左传·襄公十四年》说:“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这大概是指秦穆公对西戎的战争;秦献公雄心勃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这些不是偶然的巧合,说明秦对白帝的祭祀与秦国土地扩张、政治诉求是联系在一起的。
秦将土地扩张和政治诉求与白帝少暤联系在一起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秦有强烈的天命思想。既然宣传受命于天,秦所占有的土地是上帝授予的,就必然要祭祀上帝。
第二,少暤和秦人的关系非常密切。《史记·秦本纪》说秦是颛顼高阳氏的后裔,凤翔秦公一号大墓出土的残磬铭文也说秦为高阳之后。颛顼和少暤的关系非同一般。
第三,秦祭祀白帝是一种主动的变革行为。少暤原是东夷部落的首领。秦关于白帝的祭祀中,白帝少暤一直是天帝的形象。这个转化,主要是秦实现的。祭祀天帝毕竟不是单纯的宗教行为,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在西周时期,帝是至上神、主宰神。秦最早祭祀的白帝少暤是西方之神,这不同于西周时期的帝。《礼记·曲礼下》说:“天子祭天地,祭四方”,“诸侯方祀”。根据周礼的规定,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地四方,以宣示据有天地四方。诸侯只能“方祀”。在周王室还存在、诸侯国热衷于“尊王攘夷”的情况下,秦祭祀西方之神,有着“方伯”自居的意思。秦最初所立的西畤、鄜畤祭祀的是西方之神少暤。这种变通,既宣扬了天命思想,又不至于太过突兀。
第四,秦人自认为是“受天命”而建国的。1978 年,在陕西宝鸡县(今陈仓区)杨家沟公社太公庙大队发现秦公钟、秦公镈。钟镈均有铭文。宝鸡县出土的秦公钟、镈制作时间被定为秦武公时期。 铭文开篇即说:“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赏宅受或(国)。”赏宅是说接受封邑,受国是说列为诸侯,这两件事都是说先祖受命于天。在秦的宗教祭祀活动中,秦国国君的祭祀权力得到确认,祭祀具有自己的特色。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秦立国过程中使宗教祭祀规范化,使宗教成为国家制度和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秦人成功的一个法宝。秦的天命思想是秦人进取的原动力与自信心的源泉。秦始皇时期,在统一六国后,仍然封禅泰山,祈求他自己与秦帝国天命永寿,仍然是对秦人“受天命”思想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