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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生在海州

我就生在海州

“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东海就是海州,现在是陇海路的终点。我就生在海州。四岁的时候先父又到邵伯镇做小官,将我们接到那里。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记得了,只对海州话还有亲热感,因为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

这是朱自清《我是扬州人》里开头的一段话。

朱自清写《我是扬州人》时,是在 1946 年 9 月 25 日,当时的民国东海县政府确实设在海州。朱自清说他的先祖到“江苏东海做小官”,在语言表述上不够准确,至少是有些疑问。因为他的祖父朱则余做官时是在清朝光绪年间,而且做的是州官,不是在“东海做小官”。那时的海州是直隶州,管辖东海县(含灌云及灌南的一部分。1912 年灌云和东海分治,1958年,灌云一部分乡镇划出去和涟水一部分乡镇成立灌南县)、赣榆县和沭阳县。这是表述不准确的第一点。表述不准确的第二点,朱自清说“东海就是海州”。我们知道,朱自清所说的“东海”,就是指东海县。而事实是,东海不是海州,只是东海的县治设在海州,当时的海州和新浦,是东海县的两个镇。所以,不能说“东海就是海州”。正确的表述方式,应该是这样的:“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海州做小官的。海州就是现在的东海县政府所在地。”或者说,“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海州做小官的。海州就是现在的东海县”。但接下来,朱自清又着重强调一下:“我就生在海州”,这个强调是非常精准的。还有第三点疑问是,朱自清说他的祖父朱则余做的是“小官”。以朱自清1946 年的理解,也许朱则余做的就是小官,但事实上,这个官也不是太小。清朝光绪年间海州府的承审官,主管的是全州的民刑案件,相当于现在的法院院长了。而当时不像现在这样,公检法司分工明确,整个公检法司这一大块都由朱则余一个人负责。如果一定要拿现行机制往上靠,朱则余的“小官”,相当于现在的政法委书记了。

朱自清把地名次序弄反了,可能是因为在朱自清的学问当中,“东海”确实比“海州”更为古老,历史上的“东海郡”出现在秦代。到了东魏武定七年(549 年)才称海州。唐代以后,除元代一度称海宁州外,其余各朝基本上延称海州。清雍正二年(1724 年)升为直隶州。民国元年(1912 年)改称东海县,此后,又把东海县的一部分,另设连云市、新浦市等(打个比方,有点像历史上江苏省的上海县,因为特殊的机缘,上海设市,渐成后来的规模,而现在的体量更是特大城市了)。不过民国时期没有以海州命名的相当于县级的行政区划,而东海县政府所在地又在海州。这么说,朱自清似乎又没有说错。

此外,朱自清的祖父确实是在东海做的承审官,而东海县的衙门设在海州。如果这样,朱自清的表述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东海的衙门就设在海州,现在是陇海路的终点。我就生在海州。”

朱自清在《我是扬州人》里,还有一个表述不够精准的地方,就是“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这个呢,我提出的疑问也有争议。先说我的疑问:朱自清是在 1901 年跟随其父亲朱鸿钧和母亲一起到达高邮邵伯镇(今属于江都)定居的,住在邵伯镇万寿宫,这是一个道观,也是江西人的会所。由于朱鸿钧从出生到离开海州,一直都生活在海州,那他一定是操一口地道的海州方言。到了邵伯,及至后来定居在扬州城里,为了便于交流,会学一些扬州话,特别是扬州的一些市井方言。当家里人(朱鸿钧的父亲是灌南花园庄人)在一起交流时,肯定都是以海州话为主的,偶尔会掺插一两句扬州的市井方言。而朱自清,就是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长大的。所以,朱自清这段话准确的表达应该是:“父亲的海州话里夹杂着不少扬州方言。”江苏地方志办公室有一个“方志江苏”的公众号,在连云港方志办的提供下,推送了我的《朱自清的完美人格》这本书中的第一章,即《我就生在海州》。一个读者读后留言,对我的疑问表达不同意见,他说:“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朱自清说他父亲朱鸿钧扬州话里夹杂着海州话,此说也妥。是说他父亲慢慢学会了扬州话,平时讲扬州话,但不怎么地道,才夹着海州话。”我觉得这个读者说得也有道理。所以需要做个说明。

朱自清的身世之谜

1948 年 8 月 26 日,在朱自清逝世十多天以后,他的好友、同事浦江清先生写了一篇《朱自清先生传略》,文中有这样的话:朱自清“原籍浙江省绍兴县人,祖父讳则余,字菊坡,祖母吴氏。祖父为人谨慎,在江苏东海任承审官十余年,民国纪元前七八年退休,迁居扬州。父讳鸿钧,字小坡,母周氏。”

该传略说得很明白,朱自清原籍是浙江绍兴县人。这是指他的朱家的谱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朱自清的家世较为复杂——朱自清原本姓余,高祖父叫余月笙,浙江绍兴人,在扬州做官,住在甘泉衙门楼上,酒后不小心坠楼身亡。夫人不堪忍受突发之灾,跳楼殉夫。其儿子余子擎年幼,被浙江绍兴同乡朱氏收养,遂改姓朱,余子擎成为朱子擎,即朱自清的曾祖父。余子擎改称朱子擎不久,朱家搬到苏北涟水县花园乡居住,朱子擎和当地首富乔家小姐成婚,他给儿子起了个极有意味的名字——朱则余。朱,则余,也就是“姓朱其实是姓余”,提醒他不要忘了祖宗。朱闰生在《自清府君事 略》一文中说:“我的曾祖父原姓余,承继朱氏,遂姓朱。”朱则余字菊坡。仿效朱自清在《我是扬州人》里那肯定的口气说话,朱则余就出生在江苏涟水花园庄。朱则余就是朱自清的祖父。朱则余娶妻吴氏,生子取名鸿钧,字小坡,即为朱自清的父亲。朱自清的母亲叫周绮桐,是绍兴人。在《我是扬州人》中,朱自清也有介绍:“……绍兴我只去过两回,每回只住过一天,而我家里除先母外,没有一个会说绍兴话。”

那么朱自清的祖母是哪里人呢?从朱自清在散文《择偶记》提供的信息看,应该是花园庄一带人。《择偶记》第一段说:“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候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分的乡下住着。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大概也带着我;只是太笨了,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象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亲昵起来了。除了住的地方,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听说媳妇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当然,毫无意见。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旱烟管,带好些大麦粉,白薯干儿之类。他们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岁,个儿高,小脚;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文中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朱自清所说的“小县分”就是苏北的涟水,这里地势低洼、水网纵横,庄稼旱涝都不能保收,历史上是个穷县。乡下的“花园庄”在涟水的北部,靠近一帆河边上。1957 年 3 月江苏省行政区划调整,把涟水县北部和灌云县南部共十八个乡镇合并成灌南县,所以“花园乡”就隶属于灌南县了。朱自清的曾祖母乔氏的娘家是花园乡的首富,家业很大,田产很多。祖父祖母又都在外婆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那里很亲,所以“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其中也包括那位小姐的亲人。既然是“娘家人”,那肯定也姓乔了,乔小姐和朱自清是表亲。对于朱自清的亲事能定在那里,祖母和母亲该是特别开心吧,老亲加新亲,叫“亲上亲”,是旧时代追求的一种理想的联姻方式。年幼的朱自清听熟了那里的人和事,对“那边田上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旱烟管,带好些大麦粉,白薯干儿之类”的,自然也十分亲切了。大麦(念“旦麦”音)抗涝能力强,确实是灌南一带的特产,白薯干就是地瓜干,这两种粮食都属于粗粮。朱自清小时候生活富裕,偶尔吃吃老家带来的粗粮,尝尝新鲜,所以才很“热心”吧。但是在朱自清 12 岁那一年,亦即 1909 年,花园乡那边捎信来了,不是好消息,“说小姐痨病死了。家里并没有人叹惜;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朱自清的祖母一定是见过这位小姐了,不然不会说“看见她时她还小”,所以并没有心疼和“叹惜”。当年朱则余在海州做官时,朱鸿钧一家是随朱则余住在海州城里的,朱自清祖母常带着朱自清回娘家。既然朱自清的祖母和母亲经常往返于海州和花园庄,并且两头住,而且在花园庄乡下“住过很久”,由此可以推断,朱自清的祖母也是当地人,至少,是第二代、第三代当地人。

如前所述,朱自清祖上是浙江绍兴人,由于长年在外做官,特别是到了朱子擎这一辈,一大家子都住在苏北,加上他本又姓余,分在他名下的这一支的绍兴祖宅、房屋和田产逐渐被族人所侵吞,等于连“根”都没有了。

说到朱自清和绍兴的关系,这里可以多讲一点,朱自清和鲁迅家也是有亲戚关系的。据朱自清弟弟朱国华在回忆朱自清的文章中披露:“我家原是绍兴人氏,母亲周姓,与鲁迅同族。外祖父周明甫是有名的刑名师爷,曾在清朝以功授勋。周朱两姓门户相当,常有联姻,均为当地大族,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也是我家的远亲。”(《难以忘怀的往事》,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 1992 年 10 月版)而朱自清也一直和鲁迅保持着往来,虽然不太亲近,但也不太坏。从朱自清日记中可以看出,比如1936 年 9 月 26 日,朱自清日记云:“访鲁迅太太。借二十元,为吉人婚事也。”不论什么时候,能互相借钱,关系都应该不一般吧。

朱自清为什么要访“鲁迅太太”?日记上没有说明,但后一句“为吉人婚事也”,从中可见端倪。吉人,即朱吉人。为了弄清朱自清和绍兴朱家的关系及和朱安是远亲的关系,有必要把朱吉人的身世搞搞清楚。

朱吉人是朱安弟弟朱可铭的儿子,1912 年出生于绍兴水沟营丁家弄 9 号,原名朱积成(鲁迅日记里写作“稷臣”),后才改名吉人。朱吉人共有兄妹五人,他排行老大。二弟叫朱积功,早年病故;三弟朱积厚;四弟朱积金;最小的是妹妹,叫朱晚珍。据杨志华《朱吉人与朱安及鲁迅》一文中说:朱吉人生活在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中,其父朱可铭有妻室二房,但唯有他母亲能生养,因此他从小就深受家里人的喜欢。姑母朱安也特别喜欢他,经常请鲁迅家的佣人阿福接他到家里玩。朱安随鲁迅一家搬到北京以后,双方的见面虽然暂时中断,但书信交往一直比较频繁。当时朱家的书信都由朱可铭出面,北京的书信都由鲁迅出面。据鲁迅日记和鲁迅书信中反映,1913 年 4 月至 1931 年 5 月,鲁迅和朱可铭书信交往的记录就有 23 次之多。朱可铭患病及病故后,朱家的家政就由长子朱吉人主持了。朱家与鲁迅家的通信,就由朱吉人接手。鲁迅日记 1930 年 9 月到1936 年 6 月间,鲁迅与朱家的礼仪交往与经济援助等记录有 6次之多,都是朱吉人出面。遗憾的是,这些书信都没有保留。

1926 年,朱吉人因家族经济困难停学。1928 年冬,由母亲托亲戚介绍到上海的广东路洋袜厂门市部当学徒。当时,二弟在浙江省立第五中学读书,三弟在县二小读书,四弟未入学,妹妹年幼,一家老少八口生活困难,想求鲁迅帮忙,终因难以启齿而未果。1931 年朱可铭在绍兴病故,二弟学费发生困难,于是朱吉人通过姑母朱安,请周建人(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帮忙解决,直到中学毕业。1932 年朱吉人祖母(即朱安母亲)中风去世,朱吉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工资收入难以持家,便托请周建人介绍二弟朱积功报考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不料经考试落选,抱病回绍兴后,竟忧郁而终。后来,周建人介绍他三弟朱积厚到民友印书社等处工作。

朱安此时在北京陪伴鲁太夫人,过着寂寞、孤独而清苦的生活,便想将长侄朱吉人召到北京作为养子,以便将来有所依靠。1934 年 5 月 16 日,朱安写信给鲁迅,征询对此事的看法。5 月 29 日,鲁迅给母亲写信,并转答朱安说:“京寓离开已久,更无从知道详情及将来,所以此等事情,可请太太自行酌定,男并无意见,且也无从有何主张也。”信中的“太太”即朱安,对此,朱安后来也就自行决定,将朱吉人收为养子了。

鲁迅与朱安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朱吉人与朱安及鲁迅》的作者杨志华在 1987 年调访朱吉人时,朱吉人告诉杨志华,因为当时他作为长子要照料母亲及弟妹,难以脱身,没有北上,所以也就没有尽养子的责任。朱吉人结婚是在 1936 年 9 月,而且是从上海回绍兴结的婚,朱自清是怎么知道朱吉人结婚的?而且借款是“为吉人婚事也”。笔者推测,一是,朱自清此时和鲁迅家(北京)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朱吉人结婚这么大的事,肯定会知会姑母,进而告诉朱自清;二是,朱自清此时依然和绍兴的朱家保持通信联系,知道朱吉人结婚之事,又知道朱吉人是朱安的继子,因而去朱安家道贺。但是,朱自清日记里的“借二十元”,是朱自清借给“鲁迅太太”呢,还是“鲁迅太太”借给朱自清?鲁迅每月定期给北京的家里汇款,“鲁迅太太”应该不缺钱,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朱自清访“鲁迅太太”时,得知朱吉人结婚了,由于身上没带钱或带钱不够,就暂借朱安的钱汇给了朱吉人。

无论如何,从朱吉人的身上,再一次证明朱自清的二弟朱国华所说:“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也是我家的远亲。”

1936 年 10 月 19 日,鲁迅逝世。当天,朱自清没有得到鲁迅逝世的消息,晚上在中国文学会开会,会后回家,写毕“伦敦杂记”之七的《博物院》,这篇文章费时半月之久。第二天,朱自清日记有“昨日鲁迅先生逝世”的记录,并说“吊慰鲁迅太太”,说明朱自清进城到阜成门的鲁迅家,参加了吊慰活动,也说明朱自清和北京的鲁迅家一直保持着相互走动的关系。

朱则余和朱鸿钧的官职

朱自清祖父朱则余在海州做承审官,这个大家都很熟悉了。那么朱则余是如何能在海州做承审官的,政绩又如何呢?目前在我的阅读视线之内,还没有找到确切记载的资料,而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怎么能到邵伯做个小官,同样需要理理清楚。

我们可以通过朱自清的文章和朱国华等人的回忆,去尝试理解并推断出一个大概来。

先来看朱自清的散文《择偶记》,文中说到在家里人不断地提亲所介绍的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时,有这样的一段话:“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子熟悉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叫她来问,她的话遮遮掩掩的。到底问出来了,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这段话里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本家叔祖母”。我们前边已经了解了朱自清的身世,说明朱自清的高祖父(就是抱养余子擎的朱氏)在扬州的后人还有势力。因为这个“叔祖母”能用得起“老妈子”,至少说明家境不差吧,而朱门的族人中,还有可能出了更有本事的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在海州一直赋闲,却能到邵伯去做小官了。用中国传统的人情世故来推测,朱自清的祖父,通过扬州老朱家的关系,才为朱鸿钧找了这么个差事。

朱自清有一篇散文叫《看花》,文中讲到他家在扬州租住的第一个宅子,这个宅子很大,有花园,有廊榭,朱自清在文中说:“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这么一个大园子,产权是谁的呢?属于他同族本家。朱国华在《朱自清在扬故居踪迹》一文中说:“1903—1909 年住扬州城内天宁门街,是和同族朱姓同门居住的,我和妹妹玉华都生在这所房子里。因为当时我年岁很小,对于房子内部的结构记不清了。只是在长大以后有几次路过那里,看到那座房子的大门很宽广,门楼里面有八扇屏门,从大门外的街上向北望去,已看到天宁门的城门了。”这么一座豪华的大宅子,可不是一般人家。

我们再来看朱国华在另一篇文章《难以忘怀的往事》一文中说的:“外祖父周明甫是有名的刑名师爷,曾在清朝以功授勋。”从这段话中我们知道,朱自清的外祖父被“以功授勋”过,而且是有名的“刑名师爷”。众所周知,“师爷”是中国古代特别是明清两代一种特殊的官场文化,清末民初的文人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盖仆从之于官,称老爷;于幕友称师爷。刑名(师爷)、钱谷(师爷)二席均得此称。”师爷是干什么的呢?实际上就是为幕主出谋划策,参与机要;起草文稿,代拟奏疏;处理案卷,裁行批复;奉命出使,联络官场等,身份非常特殊,所以,府内衙役、仆从尊主官为“老爷”,称宾友为“师爷”。经过多年的演进,“师爷”队伍有所扩展,由各级地方行政官署扩展至士绅、工商家族,不仅称呼依旧,而且连其类似佐僚人员亦统统名之为“师爷”。在清代,师爷非常活跃,上自督抚,下自州县,都聘请师爷佐理政府事务。需要说明的是,师爷不是一个人,通常都有几个或十几个人,甚至是多达三四十人的一个组织。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师爷”就相当于现在的书记处或研究室。那么朱自清的外祖父是有名的刑名师爷,又来自著名的“师爷之乡”绍兴,他的人脉关系就极其广泛了,简单疏通一下,给赋闲的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找个差事干干,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同样的道理,收养朱自清曾祖父的朱氏本人,也是有名的师爷,以他绍兴人的身份以及师爷的加持和广博的人脉关系,为朱则余谋个承审官,想来也不难,或是先做个小官吏,经过自己多年的努力当上承审官,也是有可能的。这么说来,朱则余和朱鸿钧都在没有任何功名的情况下,顺利地在官场谋得一官半职,还奇怪吗?

朱自清出生前后的海州

朱则余成年以后,离开家乡花园庄,利用朱氏家族的师爷关系,开始闯荡社会。他特殊的身世,培养了他坚强的性格,在为人处世上,他一直很谨慎,很真诚,也很努力。在光绪年间,终于在海州担任了承审官。承审官是负责案件的查处、审理、判决等工作的,关乎地方的长治久安,算是一个要害部门。但那时地方的审判权完全归属行政机关,其工作思路也听从州官的安排,看州官的脸色,审判机关往往不能独立行使职权,事实上只是州官的附庸罢了。

朱则余的承审官一做就是十多年。官做得怎么样呢?志书上没有记载,但能一口气做了十多年直到 1903 年退休,说明他还是赢得了海州父老乡亲一致拥戴的,至少他和州官的配合还是默契的。

清光绪年间的海州城,城墙还很完好,属于砖、石、土混合结构,非常坚固,也非常壮观。共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有的城门还有瓮城,便于作战时攻防使用。城门上的椎楼四檐高挑,巍然屹立。城内大小庙宇、道观有好几座,史书上用“金碧装璜,琳宫耀日”来形容。宽些的道路都是由大块的青石板铺就,车行街石之上,辘辘有声,驴马走在街石上,也是咔咔作响。窄小些的街巷也都铺有砖石,不过也有少许更窄的小巷是泥沙铺路的。殷、葛、沈、杨、谢五大家族是海州的大户,这些人家的门口都有拴马桩和下马石,显示其豪门地位。中大街、文庙一带更是繁华之地。海州在当时的苏北,既是省界,又临海,可算是重要市镇了。

连云港市委宣传部老部长吴加庆先生喜欢搜集关于海州的老照片,在顾建华主编的《记忆中的海州》中,用一个下卷的篇幅,收录了他精心挑选的三百多幅老照片。在“古城旧貌”和“故时风物”里,我们能领略到 20 世纪初期的海州古城墙、古城门和大小街巷的面貌;在“老街钩沉”“市井百态”里,能看到那个时代的百姓生活和日常情状。这些照片所反映的内容,基本上接近了朱则余做承审官和朱自清出生前后那段时期的海州。

朱则余在海州做官的时候,儿子朱鸿钧一直陪侍左右,成婚也在海州(此时的东海县衙门驻海州),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可谓其乐融融——这里可以先岔开一笔,即朱自清的母亲周绮桐,一个会说绍兴话的绍兴人,怎么会千里迢迢嫁到苏北小城?而且其父还是有名的师爷,这也是因为绍兴的师爷文化的原因,一个是有名的师爷(周明甫),一个是海州的承审官(朱则余),又都是绍兴籍,两人成为亲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公元 1898 年 11 月 22 日,古城海州西门一带,州府承审官朱则余的宅邸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全家上下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原来,朱家一个新生儿诞生了,他就是朱自清。

朱自清上头原有两个哥哥,叫大贵和小贵,不幸相继夭亡,这是朱家的一大憾事。因此朱自清出生时,给全家带来无比的欢愉是显而易见的,也使他格外受到宠爱,全家更是对这个小生命寄予很大的期望,“腹有诗书气自华”,于是朱家为孩子取名“自华”,又取“春华秋实”之意,给他起了个号叫“实秋”,希望他长大后能诗书传家,学有所成。“实秋”的另一层意思,是因为算命先生推算他五行缺火,缺什么补什么,故取一带火的“秋”字。家里人迷信,怕他不易长大,遵照海州的风俗,为他取了个女孩子的乳名“大囡”,还特地替他耳朵穿孔,戴上钟形金耳环。陈竹隐在《追忆朱自清》一文中也说到朱自清戴耳环的事:“佩弦出生于东海,由于两兄幼殇,他就成了长子长孙,倍受家族宠爱,小时在耳上还佩戴着金质的钟形耳环。”周锦在《与朱玉华女士谈朱自清》一文中记载,朱自清的妹妹朱玉华说:“母亲很迷信,怕大哥长不大,自小就穿了耳孔,挂一只金耳环。一直到上大学母亲还不肯取掉,我们看得出来,大哥很不自在,但总是忍着。好像是到快结婚了,才向母亲提了出来,母亲还带他去庙里烧香、拜佛、许愿,然后总算去掉了。”

古海州城北关临洪门(崔月明提供)

古海州城西关博望门(崔月明提供)

朱自清作品中的海州方言和小说中的儿时记忆

朱自清出生在海州,这是毋庸置疑的。海州同时又是当时东海县县衙所在地,属于海州府管辖,也是没有争议的。

下面,再简单介绍一下,朱自清作品和日记中的海州方言和海州土话,比如《冬天》里有一句:“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这里的“当间”,在海州话里是“中间”的意思,也特指房屋正中那一间,现在海州人还这样说。还比如《给亡妇》里,说到妻做的菜不坏时说:“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这里的“老在行”也是地道的海州话。在《“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里,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心怀不满,说:“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这里的“腻得慌”和“浑淘淘”,现在还是老海州人的口头禅。在 1939 年 3 月 4 日的日记中说:“打桥牌……我老是输,甚灰心。”这里的“灰心”虽然别地也有使用,海州人更是随口而出,直到现在,日常使用频率还很高。在《给亡妇》中,有这样一段话:“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这里的“拉倒了”“打这时候”,都是海州方言的口语表述方式。这种例子能举出很多,日记里更是不胜枚举。

朱自清出生后,保姆女佣一定会用海州话给他哼唱摇篮曲:“小花鸡,跳磨台,哪天熬到小媳妇来,多吃多少及时饭,多穿多少可脚鞋。”一两岁时,朱鸿钧也会和许许多多的老海州人一样,抱着儿子到中大街逛逛杂货铺,坐坐茶馆,在阳春三月里,赶赶白虎山庙会,到文庙前或鼓楼下听听淮海小戏或淮海锣鼓书。稍大后,朱自清必定也会跟在父亲身后,牵着父亲的手,到城墙根的杂草窝里找找蛐蛐;或出北门到蔷薇河边看过船的白帆;或出东门,来到塔山古道访古探幽,看古道上被车轮马蹄踏得明晃晃的青石板,讲城外远山的故事;或缠着父亲要买一根麻花解解馋,跟父亲在街头吃一碗白水煮豆腐(朱自清爱吃的食物,散文《冬天》里有描写)。而更多的时候,会绕在父母的膝下,在院中花园里嬉乐玩耍。偶尔走到街上,街坊们喊着他的乳名,大囡这大囡那的,逗他咯咯地笑。比他稍大的小伙伴们也许会拿他耳朵上的金钟耳环来取笑他。

海州城内十字街南大街(崔月明提供)

海州禹王庙(崔月明提供)

婴幼儿时期的朱自清,海州的生活全无记忆了,对他来说是遗憾的,否则,或许也会单独写一篇文章来纪念,或像俞平伯那样,有诗记之。但是,事情并不是绝对的。朱自清在 1921年 1 月发表了一篇小说叫《新年底故事》,描写一个叫“宝宝”的幼儿在过年时看到的种种,是否是对自己的一个补偿呢?他虽然对海州没有记忆,家人必定会讲述关于他的旧时趣事吧?小说中的“宝宝”或许就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些做好吃的、祭祖先、分压岁钱、放烟花、穿新衣、逛街、走亲访友等新年习俗,是每个人的童年都有的经历。朱自清用“我”的口气,描写在家里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地拿了几个粽子、香喷喷的肉包子、美味的糖馒头和口味独特的风糖糕,本想藏起来留待以后慢慢品尝,结果被狗发现了,“我”吓哭了,惊恐着,娘也随即缴了“我”袋里的美食,只给“我”每样留一个解馋;到了街上,耍猴戏吸引了“我”,可顽皮的小猴却来戏弄“我”,“我”又被吓哭了;而到了晚上,闻听明天小伙伴们有可能都不来玩了,“我”又很难过,哭着嚷着“年不过了”,结果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原来大人们是逗“我”的,拿“我”开心呢!小说中的糖馒头、风糖糕正是海州特有的过年食物。耍猴的也是海州街头常有的把戏,朱鸿钧把年幼的朱自清扛在肩膀上,到街上看热闹完全有可能,在他儿童或少年时期,常常拿他婴幼儿时的种种趣事来逗乐子,是每个家庭逢年过节时的必备节目。

不管怎么说,幼时朱自清性格中安静、聪慧和倔强的个性,在海州城古朴、厚重底蕴和美丽山水的熏陶下,已经显露出来,虽然海州没能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但潜移默化中,也如雨露般滋润了他的心灵,哺育了他的感情,丰富了他的想象力,使他的情怀永远充溢着诗情画意。

1901 年,朱自清 4 岁了,父亲朱鸿钧从海州到高邮的邵伯镇做了个小官——典史。虽然朱自清文章中没有就这个官职的来龙去脉做详细的介绍,如前所述,可能和祖父朱则余或外公周明甫有关。朱则余渐渐老去,正值壮年的儿子没有工作也不是个办法,托朋友故交,谋点“私利”,给儿子介绍工作也在情理之中,这样,朱鸿钧到了隶属扬州的高邮邵伯谋生了。朱自清不久就被父母接到了邵伯任所,从此离开了出生地海州,开始了“我是扬州人”的人生之旅。 cGebzO4D/UmdLTAOUeTxdgtfygvqMTOZyRtycKJG0E2BS4/incZkhYA/BhZEGy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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