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发表在《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第7号上。从文章篇末所署“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华园”来推想，文中描述的景象应该是6月末或7月初，也许就是他写作的当晚。“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白的荷花，出水很高的田田的叶子，蓊蓊郁郁的树，还有夜里还在鸣叫的蝉和蛙，这些描写都是盛夏才有的特征。
1927年暑假，和往年格外地不同，南方政局不稳，传言很多，特别是上海的四一二和广州的四一五事变之后，中国的天空布满恐怖的阴云，许多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都忧心忡忡，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鲁迅所指的血，就是广州四一五反革命事变，此时他在中山大学担任教职，事变发生后，他积极营救被捕学生，因无效愤而辞去一切职务。南方的事变也影响到北京，清华大学破例于6月5日提前放了暑假，怕社会上进一步发生混乱（事实上已经十分混乱了），不方便学生回家过暑假。这时候的朱自清，已经于年初把家从浙江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搬到了清华园，住在清华园西院16号，再不用像往年那样，利用假期，舟车劳顿，行程千里，和家人团聚了，而是有了真正的“浮生闲情”。但朱自清毕竟是创作型的学者，虽然创作思路有所转变，准备花更多的精力研究学问。但因触景生情，也是闲不下来，创作的欲望还是蠢蠢欲动。而让人不安的南方的时局，更让朱自清心绪不宁，在《那里走》一篇里，他说：“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彷徨罢了。”“哪里走”这个问题，“只要有些余暇，它就来盘踞心头，挥也挥不去”。这样烦闷、忧虑的心绪在《一封信》里也如是说：“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又说：“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这是朱自清借怀念南方友人之口，说出自己心中的焦虑，“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这里的“他”，也许并不单单指友人，也可能是许多有思想有情怀的知识分子的统称。
《荷塘月色》也是在“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中完成的。可见，南方的时局，朱自清并没有置身事外，而是时时惦念心间的。但，朱自清毕竟也是世俗中的年轻人，即便心中有瘀痕，有不快，也要找到排遣、宣泄的方式和渠道，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这“另有一番样子”很值得玩味和推敲，是呼应前面“颇不宁静”的心情的。在许多赏析文章中，没有人对这句话重视并加以诠释，大家只顾分析后边对荷塘、对月色的铺陈和描写，其实，忽视了这一句的转换，是不能真正理解朱自清这篇美文的良苦用心的。说到这里，不禁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孔乙己》，小说描写了这位圣人的后代，因为偷书被打断了腿，用两只手撑着走路的凄惨景象，给无数读者造成强大的内心冲击。但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通常情况下，民间老百姓逮到小偷小摸，会打手，会剁手指，把胳膊敲断了也是可能的。如果鲁迅先生这样安排了，也没错。那最后是什么样子呢？孔乙己再到咸丰酒店时，就不是坐着走来的，就是吊着胳膊，像二流子一样一拽一拽地晃进来的。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他知道什么样的孔乙己更具冲击力，所以让他断了腿，让他用手行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有高明之处，就是在“颇不宁静”的心情中，并没有去写自己的颇不宁静，而是要看看“另有一番样子”的荷塘和荷塘的月色。那么荷塘、月色，以及独立而出的荷塘的月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朱自清为什么又想看“另有一番”的样子呢？这就是朱自清看到的现实中的荷塘以及心目中的荷塘。
《王国维生平简介》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国近代享有国际盛誉的著名学者王国维（字静安）曾于1924年冬就任清华大学教授，时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并称为‘五星聚奎’的清华五大导师。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终年50岁。1927年6月16日，在北京下斜街全浙会馆举行王国维悼祭大会。这次悼祭会所收到的数百副挽词挽联尽诉了人们对王国维的悼念和惋惜之情。此外北京的《国学月报》《国学论丛》以及天津《大公报》等各地报刊还先后刊出《王静安先生专号》《王静安先生纪念号》《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等专辑，以示纪念。王国维的死在海外学术界也引起了震惊，日本学者在大阪市召开王国维先生追忆会，王国维的日本友人、学者纷纷到会追忆或著文写诗凭吊……”王国维的死，就发生在朱自清身边，且是一桩具有国内外影响的事情，时间也颇为巧合，这可能也是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的缘由之一吧。因为朱自清与王国维当时同在清华大学供职，他俩之间也许并无交集，有什么样层面的交往也不甚明了。但朱自清一定是钦佩王国维的，王以这样的形式突然于盛年辞世，作为工作上的同事和专业上的同行（都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难免不给朱自清带来震撼，更会产生悲哀、伤感、痛惜之情。王国维的死和南方事变应该没有本质上的关联，但于朱自清而言，却在夜色中的荷塘边上，把王国维之死和南方事变联系到了一起。
有人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立真言、写真景、抒真情”。此话当然没错。但许多人在对真言、真景、真情的解析上，犯了文本主义的错误，停留在“以文说文”上，没有结合当时的大环境和朱自清个人心想的小环境来解析，或解析得不够深入和透彻。同时，有些写景抒情的文章，又刻意去追求作品的寓意，往往给人矫揉造作、生拉硬扯的感觉。这样的例子能举出一大堆。究其原因，可能有很多，但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缺乏精深的提炼和表达的功力。《荷塘月色》最让阅读者欣赏的，就是描写的准确和语言的贴切，抒发了作者因置身于荷塘月色美景而生出的“淡淡的喜悦”，又不失因社会原因带来的终究难以排遣的“淡淡的哀愁”。
先来看看让作者心情喜悦的景象：“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还有荷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白花是“袅娜”地开着，“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些句子，哪个不饱含喜悦的色彩呢？甚至包括第一段“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也是充满着温馨。而这种喜悦温馨毕竟又如月光一样“淡淡的”，没有痴狂和激动。这种准确的描写，拿捏起来是要相当功力的。而更能体现作者功力的，是文章里又出现了和让人心生淡淡喜悦的美景不搭调的句子，“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紧接着是一句“峭楞楞如鬼一般”。这一句，说实在的，如果以“美文”的规则去挑剔，并不美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搅扰了淡淡的美景，破坏了喜悦的心情。如鬼一般峭楞楞的影子，那是恐怖啊，既不会立生喜悦，也不会诱发“淡淡的哀愁”，又怎么会生出“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的联想呢？这是不是作者一种矛盾的心理在作祟？不是的，这正是作者的高妙之处，荷塘是美的，荷花是美的，月色也是美的，但是，在美中，也会有不和谐的音符，这也是开头一句“心里颇不宁静”的真实写照。联系1927年春夏之间国内的大环境，那些流血的屠杀和追捕，就不难理解这样的描写了，原来不过是假象而已。
朱自清的美文，一般都不长，遣词造句很严谨，很考究，他的好朋友叶圣陶在评论《背影》时说过：“从前人赞美文章，往往说‘人不能轻易一字’，朱先生的文字正当得起这一句。你要给它加一个字或者减一个字是很困难的，这无怪许多人要把它作范文读了。”这篇《荷塘月色》正是这样的，如果读者忽视隐藏在文中的伏笔，可能只会把它当成一篇抒情写景的美文了，把“真言”“真景”“真情”流落在纸面上。其实它是赋予了作者相当深的个人情感的。到了文末，作者还是写到了他牵挂的“南方”，想起了“风流的季节”里梁元帝的《采莲赋》，想起了《西洲曲》里的美句。当然，清华园的月色荷塘里，最终是没有浪漫风流的采莲人，也“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
《荷塘月色》完成后不久，在《一封信》里，朱自清更是意味深长地说：“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又说：“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
对当时背景有了了解之后，回头再读《荷塘月色》，掩卷漫想，从开头“心里颇不宁静”的忧虑起笔，中间曲折而深邃的写景抒情，到最后“到底惦着江南”结束，这篇美文才真正写出了“味儿”来。
并不是一定要牵强附会，我一度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荷边小筑”，是因为我确实居住在“荷”边。那还是二十年前，我在南云台山的山坡上置三间石头小房，小房背山临“荷”。一大片的荷池望不到边际，号称万亩，荷的品种据说有七十多个。荷池有深有浅，形成一个个荷巷，水浅的地方只有尺许，水深的地方可以行船。站立在门口的石阶上，层层绿的波浪浩如碧海，盛夏时，粉的白的荷花很出挑，很招摇，很吸引人想进入荷花深处探个究竟。有一次和朋友开车，专门绕进了万亩荷花园，缓慢行驶在四面碧绿中，面对蜂拥而至的荷，反而没有觉出它的美来，兴致大减。美，看来也是要有节制的。由此想起汪曾祺有一篇《荷花》的短文，是说养在缸里的观赏荷，文章不长，照引如下：
我们家每年要种两缸荷花，种荷花的藕不是我们常吃的那种藕，要瘦得多，节间也长，颜色黄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铺上一层马粪，厚约半尺，然后把藕秧子盘在马粪上，倒进半多缸河泥，晒几天，到河泥坼裂，有缝，再倒两担水，与缸沿持平。过个把星期，缸里就有小荷叶嘴冒出来。再过几天荷叶长大了，冒出花骨朵了，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的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象说：“我开了。”
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
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面上的雨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侧，雨水流泻下来。
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
荷叶枯了。
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
这么短的文章，这么美，也只有汪曾祺能写出来。朱自清和汪曾祺是同乡，又有师生之情，同是两篇写荷的文章，中间相隔几十年，写出了不一样的美。朱自清的荷，重在拟人和环境，有深刻的寓意。而汪曾祺的荷纯属白描，更自然，更纯粹，更唯美。
无独有偶，我有一个朋友，博客名叫夏荷，小楷书法尤其漂亮，文章也好。博客里，有一张她在尚湖荷池边拍摄的照片，自己也身穿荷叶色长裙，宛若临水的仙子，淡雅中透出清纯与高贵，仿佛就是一朵高傲的夏荷。我一位画家朋友王兵，为东海县平明小学“朱自清作品陈列室”画了一幅《朱自清读书图》，画面上，年轻的朱自清面容清瘦，坐在清华园荷塘边的假山旁，手握经卷，显然是读书累了，正在小憩，那闪烁的目光中，透着智慧之光，似在思索，又似在回想——此时正是黄昏已尽、圆月初上时，四周弥漫着迷茫的雾岚，身后的荷塘，近处的荷花，甚至荷叶上晚露的余韵以及荷塘里的清香，仿佛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描写的那样，“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作者画朱自清，画他在荷塘边读书赏月，是要费一番思索的，表现出来并非易事，一来月夜里是不能读书的，二来又要画出荷塘的月景，照一般情形来说，很不容易表达，荷塘容易画，月色则较难着墨。众所周知，画家作画，不怕画断山衔月，就怕画月色，因为月景的波光林影时刻在变幻着，很不容易在画面上表现出来。清代的国画理论家汤贻汾曾说，“画月下之景，大者亦晦，在晦中而须空明”。的确，要在晦暗中见空明，是很需要独特的表现手法的。另外，散文《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并不是在荷边读书，而是趁着月色在池边“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上散步并于月影下观赏荷池和荷花的，画家这样处理，我觉得甚妙，《朱自清读书图》里，既为我们展现了委婉细致的月色之美，又抒写出青年朱自清善于读书思考的学者形象，神情更是流露出忧国忧民的悲悯情怀，更能切合朱自清青年时代的形象，可见画家对朱自清还是十分了解的。
清华园的荷塘，我也曾三度造访，当然也是受《荷塘月色》的影响了。最早是2007年初冬之时，我在北京大学参加一个文艺方面的短修班，离清华只一路之隔。一天课余，我便跑到了清华园，专门到荷塘边，找到了自清亭。自清亭在湖边一个土堆上，可能是冬天的缘故吧，四周的杂树有点凌乱，气氛也很萧瑟。不知为什么，感觉现存的自清亭，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亭子粗犷了点，不像我在南方常见的那样小巧精致。但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也没有一个轮廓，似乎小巧精致也不对，心里略有怅然。再次去清华园，是在某年暑假前夕，我已经在北京潜居一年有余了，清华园一个学理科的研究生爱好文艺，为我们写了一本关于民国女人的书，我去找她谈稿子，签合同，她请我在清华的某个食堂吃便饭，饭后去朱自清观赏、描写过的荷塘边走走，其时荷叶亭亭，荷花正开，终于也体会到朱先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感觉了。当年，朱自清企图超脱现实的心境，以及他所感受的那静谧的月影，风致的荷叶，洁白飘香的荷花，幻影重重的荷塘，自寓的不仅是他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的思想和情感，更多的是对复杂现世的思索——尽管有朗朗月光，但依然交织着脉脉的情思和不尽的愁绪甚至满满的哀怨，旋律并不和谐，南方的诸事还沉在朱自清的思想中，牵连着他的心绪啊！第三次去清华园，是写作长篇随笔《俞平伯的诗书人生》时，去追寻俞平伯在清华园时的人生足迹，当然也要去荷塘边流连一番了。荷塘边的小径上人流如潮，大都是学生，又大多是学生情侣。我本想等太阳落山、夜深人静时，也学着朱自清当年的样子，看看夜色中的荷塘和荷花。但，天黑很久了，荷塘边的人流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加上我返程的路途较远，要倒几次地铁，便遗憾地离开了，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现在的荷塘已经不是当年的荷塘了，夜色也不是当年的夜色了，朱自清周遭的环境和他担忧的事也不复存在了，即便也总有事情让人担忧，似乎也不便于写出来了，我在荷塘边的体会也仅仅是体会而已，又能说明什么呢？不坐也罢，让月色回归月色，让荷塘回归荷塘，让年轻的情侣们诉说他们的悄悄话吧，这也是今天的荷塘该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