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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古诗词和国学研究

“我慕朱自清的名而选了他的课。他教李白杜甫。这一课学生很少,他讲书时还是十分卖力。学期结束时,我交给他二万余字的李杜诗比较的论文,他大为赞赏。”这是柳无忌先生在《古稀人话青少年》一文中对朱自清的回忆。讲李杜诗,是朱自清初到清华首任课程之一,柳无忌就是他班上的好学生。朱自清所担任的另一课即普通国文的班上,也有一批好学生,比如李健吾就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后来,柳、李二位都在文艺研究和创作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不敢说是受了朱自清的影响,但在他们最初的艺术追求和人生规划里,一定是受到朱自清启发的。初到清华的朱自清,自己卖力地工作和对学生的关心自然是受到学生尊重的原因之一,同样的,能在教学中遇到好学生,给朱自清的工作也带来了信心和成就感。

清华园里学风严谨,王国维、梁启超、黄晦闻、陈寅恪等导师、教授就不用说了,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都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了,柳无忌、李健吾、余冠英等也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朱自清初入清华,开始走向实现理想抱负的新征程,当然也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了。文艺创作是他擅长的,无须担心。事实上,自从他在清华担任教职起,他也在渐渐减少文学创作。但是在学术研究上,要想有所建树、取得成果,就得另下一番苦功夫了。考虑到要结合自己的教学,朱自清决定在中国古典文学上做一番努力。在当时的国学研究中,不少人因循守旧,崇古轻今,朱自清早就觉察到了,1926年4月11日就在论文《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里有所阐述(见本书《“国故”和“现代生活”》一文)。所以在确定做旧学研究的时候,朱自清就警醒了自己,研究旧学,不能脱离现代和当下,这才有他用今人的眼光写作的关于旧学的多篇论文和收在《敝帚集》中的多首“拟古诗”,包括我们熟知的《经典常谈》,都是基于这样的思想才通俗易懂受到大众欢迎的。

在李杜诗的教学中,朱自清就带有他这样明确的思想。而在教学与研究中,为了感同身受或身临其境地讲好李杜诗,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亲手创作旧体诗词了。这不仅是为了教学的需求,同时也能提高自己鉴赏、分析、研究的能力。

朱自清(右二)和友人在清华园合影

可能是对自己的旧学底子有些怀疑,也或更是为了精进,他还专门请了两位老师。古诗方面,他拜黄晦闻为师。黄晦闻先生是成名已久的旧诗人、大学者,学问底子很厚。朱自清杂拟的汉魏六朝的五言古诗,请黄晦闻先生过目、点批,还在扉页上写“诗课,敬呈晦闻师教正,学生朱自清”的字样。黄晦闻认真披阅,也有批语如:“逐字换句,自是拟古正格。”在古词方面,好友俞平伯家学渊博,加上个人努力,在古典词曲的领悟和创作上较朱自清要老辣不少。朱自清也就就近请他为“师”,朱自清写的第一首拟古词《虞美人(月华如水笼轻雾)》,便谦逊地请俞平伯过目。在1926年11月一个月内,朱自清写作了四首《虞美人》古词,特别是《画楼残烛催人去》一首,俞平伯也不客气,认真修改后,再交给朱自清。朱自清对俞平伯的修改大都认可,还将自己的原词和俞的改词都抄在自己的稿本《敝帚集》中。在抄写过程中,朱自清又做多处修订,在稿本上涂涂抹抹留下好多墨痕。朱自清在边上还有附语:“平伯改本用朱笔录如右,烟水似可易,从此更为直落。”为了对照朱自清的原词和俞平伯改本的异同,同时也说明二位好友的治学严谨,现抄录如下。

朱自清词:

画楼残烛催人去,

执手都无语。

帘前惊雁一声寒,

记取旧愁新恨两眉弯。

逢君只说江南好,

月冷花枝袅。

脂车明日隔天涯,

却念江南微雨梦回时。

俞平伯改词:

画楼残烛催人去,

执手凄无语。

帘前惊雁一声寒,

认取旧愁新恨两眉弯。

相逢只说江南道,

待阙鸳鸯好。

来朝陌上走轻车,

不意江南从此隔天涯。

朱的原词和俞的改本孰优孰劣,我本是外行,暂且不论。仅从字面看,俞平伯的改动不小,词意似乎也更为妥帖。不仅如此,俞平伯还兴致未减,又填一首《浣溪沙》赠送朱自清,词云:“瘦减秋闺昨夜眠,还留密宠掷银笺,背人凄咽立灯前。不再楼头同一醉,出门挥手两风烟,却言相见有明年。”这样的诗词往返,一时间成为二位朋友的常态,朱自清的旧诗创作也便越来越有兴致了。在当年的清华园里,如果有人看到年轻的朱自清,或低首沉思,或抬头默想,或吟吟哦哦,那必定是在选章择句地沉浸在他的旧体诗词创作中了。

就是在旅途中,朱自清也不忘对古典诗词的研读和创作。1927年1月寒假期间,在去浙江白马湖探亲的列车上,隆隆开动的列车并没有阻碍朱自清的诗情,他一口气作了《虞美人》三首。从1925年暑假期间初到清华,已经一年半有余了,朱自清只身一人在清华执教,一家人还居住在宁波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是时候把妻小接回身边了。因此,这次回家接眷时的拟古词,也脱不了这一层的主题,请看:

烟尘千里愁何极,

镇日无消息。

可怜弱絮不禁风,

几度抛家傍路各西东。

一身匏系长安道,

归思空萦绕。

梦魂应不隔关山,

却又衾寒灯灺漏声残。

朱自清在归家的列车上,想起千里之外的夫人武钟谦和几个子女,引发了他的愁绪,“一身匏系长安道,归思空萦绕。”匏系,出自《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系葫芦的一种。匏系的古意有羁滞的意思,比喻不为时用或无用之物。李商隐《为大夫安平公华州进贺皇躬痊复物状》云:“心但葵倾,迹犹匏系,伏蒲之觐谒未果,献芹之诚恳空深。”宋人秦观在《庆禅师塔铭》中说:“出家儿当寻师访道,求脱生死,若匏系一方,乃土偶人耳。”朱自清词中的“匏系”,说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北京教书,而把家人留在南方,自己对于家人而言,不是匏系又是什么呢?“梦魂应不隔关山”,在南去的列车上,朱自清写下这首拟古词,表达要把家人留在身边的愿望。而另一首《虞美人》更是直白了:

千山一霎头都白,

照彻离人色。

宵来陌上走雷车,

尽是摩挲两眼梦还家。

如今又上江南路,

乍听吴娃语。

暗中独自计归程,

蓦地依依怯怯近乡情。

在这三首《虞美人》的末尾,都有特别的落款,或曰“1927年,南归津浦车中作”,或曰“宁沪车中作”,或曰“宁沪车中赠盛蘅君”。

朱自清的拟古诗创作始于1927年6月1日,第一首是拟《古诗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名即“拟行行重行行”,原诗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朱自清拟诗曰:“眇眇川涂异,思君难等齐。天地自高厚,故为东与西。相望千万里,相见无端倪。黄叶依故林,梁燕认旧栖。日月有代谢,揽镜伤形影。风云不可测,百姓如俄顷。人生且行乐,春秋多佳景。”这里录原诗的拟诗,比较阅读,还是挺有意思的,从中也可窥见朱自清不俗的旧学根底。

朱自清知道,1927年暑假过后的新学期里,他要给学生讲旧诗,为了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就开始了拟古诗的创作,断断续续从历代诗词里选了四十首,加以拟写,除《拟行行重行行》外,计有《拟青青河畔草》《拟西北有高楼》《拟迢迢牵牛星》《拟回车驾言迈》《拟凛凛岁云暮》《拟孟冬寒气至》等,说是拟写,实际也是创作,甚至比触景生情的创作更有难度,也更见功力。如《饮酒》,这是陶渊明的诗,朱自清拟写曰:“菊色一何好,星星秋露莹。掇英泛清酒,悠然远利名。独酌不成醉,壶觞亦已倾。日暮天苍苍,但闻归鸟鸣。凭轩自啸咏,且以适吾情。”该诗的用典很多,如“一何好”,出自欧阳修《西斋手植菊花过节始开偶书奉呈圣俞》一诗中的“鲜鲜墙下角,颜色一何好”之句;朱翌有《十月十四日立冬菊花方盛》中也有“黄菊一何好”之句。“掇英泛清酒”之句化自晋代文人《秋菊赋》的“泛流英于清醴,似浮萍之随波”。“独酌不成醉”之句出自宋代诗人余靖的《新息道中遇雪》,原为“独酌不成醉,自嫌名利身”。“壶觞亦已倾”之句,化自陶渊明《乞食》的“觞至辄倾卮”之句;明代文人许筠在《送卢判官》中也有“促柱倾壶觞”之句。这些都说明朱自清旧学的渊博。同样的,我们再来看看陶渊明的《饮酒》原诗:“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朱自清的旧体诗词,不止这四十首,后来还陆续拟写了很多,并且有的已经跳出了原诗词的思想情感,而更多地赋予了自己的经历,如《张志和渔歌子》一词:“红树青山理钓丝,扁舟流水任东西。微雨过,夕阳迟,酡颜一笑脱蓑衣。”张志和的原词是这样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样的创作,一直持续了较长一段时间,为他以后创作的许多旧体诗词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余冠英在《悲忆佩弦师》里说:“那时他偶尔做做旧诗,学杜甫,也填小词,近花间派,都很精工,但他自谦说这些不过是练习之作,见不得人。我向他要几首登在我所编的《清华周刊》文艺栏里,强而后可,但不肯署真名。”季镇淮在《朱自清先生年谱》里说:“这些作品,先生从来秘不示人,其所以模拟者只是作为了解、研究中国旧诗词的一种方法。而研究旧诗词是先生教书工作的一部分。”这些记述,足以看出朱自清谦虚的品格了。

1927年9月新学期开学后,朱自清又担任新开设的“古今诗选”课,并自编了三种讲义:《诗名著笺前集》《诗名著笺》《古今诗选小传》,其他的课程还有“中国文学书选读”“古今文选、记叙文、论说文、书翰文”等课。在一边教学一边研究和创作古典诗词中,朱自清写作了论文《唱新诗等等》,翻译了论文《纯粹的诗》,前者分析、讨论了新诗与戏曲、歌谣的关系,提出从新诗音乐化的角度去拯救新诗的新思维。后者叙述了近几年欧洲评坛上关于诗的新争议。朱自清在文前小引中说:“原委分明,简要可看。”对当时的新诗创作,大约很有启发。 u0ZGDq/wKHcXt25TyqiAeBysVKqeGtG19Yz1m74OUoYyOhHkfS1Hq7phoIRtBm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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