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在《文学周报》1925年11月22日第200期一经发表,立即引起极大反响,各种赞美、评析文章纷至沓来。但许多评价只是从文本出发,对作品的成因和那段时间朱自清思想和情感的变化,没有涉及,或涉及的不够深入,《背影》背后隐藏的“故事”也没有体现出来,这反而有损于读者对这篇文章更深入的了解和理解。
那么朱自清这篇文章是怎么写成的呢?又是在什么样的生活背景和文化背景下创作的呢?
表面上看,《背影》写作的主要动因是收到父亲从扬州寄来的家信。信中说:“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大去”即死亡的意思。这封信,看起来是父子间普通的通信,无非讲一些生活的日常和身体的状况。但是,我们只要注意《背影》最后一节里作者的另一句话,就会体味和感受到这封家书的不同寻常之处:最近几年,“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说白了,“渐渐不同往日”就是父子之间有了隔阂,有了矛盾。正是这层“隔阂”和“矛盾”,才触发了朱自清内心细腻的情感,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进而牵连地想起父亲对他的种种好处来,一气呵成写成了这篇经典名篇。
梳理朱自清父亲和朱自清之间的“隔阂”(家庭琐屑)和“矛盾”,还要从数年前说起。
朱自清在考入北大之前,全家过着小康生活,从不为生活发愁。但是,到了1912年,情形发生了变化,祖父朱则余被军阀徐宝山敲诈之后,在海州做官多年积攒的钱财很快消耗干净,没有老本可吃的朱家迅速败落,朱则余也因此忧郁而终。父亲朱鸿钧一直在外地做小官。那时候的许多小官僚,不管钱多钱少,思想上都会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旧习甚至恶习,比如沾染吃喝嫖赌、纳个三房四妾什么的。现在看来不成体统,当时也许只是生活小节问题。朱家在朱则余未死之前,朱鸿钧便在宝应娶了一房淮安籍的姨太太,相当于在扬州之外,又另安一个小家,称“外室”。朱自清稍大懂事后,对父亲的做法是有怨言的。家道中落后,特别是祖父过世,朱家仅靠朱鸿钧一个人的收入支撑扬州一大家和宝应一小家的开支,生活自然十分困难。朱自清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并于1916年秋考上北京大学文预科。同年12月15日,根据父母之命,朱自清和武钟谦完婚。婚后夫妻感情虽然很好,但由于朱自清在北京读书花销不小,父亲的收入又兼顾不过来,经常缺吃少穿,困难不小。武钟谦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变卖首饰来资助朱自清。朱自清为了减轻家累,从预科又改考北大本科,为的是早毕业早工作,挣钱养家。1917年冬,朱鸿钧从宝应调到徐州担任榷运(民国初期,盐业专卖的官方机构)局长。徐州是交通要道,比起宝应,更是灯红酒绿、热闹非凡。朱鸿钧在这样的环境中,旧习不改,瞒着扬州和宝应方面,又接连纳了几房妾,等于是家外有妾,妾外又有妾,过起了逍遥自在的生活。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鸿钧纳妾被宝应的那位姨太太知道了。这位姨太太不是个善茬儿,特地赶往徐州,大闹一场。此事惊动上面,即朱鸿钧的最高上级镇守使(统领地方军政)。徐州的镇守使不是别人,正是海州镇守使白宝山的把兄弟陈调元。陈调元是军阀出身,性格果敢,办事武断,直接撤了朱鸿钧的职,还勒令朱鸿钧妥善处理此事,花钱遣散几房妾,别闹出更大的乱子来。朱鸿钧不敢怠慢,为了打发徐州的几个妾,只好东借西凑,还变卖老家的财产,连朱自清祖母的首饰都变卖了,这才凑了五百块大洋,把窟窿给补上。朱自清祖母不堪忍受如此变故,焦虑而死。这对朱家来说,又是雪上加霜。朱自清在接到朱鸿钧报丧信后,离开北大,赶到徐州,和父亲会合后准备回扬州协助父亲料理祖母的丧事。朱自清到了徐州,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看到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到祖母,不觉簌簌地流下眼泪”。(《背影》)
关于这段历史,朱自清的妹妹朱玉华在接受周锦的采访时也说:“民国六年之前,父亲的差事一直很好,民国六年因为在徐州收了几个姨太太,在家里最早弄回来的姨太太赶了去大吵大闹,搞得乌烟瘴气,结果丢了差事还负了债,从此我家就不曾再好起来过。”(周锦著《与朱玉华女士谈朱自清》)
朱自清和祖母很亲,小时候祖母常带他玩,带他上街买吃的,给他讲海州的故事,讲花园庄的故事,还早早就给他说了一门花园庄的亲事。那女孩是曾祖母的娘家人,姓乔,朱自清虽然没有见过,因为听家里人常常说起那女孩,“日子久了,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亲昵起来了”(《择偶记》)。虽然后来那女孩早夭了,但祖母对朱自清种种的好,他还是时常记在心上的。已经虚岁20岁又是大学生的朱自清,看到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一步步败了家,还气死了祖母,联想到自己读书的钱都靠妻子变卖首饰,心里十分难过。朱自清站在院子里默默流泪,不仅是因为疼爱他的祖母死了,同时也为父亲致使家中债台高筑和生活困难而感到憋屈,心里生了很大的怨气也是有可能的。而父亲那句“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也没给朱自清留下好印象。
如果说,朱家遭军阀徐宝山的敲诈,气死了祖父,算是不可抗拒的外仇,父亲的败家气死祖母,遭至债台高筑,把好端端的家进一步带入困境,若说朱自清能很坦荡地原谅父亲,是不现实的。朱自清虽然不能理解父亲,不能责备父亲,但也不能指望朱自清心里的怨气从此就消散。应该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朱自清对父亲萌生了成见和隔阂。
由此开始,隔阂和矛盾又因为各种家庭琐屑而越来越深。
朱自清夫人武钟谦因娘家就在扬州本城,朱自清又在北大读书,长年不在家,经常回娘家小住几天。朱家人就有点看不顺眼,便给朱自清写信,说武钟谦“待不住”。朱自清也是传统观念很强的人,便动了气,马上写信责备武钟谦,暑假还“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大有“问罪”之意。但一见迎接的武钟谦“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朱自清是拉倒了,父母却对儿媳妇渐渐产生了隔阂,连带也觉得朱自清是站在儿媳妇一边的。后来,朱自清大学毕业到浙江的杭州、台州、温州、宁波等地任教,把挣的钱几乎全部寄给家里,身上常常连几毛钱都没有。朱鸿钧在经历了徐州变故之后,没有再找到工作,靠朱自清的薪水和典当维持一大家的生活,持家十分不易。这种局面,一方面是因为从前大手大脚习惯了,另一方面也是对朱自清期望太高,花起钱来不能节制,钱便总是不够花,对朱自清交给家里的钱无论是多还是少,总是不能满意,常常跟朱自清发牢骚,或变相责备朱自清,说些“养儿防老”一类的话。有一次,朱自清暑假回家,父亲就疏通关系,让他进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任教,朱鸿钧还跟校长提出一个苛刻、离奇的要求,即朱自清的薪水不能由朱自清领,要由学校送到家里交给朱鸿钧。朱自清只在“八中”工作了两个月左右,就到上海的中国公学中学部和叶圣陶会合,主要是和校方产生误会进而产生了矛盾,但与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朱自清在气愤离开“八中”后,家里人自然不满意,尤其是朱鸿钧,还以为儿子是怕交钱给家里而故意离开的,便常常讥讽武钟谦,说“你也走”啊。武钟谦听了不好受,只好负气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娘家是继母,回去后,娘家人又责备武钟谦在婆家太软弱,不敢说话,又受娘家人的气,两头受气的日子真不好受。朱自清在《给亡妇》里说:“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子里足足住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朱自清万般无奈,只好将妻子儿女接了出来,跟随朱自清在江南经历了几年的动荡生活,后来孩子多了,又把母亲接到身边帮助料理家务。而在扬州老家,朱鸿钧带着朱自清的弟妹,继续他的封建家长制式的管理和生活,各种花销,包括弟妹的读书费用,全靠朱自清一个人的收入供给。即便如此,朱鸿钧依旧继续抱怨“钱不够花”云云。
就这样,朱自清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便一直若即若离,父亲一方面嫌儿子给家里的钱不够花,另一方面又指望朱自清的钱养老,还要指望儿子的钱供弟妹们上学。而朱自清心里同样委屈,委屈的根源当然是父亲败家的事了,至少要从那时候算起。在江南的几年间,朱自清生活一直艰难,心情一直郁闷。但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既不便多说,又要承担责任,只能把委屈憋在肚子里,继续自己的教书生涯,可谓颠沛流离,忍辱负重,老家回得也渐渐少了。不回的原因当然还是父亲。比如1922年夏天,朱自清带着妻儿回家度暑假,就受到了父亲的冷落,甚至不准他们进家门。朱自清只好怅然而返。后来再次回家,这次倒是准进家门了,父亲却不搭理他,过了几天没趣的日子,只好又悻悻而去。这次经历给朱自清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朱自清在《毁灭》里有诗句云:“败家的凶惨”“骨肉间的仇视”,说的就是自己亲身的境遇。1923年之后,朱自清干脆不回扬州老家了,而此举,又加深了父亲对他的抱怨。
骨子里孤傲、坚韧的朱自清,又是有抱负的青年人,有自己的文学理想,有自己的学术追求,他拼命写作,参加各种文学聚会和文学社团,一有机会就出书,还和朋友合办文艺丛刊,两年多没有回家,也便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家人亲近、交流,和父亲朱鸿钧的误解和矛盾日渐加深。而朱鸿钧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还一味地抱怨朱自清只顾自己的小家而不顾扬州的大家,因此,和儿子的关系便如《背影》里所说,“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1927年,朱鸿钧(前排中间)与儿孙们在扬州合影
朱自清就是多年在这样的曲折磨难中,还算顺利地进入了清华,成为这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朱自清进入清华后,给家里报了信,便开始准备讲课的材料。9月9日正式给学生上课,给旧学部学生讲李杜诗,给大学普通部学生讲国文。由此,朱自清的职业,也渐由从事中等教育与诗歌、散文的创作,转向大学教育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路子上来了。
就是在这时候,朱自清接到了父亲的回信。
从《背影》中得知,朱鸿钧在知道儿子入聘清华后,百感交集、深有感触,他是知道这所名校的根底的。清华原是一所中等教育的学校,叫“清华学堂”,是用美国所退还的庚子赔款余额兴办的留美预备学校,隶属于外交部,于1914年4月正式成立。学校因经费充裕而吸纳了大量的人才。经过最初的草创,走上正轨之后,校方不再满足于中等学校的规模和程度,而产生了创办大学的设想。在社会各界的支持和推动下,经过近十年的筹备,于1925年增设大学部和研究院(国学门)。在朱鸿钧看来,儿子能在这样背景的大学里教书,比起在中学任教,才算真正有了出息,加上近来身体不好,也联想到自己大半生的所作所为,拖累了家庭,甚至影响了儿子的发展,便给朱自清回了这封信。朱自清在接到父亲的信后,看到父亲伤感的文字,感觉父亲“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反而勾起了朱自清对过去生活点滴的回忆,想起父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加上自己也算是熬出了头,可以在清华施展自己的才华,可以有一个稳定的平台来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艺术追求,同时生活也会得到改善,不会再为生活而奔波了。于是,一篇流传后世的《背影》便构思而成了。
朱自清对于父亲的记忆,当然还有很多,但他没有铺展开来写,而是从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的徐州事件写起,可能是这件事对朱自清一家的影响太大了吧。
徐州变故其实也是朱鸿钧后半生背运的开始。但是即便在这种时候,作为父亲,朱鸿钧也没有彻底灰心,而在家中丧事办完之后,以送儿子去北京上学之机来到南京下关浦口火车站,并且分手前为儿子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买几个橘子。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给朱自清留下了难忘的“背影”。这个背影便像一尊雕像一样,刻印在朱自清的记忆里,多年以后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