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2月7日,朱自清写完了一篇万余字的思想随笔《那里走》,该文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呈萍郢火栗四君》《三个印象》《时代与我》《我们的路》。四章的主题虽各有侧重,却都是在探寻路在哪里,如何走路,走向何方。在这篇思想随笔里,朱自清用清晰的思维,穿插和几个朋友的谈话和交谊,记叙并剖析了十年来自己所走过的路,也探索和阐述了“革命”之路的种种走法和未来方向,并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文学经历,深入浅出,基本上是那一时期朱自清真实的思想体现。
在第一章《呈萍郢火栗四君》中,作者说:“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萍见面时,常叹息于我的沉静;他断定这是退步。是的,我有两三年不大能看新书了,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水一样,教它如何能够滔滔地长流呢?幸而我还不断地看报,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人。况且鲁迅先生说得好:‘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手掌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大约因为我现在住着的北京,离开时代的火焰或漩涡还远的缘故吧,我还不能说清这威胁是怎样;但心上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影,这却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那里走呢?或者,那里走呢!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这不仅是朱自清个人的疑问,也是那个时代很多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的共同的疑问,不过有的人不说出来而已。朱自清能够大声发问,还要探索走一条怎么样的路,可见朱自清并不安逸于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不想做一个平凡的人,虽然“立志究竟重在将来,高远些,空泛些,是无妨的”,但“却是选定了就要举步的”“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有’,于是乎悚然了:那里走呢!”
《那里走》是一篇杂论,是朱自清和四位好朋友谈话引出议论的形式,呈现的一种别样的文本。人物依次出场,萍是沈雁冰,郢是叶圣陶,火是刘薰宇,栗不知道是谁,从文中所写推测,应该是一个革命家,有可能是朱自清在北大的同学邓中夏。本文在第一章《呈萍郢火栗四君》里所引出的一君,便是在北京碰到茅盾先生时。茅盾对朱自清的“沉静”表示关心,并认定他这种“沉静”是一种退步。朱自清承认了这种退步。朱自清和茅盾早就认识,但也并非像和叶圣陶、俞平伯那样成为知己。茅盾读过朱自清的文章,朱自清也读过茅盾的多篇小说。就在写作这篇《那里走》之后,朱自清就在评论《近来的几篇小说》里单独写了《茅盾先生的〈幻灭〉》,对这篇小说做了中肯的评价,认为小说所描写的“与其说是一个女子生活的片断,不如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还不客气地指出了小说中的几个“小疵”。
如果栗是邓中夏,我曾在《春晖映照白马湖》文中评论过朱自清写给邓中夏的一首诗《赠友》,文中有这样的描写:“邓中夏是朱自清的北大同学,又是好朋友。1923年夏天,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时,偶尔在南京大街上碰见邓中夏。此时邓正在南京筹备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邓中夏可能操心过多,虽然表面状态是‘憔悴’的,能看出他的心‘血的热加倍的薰灼着’。朱自清这首诗的风格和他此前的诗风完全不一样,像战斗的口号。后来编《踪迹》时,朱自清特意把诗名改作《赠A.S.》,这是邓中夏又名‘安石’的英文缩写。”在该篇《三个印象》一章中,朱自清是这样写革命家栗的:“到京后的一个晚上,栗君突然来访。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水塘边一条幽僻的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我们缓缓地走着,快快地谈着。他是劝我入党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加入他们一伙儿工作。工作的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军事固然是的,学术,文学,艺术,也未尝不是的——尽可随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说,将来怕离开了党,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的。他的话是很恳切。当时我告诉他我的踌躇,我的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我说要和几个熟朋友商量商量。后来萍说可以不必;郢来信说现在这时代,确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说将来必须如此时再说吧。我于是只好告诉栗君,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
这段话,可以说是朱自清后半生的宣言。
火是刘薰宇。文中关于刘薰宇的描写是这样的:“我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上海谈到文学。火是个深思的人。他说给我将着手的一篇批评论文的大意。他将现在的文学,大别为四派。一是反语或冷嘲;二是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是性欲的描写;四是所谓社会文学,如记一个人力车夫挨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类。他以为这四种都是petty bourgeoisie的文学。一是说说闲话。二是写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着。四虽意在为proletariat说话,但自己的阶级意识仍脱不去;只算‘发政施仁’的一种变相,只算一种廉价的同情而已。三所写的颓废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的物质文明为背景,也是petty bourgeoisie的产物。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说话。”朱自清对火的谈话还是很在意的,“他说,我们要尽量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世界早日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有意义的”。“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让朱自清非常悚然;“但转念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时候,我又爽然自失。与火相别一年,不知如何,他还未将这篇文写出;我却时时咀嚼他那末一句话”。
在《时代与我》一章中,朱自清继续剖析着自己:“这时代是一个新时代。时代的界限,本是很难画出的;但我有理由,从十年前起算这时代。在我的眼里,这十年中,我们有着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到国家的解放,从国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从政治的革命到经济的革命。我说三个步骤,是说它们先后相承的次序,并不指因果关系而言;论到因果关系,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实在,第二,第三两个步骤,只包括近一年来的时间;说以前九年都是酝酿的时期,或是过渡的时期,也未尝不可。在这三个步骤里,我们看出显然不同的两种精神。在第一个步骤里,我们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学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骤里,我们要的是革命,有的是专制的党,做的是军事行动及党纲,主义的宣传。这两种精神的差异,也许就是理想与实际的差异。”
叶圣陶是朱自清友人当中无话不谈的老大哥,是朱自清的畏友。朱自清有文中数次提到这位好友,在第四章《我们的路》中,还记有叶圣陶关心《我们的六月》出版后的发行情况。朱自清是这样写的:“记得前年夏天在上海,《我们的六月》刚在亚东出版。郢有一天问我销得如何?他接着说,现在怕没有多少人要看这种东西了吧?”这里提到的《我们的六月》之前,朱自清和俞平伯曾编有《我们的七月》出版发行,销路大概不错,这才又编辑出版了《我们的六月》。叶圣陶关心书的销路,并且怀疑没有多少人要看这种东西了吧。这句话,也引发了朱自清的议论:“这可见当时风气的一斑了。但是很奇怪,在革命后的这一年间,文学却不但没有更加衰落下去,反像有了复兴的样子。只看一看北新,开明等几家书店新出版的书籍目录,你就知道我的话不是无稽之谈。更奇怪的,社会革命烧起了火焰以后,文学因为是非革命的,是不急之务,所以被搁置着;但一面便有人提倡革命文学。革命文学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同着热情与切望。直到现在,算已是革命的时代,这种文学在理在势,都该出现了;而我们何以还没有看见呢?我的见闻浅陋,是不用说的;但有熟悉近年文坛的朋友与我说起,也以千呼万唤的革命文学还不出来为奇。一面文学的复兴却已成了事实;这复兴后的文学又如何呢?据说还是跟着从前Petty Bourgeoisie的系统,一贯地发展着的。直到最近,才有了描写,分析这时代革命生活的小说;但似乎也只能算是所谓同行者的情调罢了。真正的革命文学是,还没有一些影儿,不,还没有一些信儿呢!”
在《那里走》中,朱自清继续剖析了自己多年来思想的不确定性和各种彷徨,叙述了思想上的矛盾和纠结及对于革命的态度:“我们的阶级,如我所预想的,是在向着灭亡走;但我为什么必得跟着?为什么不革自己的命,而甘于作时代的落伍者?我为这件事想过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革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性格,大半由于我的素养;总之,可以说是运命规定的吧。——自然,运命这个名词,革命者是不肯说的。在性格上,我是一个因循的人,永远只能跟着而不能领着;我又是没有定见的人,只是东鳞西爪地渔猎一点儿;我是这样地爱变化,甚至说是学时髦,也可以的。”又说:“我是生长在都市里的,没有扶过犁,拿过锄头,没有曝过毒日,淋过暴雨。我也没有锯过木头,打过铁;至于运转机器,我也毫无训练与忍耐。我不能预想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们有一种我现在还不知道的趣味,我的体力也太不成,终于是无缘的。况且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丢下了走自己的路。”
不忍丢下妻子儿女一大家而去“走自己的路”是朱自清的真心话。在写这篇《那里走》时,朱自清已经30周岁了,那个时候的30岁,已经是一个中年人的心态了,朱自清确实也是以中年人自居了。朱自清身处美丽的清华园,工作稳定,儿女绕膝,开始认真规划自己后半生的事业和道路了,通过和四个朋友的对话,引发自己的思索和感想,铺展出十多年来的思想演进。最后,他给自己下的结论是:“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的学步。”由此,朱自清遁入了书斋,继续拟古诗的创作,并一门心思研究起中国传统学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