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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叶圣陶唱和

朱自清在成都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前文着重介绍的《精读指导举隅》和《略读指导举隅》两书内容的写作外,还写了很多文章,有散文、随笔、杂感,如《重庆一瞥》《论诚意》等;有旧体诗词,也是成果最大,曾很有兴致地把在成都所作的旧诗编为一集,题名为《锦城鸿爪》;有论文,如《剪裁一例》《论教本与写作》《撩天儿——语文影之一》《抗战的比喻》等;还和叶圣陶讨论并修改了《经典常谈》,重点写作了长篇论文《古诗十九首释》,计有近3万字。在这些工作的间隔中,还数次和朋友聚会,毕竟是休假嘛。但是他的聚会,大多和工作相关,也会在聚会后相互写诗唱和。

最让朱自清欣慰和快乐的是,在成都和老朋友叶圣陶的重逢。叶圣陶开始住在乐山,因为开明书店办事处在成都,加上他和四川省教育科学馆有合作,还有好友朱自清这层关系的加持,所以隔段时间就来一趟成都,每次来都和朱自清相见,除清谈之外,也讨论工作、研究学术。有时甚至是专门从乐山来看朱自清。

1941年2月4日,叶圣陶全家从乐山搬到成都,住在新西门外罗家碾王家岗。叶圣陶在日记中说:“杜甫诗‘舍南舍北皆春水,惟见群鸥日日来’,就是指这一带地方。”

不敢说叶圣陶搬家和朱自清有关,但至少,因为朱自清也在成都,他来回奔跑和朱自清谈说事极不方便,如果就近为邻,会省却很多时间,也更为方便。

就在叶圣陶搬家这天,朱自清横跨整个成都城区,从东门外到西门外,找到了叶圣陶新搬的家。叶圣陶《西行日记(上)》说:“忽佩弦坐鸡公车至,云先至陕西街,闻余已迁,追踪而至者。盛情足感,而我家茶水无有,凳子亦稀少,无以款之,少谈数语即去。”

从此,朱自清和叶圣陶就同住一座城市了,这样见面就更为勤快了。1941年3月23日一大早,朱自清来到叶圣陶家,叶圣陶在《西行日记(上)》里说:“前约佩弦以今早来此,买一鸡一豚蹄款之。佩弦以十时至,闲谈无序。中午饮酒,尽两瓶,四时去。虽然同处一地而相距甚远,此会亦难得也。”本年4月5日夜,作旧诗《夜坐》二首。朱自清在当天日记里说:“成二诗书怀,未尽吾意。”诗曰:

挂眼千家黑,娱魂一焰青。

群鼾成隔世,瘦影独横经。

日出还生事,天高有铩翎。

狺狺勿相警,微当付沉冥。

吾生为事畜,廿载骨皮存。

圭角磨看尽,襟怀惨不温。

追欢惭少壮,守道枉朝昏。

剩学痴聋老,随缘寐莫喧。

第二天,又在日记里说:“同圣陶散步,至一茶室,将新成之诗示圣陶。他读余诗后深知余心,但以勿悲观相劝。”叶圣陶也在当天的日记里说:下午“三时,与佩弦自新南门入城,闲行街市,随谈不拘,颇适。又品茗于茶楼而后别”。到了10日,朱自清致萧公权信中说:“《夜坐》二章,叶圣陶君及内人均说次章较胜。然首章前半乃弟用力所在。”这几天朱自清诗兴正浓,还是在4月7日的时候,即请叶圣陶看过《夜坐》二首之后,又作了一首旧诗,诗名较长:《圣陶为言今年少城公园海棠甚盛,恨未及观。遆公权见和之作,有“各自看花一畅颜”语,再叠前韵奉答,并示圣陶》,诗曰:

闭门拼自守穷悭,

车马街头任往还。

春讯委蛇来有脚,

忧端 洞欲齐山。

城南锦帐空传道,

西蜀名花付等闲。

苦忆旧都三四月,

几回绕树笑酡颜。

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朱自清还在日记里说:“情绪不好,未做事,时间如潮不待人。”叶圣陶在接到这首诗后,也作了一首《和佩弦》作答。4月14日,朱自清日记云:“日常工作,赋诗一首。”诗名为:《圣陶颇以近作多苦言为病,试为好语自娱,兼示圣陶、公权,三叠颜字韵》,从标题上可以看出,这首诗的情绪上,还是承接6日那天朱自清请叶圣陶看的《夜坐》,叶圣陶劝他“勿悲观”,所以才有这首明快、提振精神的诗。诗曰:

此生未合恨缘悭,

饱阅沧桑抵九还。

天上重开新日月,

人间无限好江山。

惊心战士三年血,

了事痴儿四体闲。

竞说今春佳气盛,

烟尘长望莫摧颜。

叶圣陶是4月20日收到朱自清的诗的。叶圣陶在这天的日记中说:“二官等入城,带回佩弦一信……又示余两首,皆工稳,颇思和之。”4月22日,朱自清写了《近怀示圣陶》五古,该诗历数抗战爆发以来,个人和家庭所遭受的种种磨难,流露出一种沉郁、愤懑的情绪,诗云:

少小婴忧患,老成到肝腑。

欢娱非我分,顾影行踽踽。

所期竭驽骀,黾勉自建树。

人一己十百,遑计犬与虎。

涉世二十年,仅仅支门户。

多谢天人厚,怡然嚼脩脯。

山崩溟海沸,玄黄战大宇。

健儿死国事,头颅掷不数。

弦诵幸未绝,竖儒犹仰俯。

累迁来锦城,萧然始环堵。

索米米如珠,敝衣馀几缕。

老父沦陷中,残烛风前舞。

儿女七八辈,东西不相睹。

众口争嗷嗷,娇婴犹在乳。

百物价如狂, 躟孰能主?

不忧食无肉,亦有菜园肚。

不忧出无车,亦有健步武。

只恐无米炊,万念日旁午。

况复三间屋,蹙如口鼻聚。

有声岂能聋,有影岂能瞽?

妇稚逐鸡狗,攫人如网罟。

况复地有毛,卑湿丛病蛊。

终岁闻呻吟,心裂脑为盬!

赣鄂频捷音,今年驱丑虏。

天不亡中国,微忱寄干橹。

区区抱经人,于世百无补。

死生等蝼蚁,草木同朽腐。

蝼蚁自贪生,亦知爱吾土。

鲋鱼卧涸辙,尚以沫相呴。

勿怪多苦言,喋喋忘其苦。

不如意八九,可语人三五。

惟子幸听我,骨鲠快一吐。

两天后,叶圣陶到朱宅探访,话题转到诗上来,朱自清以这首诗相赠。谈到浓处,索性携茶酒到附近的望江楼,啜茗长谈,继之小饮,欢会难得,日暮始别。望江楼是成都著名的景点,紧挨在锦江边上,是为纪念唐代诗人薛涛而建的,原名崇丽阁,其名取义晋代文学家左思的《蜀都赋》中“既丽且崇,实号成都”中的“崇丽”二字。园内还有“吟诗楼”“浣笺亭”“五云仙馆”“清婉室”等楼阁,历来是文人墨客的向往之地。朱自清和叶圣陶借望江楼而小饮、叙旧,在谈说之余,也受其氛围的影响而诗兴大发。这天的日记里,朱自清还有这样的话:“圣陶确有勇气面对这伟大的时代。但他与我不同,他有钱可以维持家用,而我除债务外一无所有。”是啊,朱自清命运偃蹇,途路多舛,又适逢战乱,从小就经历家败,一直以来,承受着扶老携幼的过重担负,内心该郁积多少忧愤和凄苦啊!遇到像叶圣陶这样的知己,满心的话才可以倾吐。

又过三天,叶圣陶还沉浸在望江楼欢饮的情绪中,作《采桑子——偕佩弦登望江楼》记其事:“廿年几得共清游,尊酒江楼,尊酒江楼,淡日疏烟春似愁。天生人意逾难问,我欲言愁,我欲言愁,怀抱徒伤还是休。”叶圣陶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上星期六与佩弦游望江楼,意有所怅感,今日作成《采桑子》小词,书寄之。”5月8日夜,叶圣陶辗转难眠,再于枕上成诗:

天地不能以一瞬,

水月与我共久长。

变不变观徒隽语,

身非身想宁典常。

教宗堪慕信难起,

夷夏有防义未忘。

山河满眼碧空合,

遥知此中皆战场。

叶圣陶的这首《偶感》,可以说是《采桑子》的演进。5月10日到12日,朱自清费时两三日,又作《赠圣陶》诗一首,并写信给叶圣陶,约在公园茶叙。一时间,诗,成了他们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相互联络的纽带,也是他们在国难当头、艰苦岁月中砥砺操守和弘扬正气的论坛。诗曰:

平生游旧各短长,

君谦而光狷者行。

我始识君歇浦旁,

羡君卓尔盛文章。

讷讷向人锋敛铓,

亲炙乃窥中所藏。

小无町畦大知方,

不茹柔亦不吐刚。

西湖风冷庸何伤,

水色山光足彷徉。

归来一室对短床,

上下古今与翱翔。

曾无几何参与商,

旧雨重来日月将。

君居停我情汪洋,

更有贤妇罗酒浆。

嗟我驰驱如捕亡,

倚装恨未罄衷肠。

世运剥复气初扬,

咄尔倭奴何猖狂。

不得其死者强梁,

三年血战胜算彰。

烽火纵横忽一乡,

锦城东西遥相望。

悲欢廿载浩穰穰,

章句时复同参详。

朱自清与叶圣陶和诗手迹

百变襟期自堂堂,

谈言微中相扶匡。

通局从知否或臧,

为君黾勉图自强。

浮云聚散理不常,

珍重寸阴应料量。

寻山旧愿便须偿,

峨眉绝顶倾壶觞。

朱自清创作的《赠圣陶》为古风,长三十六句,深情地叙述了20多年来和叶圣陶的友谊,同时怒斥了日寇的猖狂。该诗从盛赞叶圣陶“谦而先”“狷者行”的德行起句,回忆当年在西湖荡舟、于“一师”纵谈的友情。大约是受了《偶感》的感染,朱自清不再愁苦,而是发出了抗争之意,末尾数语尤为铿锵有力。

5 月12日,朱自清作旧诗《圣陶示〈偶成〉一章,超世而不出世,所感甚深,即次原韵奉答,并效其体》,这天的朱自清日记云:“上午归来,写诗给圣陶。我想必须在写诗上多少有些限制。”为什么要限制呢?是写得太勤太多了吗?诗曰:

驺衍谈天识世变,

陶公饮菊期年长。

达观无可与不可,

日用知常守其常。

破山雷霆响未彻,

噆肤蚊蚋痒难忘。

米盐事殚酸生活,

方寸心亦今战场。

5 月17日,朱自清赴少城公园鹤鸣茶社等叶圣陶,因空袭警报响起而未能相见。到了24日,再次赴少城公园。朱自清在当天的日记中说:“在公园遇圣陶,但迟到半小时,他在公园门外的茶室等我,而我在门内。我们评论国内形势。他示我为答赠的诗,写得很好。我给他看吴徵铸的诗,他感到颇有独到之处,非常喜欢。他说吴君之诗是创作,而我们仅仅是因袭。我同意他的看法,他借给我《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与《山程》(两本),并给我看他为《爱的教育》所作的序言手稿。”叶圣陶也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午后一时入城,至公园,茗坐待佩弦。三时,佩来。谈近来大局,种种方面,均有我人不知死所之感。继续谈诗,佩示我为其同乡吴君入川词《卜算子》八首,境界别开,得未曾有,共赏叹不置。本相约于今夏峨嵋之游,今资斧弗充,心绪又不甚佳,即此作罢。今生未必得上峨嵋矣。五时半始为别。同处一地而相距遥远,得此一面亦非易也。”叶圣陶的日记里,也流露出伤感情绪了。叶圣陶的这首“答赠”的诗,就是23日下午所作的《次韵答佩弦见赠之作》,并在日记中说:“步韵总不免勉强,自视仅平平而已,不甚惬意也。”但叶圣陶的诗,还是情深意浓,令人难忘。诗曰:有叙朋友欢聚的:“……君谓牢愁暂逋亡,我亦欢然解结肠,细雨檐花意气扬,酡颜不减少年狂。”有论时局和未来的:“……屯蒙当前殊穰穰,归欤莫得谁能详?未须白发悲高堂,唯期天下见一匡。”有谈抱负和期望的:“……攘夷大愿终当偿,无间地老与天荒。人生决非梦一场,耿耿此心永弗忘。”

少城公园

1941年6月21日朱自清、叶圣陶再次在少城公园会面,除了交换文稿之外,还少不了谈家常、话旧友,当然诗词还是他们的主要话题——朱自清把萧公权、吴徵铸、施蛰存三人的旧体诗词给叶圣陶看,朱、叶少不了对三人的诗做中肯的点评。这回闲谈更晚,“至五时半而别”。

1941年7月15日这天,朱自清赴叶圣陶家的宴会,在座的有贺昌群。叶圣陶在日记里说:“昨夜雨,今晨不止,约昌群、佩弦二兄以今日,恐未必能来。九时许雨成而止……十二时,二兄果然来,大喜。即相予饮酒。饭后闲谈,亦无甚重要话,唯觉旧雨相对,情弥亲耳。”这才是真朋友啊,不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哪怕见上一面,也是快意。但是朱自清8月30日那次在少城公园绿荫阁茶社约见叶圣陶,心情却有些异样。叶圣陶说:“……佩弦至,交换看文稿诗稿,闲谈近况,颇快活。五时,偕至邱佛子吃小酒。佩弦于下月二十日以后至重庆,在重庆候机至昆明。再一二面,即为别也矣。”话中不免流露出惆怅和不舍之情。

一年的休假就要结束了,好像转瞬间,朱自清又要回到西南联大教书了。在朱自清生活的时代中,“著书都为稻粱谋”,对于朱自清来讲,已经是很奢侈的说法了——教书只不过是为了糊口。可悲的是,堂堂大学教授、著名作家,教来教去,著书立说,竟然难以养家,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看着别人都拖家带口,而他只能把家一分两半,一半在扬州,一半在成都,自己孤身漂泊在昆明。这种况味在朱自清的心中,该会是怎样的一杯苦酒啊!1941年9月20日这天,叶圣陶来到朱自清家,以探其行期。叶圣陶日记中说:“入门,佩弦方抄书,见余至,出乎意外。云动身当在月杪,又拟水道至泸州,搭西南运输处车辆往昆明。并为言近独游新都桂湖,其地景不凡。旋即饮酒,与留居其家之客周君同饮。……三人尽酒一瓶,食牛肉面,殊为酣畅。下午三时为别,约下星期再见一面。”第二天,即9月21日,叶圣陶作成二律《成都送佩兄之昆明》,为佩弦送行,诗云:

平生俦侣寡,感子性情真。

南北萍踪聚,东西锦水滨。

追寻逾密约,相对拟芳醇。

不谓秋风起,又来别恨新。

此日一为别,成都顿寂寥。

独寻洪度井,怅望宋公桥。

待兴凭谁发?茗园复孰招?

共期抱贞粹,双鬓漫萧条。

1941年10月4日下午,朱自清最后一次和叶圣陶在少城公园绿荫阁茶社喝茶话别,晚上和章雪舟等人喝酒畅聊。叶圣陶在当天的日记中有较详细的记录:“午后二时出门,乘车入城,茗于公园中绿荫阁。少顷,佩弦至,共谈彼此性情学行,颇畅快。此后未易得此乐矣。五时,偕至陕西街,听雪舟谈商界金融界近况,颇惴惴于生活费之益将增高,无以抵付。六时半聚饮,办事处同人而外唯有一月樵而已。余殆饮至一斤,稍觉其多,饮毕,与佩弦郑重握手而别。君言重见时当在抗战胜利之后,愿此言非虚也。”可能是情绪使然,一向克制的叶圣陶居然喝了一斤酒,大约朱自清也没有少喝。两位老友就这样告别了。想起他们执手相握的时候,此情此景,不觉让人泪盈眼眶。几天后的8日,朱自清搭乘小船前往泸州,正式告别了成都和成都的朋友。在顺江而下的船上,念及叶圣陶的送别诗,也作诗二首,曰《别圣陶,次见韵赠》,诗云:

论交略形迹,语默见君真。

同作天涯客,长怀东海滨。

贪吟诗句拙,酣饮酒筒醇。

一载成都路,相偕意态新。

我是客中客,凭君慰泬寥。

情深河渎水,路隔短长桥。

小聚还轻别,清言难重招。

此心如老树,郁郁结枝条。

叶圣陶的这首《成都送佩兄之昆明》,朱自清在编《犹贤博弈斋诗钞》时,也抄录了。

一年的休假结束了。从朱自清日记所记和实际取得的成果看,这哪里是休假,分明是更繁重的工作。一年多来,朱自清在给梅校长的报告中所列举的成绩,不过是他工作、研究的一部分成果,许多计划中的工作和没有完成的工作都没有在列,甚至,可以把他和叶圣陶的交往也看成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思想碰撞,特别在教科书编辑方面的探讨和旧体诗语方面的交流、唱和,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工作吗? 4OFZWzewsEWrOTbUw/Bz19UjPacM2oR3ndMT6aApjv+San0dbUZSXILts0XA0j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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