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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

世界眈眈六七强,方俎置我中国,汲汲谋剖食日不给,而我于其间乃有所谓省界问题者,日益滋蔓。人人非之,人人蹈之,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也。吾于畴昔宦界商界普通之习惯见之,吾于近今东中留学界益见之,智识愈开进,关系愈复杂,而此现象愈显著。呜呼!其恶果未知所终极也!吾方有事于国史,泛滥群籍,辄有感触。尔乃即今日之果,以推寻昔日之因,更思易今日之因,以市求它日之果,遂发表其研究所得以作是篇。虽然,考据的归纳学派,非短日月所能大成,吾说之不谬与否,非所敢知也;又吾之此论,其将唤起我民族共同之感情,抑将益增长我民族畛域之感情,非所敢言也。材而择之,是在读者。

吾草此论,有先当料拣 (料拣者,佛典译文通用语,以无他 适当语,故袭用之) 者二事。

一、我中国主族,即所谓炎黄遗胄者,其果为中国原始之住民,抑由他方移殖而来?若由移殖,其最初祖国在何地?此事至今未有定论,吾则颇袒西来之说,即以之为假定前提,本论考证,不复及此。

二、本论所研究者,属于学术范围,不属于政论范围。故主权上主族、客族之嬗代,不置论焉,惟刺取其有影响于各族之进化、退化、合并、迁徙者论之。

今请先举列研究之顺序:

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自初本为一民族乎?抑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乎?此吾所欲研究之第一问题。

若果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则其单位之分子,今尚有遗迹可考见乎?其最重要之族为何为何?此吾所欲研究之第二问题。

中华民族混成之后,尚有他族加入,为第二次,乃至第三、四次之混合否乎?若有之,则最重要者何族何族?此吾所欲研究之第三问题。

民族混合,必由迁徙交通,中国若自初有多数民族,则其迁徙交通之迹,有可考见乎?此吾所欲研究之第四问题。

迁徙交通之外,更有他力以助长其混合者否乎?此吾所欲研究之第五问题。

迁徙之迹,限于域内乎?抑及于域外乎?若及于域外,其所及者何地?其结果之影响若何?此吾所欲研究之第六问题。此问题即“中国以外更有中华民族所立国与否”之问题也。

中华民族号称同化力最大,顾何以外来之族多同化于我,而我各省、各府、各州县反不能为完全之自力同化?此吾所欲研究之第七问题。

自今以往,我族更无术以进于完全同化乎?抑犹有之乎?若有之,其道何由?此吾所欲研究之第八问题。

自今入于本论。

德国人种学大家麦士苗拉尝言:“血浓于水,语浓于血。”一时以为名言。盖谓以皮肤、骨骼辨人种,不如以言语辨人种。如印度人与欧罗巴人,肤泽之黑白判然,而由语系上观察之,其同源固历历可稽也。故近今考族类者,必以言语为基。环观全球万国,以同一民族,而其言语庞杂,沟绝不能相通,则未有中国人若者也。闽粤不必论,即吴、越、湘、鄂、齐、燕,莫不各各有其方言,非互相迁就,则相对不能交一言也。不惟省与省为然耳,一省中一府中,乃至一州县中,出闾阎而若异域者,比比然也。 [吾粤为尤甚。鄙人粤之新会人也,所居距省治 不过二百五十里,而言语已不能通。尤奇者,与吾乡相距十里许, 有一小乡居民万余人,皆李氏,其语并吾乡人亦一字不解。今英译 其所读《论语》一节以资大噱: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 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Sar dam team shan beam lio dai deam lio dai gar lio dai yew lio gar yew lio shar lio shar )]

窃意其间必有一原因焉,为研究人种者最重要之资料,惜乎东西学者寡通吾语,而吾国人又学识谫陋,且能遍识各地方言者,亦无其人,故此问题之价值,至今未显也。《礼记·王制》云:“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当时所谓夷、蛮、戎、狄,所占地域,尚不及今本部十之七,而非恃舌人,不能自达。其言语之复杂,倍蓗于今日,可想见也。《孟子》所谓南蛮鴂舌,所谓庄岳之间,更其显著矣。《说文》序曰:“诸侯力政,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始皇初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然则秦以前之错杂,更不可思议也。扬雄《方言》,作于李斯后二百余年,其旧迹散没已多,即其并时者,亦采辑未备,然沟绝固已若是矣。窃尝读《公羊传》一书,引齐语者十数见。而庄二十八年《传》云:“伐者为客,伐者为主。”何君《注》云:“读伐长言之,读伐短言之。”上“伐”为他动词,下“伐”为受动词,而齐人同一语根,自生区别。由此推之,可知吾国诸语系中,必有一种或数种焉有语尾变化者,徒以我国文字,衍形不衍声,其变化无所寄,自李斯以秦语齐一国文,此等语系遂以中变耳 (奥语读“食”字,其 Present Tense 则读音为 Shick ,其 Past Tense ,则读音为 Sheek 。但言 Shick ,则人 人共知其为现在,但言 Sheek ,则人人共知其为过去,不必加“已 食”“既食”“食过”等字样,同一语而变化之,斯足矣。一入文, 则非加“已”“既”“过”等字,不能表明其时矣,其余动词无不如 此。故知此种文系能改变语系,使其语尾变化渐归澌灭也) 。又至今闽语,有以一字而读两音或三音者,或两三字而读一音者 (此 杨皙子为余言,余不通闽语,不能举其例) 。此与日本人、安南人各以其语读汉字,相去几何也 (安南文书“二”作“ ”,其读 Hai 。书“三”作“ ”,其读为 Ba 。书“四”作“ ”,其读 Bon 。书“五”作“ ”,其读为 Nam 。余皆类此) 。夫言语上之差别,则既若是矣,其他风俗之习惯,宗教之迷信 (专指下等 社会所信野蛮之宗教而言) ,其各地之歧异,欲数之,更仆不能尽也。以故吾解释第一问题,敢悍然下一断案曰: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

【附言】窃尝论与中国不同语系之人,而欲用中国之文系者,惟有三法。其一如日本,别制一种“假名”,与汉字相辅,其语尾变化,则以假名显之也。其二如安南,一切字皆和两为一,其一明义,其他示音, 之类是也。中国最通行之形声字,其起原亦犹是,皆和两为一其一明义,其他示音也。近代翻绎欧文,如“ 咭唎”等字,亦遵是道也。化学原质名目钾、锌、矽、碲等字,亦遵是道也。若其变化之则非一字所能显者,则不得不附加以定其意义,如England不得不译为英国,English不能不译为英人是也。是其例之既穷者也。其三如满洲,满洲语系,本有语尾变化,与中国画然殊趣,但彼无文字,及其既入中原,则用中国文字 (满洲文字,达海以一夜之力造 成之,全由人为,非出天然发达,于事物生成之公理不符,其不能行 远而传久也亦宜) ,久之遂不得不弃其语系以从我文系。故至今满人中,其能操满语者,已十不得一,其语系之绝灭,可立而待也。吾以为我中国古代民族,本有多数殊异之语系,而至今不可见者,其原因皆坐是。不过满洲语系之灭绝,近在数百年以内,故我辈能灼见而确指之,其他诸民族语系之灭绝,远在数千年以前,故莫或能察也。然则此种文字之吞灭语言,其力之伟大可想矣。既无疑于满洲之异语系,而独疑于古代诸民族之异语系乎?

民族未混成以前,其分别部居之族凡几,此非今日所能确言也。则凭古籍,搜遗迹,举其大者。《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发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当时 (后儒多言《王制》为殷制,其成必在春秋战国 间) 所谓四裔,总不出今之本部十八省以外,其俗尚与中原殊异既若此。虽然,《王制》所举,不过泛语方位,未足为征信也。《说文》“蛮”下云:“南蛮,蛇种,从虫,蛮声。”“闽”下云:“东南越,蛇种,从虫,门声。”“狄”下云:“赤狄,本犬种,从犬,亦省声。”“貉”下云:“北方豸种,从豸,各声。”“羌”下云:“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蜑”下云:“南方夷也,从虫,延声。”以上所举,虽其训释出于自尊卑人之习,不可据,至其列荦荦数大族,实考古之一资料矣。窃尝论之,先秦以前,分宅中国本部诸族,除炎黄一派之华族 (谓中华 国民族也,以下皆省称华族) 以外,凡得八族,今分论之。

一、苗蛮族。苗族与我族交涉最古。自黄帝迄舜、禹,为剧烈之竞争,尽人知之。自春秋战国秦汉以来,苗名不显,通称曰蛮。逮明以后,始复以苗闻于上国。今按旧史通称之蛮,泰半皆苗裔也 (亦有非苗族者,下别论之) 。今贵州附近之苗,其自称曰Mun (据日本人鸟居龙藏说,鸟居氏尝探险于苗疆者二年有奇,归 而著书,甚富) ,正与“蛮”音吻合。吾古代称之曰苗( Miao ),《山海经》亦称三苗曰三毛( Mäo )、蛮( Mun )、苗( Miao )、毛( Mäo ),一音之转,至易见。此族最初之根据地,《左传》指定其位置曰“左洞庭,右彭蠡”,则今湖南之岳州、长沙,湖北之武昌,江西之袁州、瑞州、临江、南昌、南康、九江,是其地也。当其盛时,有绝世伟人蚩尤为之酋帅,涉江逾河,伐我炎帝,华族之不斩如缕。黄帝起而攘之,经颛、喾、尧、舜、禹数百年血战,始驱之复南,保残喘于故垒,而舜征苗至苍梧、九疑崩焉,固已至湘桂之交矣。洎汉以来,有长沙蛮、武陵蛮、五溪蛮、澧中蛮、溇中蛮、黔中蛮诸名,皆在今湖南,而江西已无复苗迹。汉光武建武中,刘尚、马援征蛮,皆溯沅江而上,其窟穴已移于洞庭以西矣。今澧州、常德一带,是其乡也。隋唐间,置锦、溪、巫、叙四州以处苗,则今之辰州、永顺间也。五代马氏据湖南,并吞四州,与土酋更立铜柱为界。宋熙宁间,又别置沅、诚二州以辖属群蛮,则今沅州及贵州之铜仁、思州境矣。元、明、清三代屡创之,雍正间改土归流一役,猕薙尤剧。而至今贵州之全部分,湖南之辰沅,广西之密迩,湘黔一大部分,若怀远,若思恩,若柳州,若庆远,犹为此族栖息之所云。盖此族数千年来退婴的迁徙,其迹最历历分明,由江北而江南,由湖东而湖西,卒溯沅江以达其上游苦瘠之地,展转萎靡以极于今日也。

又,此族自舜禹时,迁其一部分于三危,即今甘肃敦煌地,其后别为西羌族。下篇论之。

二、蜀族。中国历史,皆有同一神话,惟蜀独异。其古昔名王,有若蚕丛,若柏灌,若鱼凫,若杜宇。李白所谓“开国茫然,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者也。《说文》“巴”下云:“虫也,象形。”“蜀”下云:“桑中虫也,象形。” (《尔雅 · 文》引) 巴蜀本虫名,今变为地名者,殆与闽同例,初转为种族名 (古代言异族皆不齿人类,别以恶名加之,观上所引《说文》可 见) ,更以名其种族所居之地也。夫蜀,天府膏腴,其面积足当今之日本,有岷、涪诸江,华离错综,灌域甚广,又适当温带,最宜于初民发生之地。而陆有剑阁,水有瞿塘,重险隩区,天下称最。古代战术未精,他族之侵入不易,则其间有一独立之民族,自固其所。此族之被知于我族,当与苗族同时。黄帝元子昌意,降居若水,娶蜀山氏女,生高阳,既交通焉。唐虞以还,无复黄帝之远略,自尔不相闻问者且二千年。逮秦惠王用司马错伐蜀灭之,其地始合并于中原;历两汉三国,同化殆尽。

三、巴氐族。巴与蜀自古非同族也,世为仇雠 (《华阳国 志》云:“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求救于秦,秦灭蜀,遂灭巴 苴。”) 。盖自剑阁以内为蜀族根据地,其外则巴族根据地也。巴族之起,盖自巴江、嘉陵江沿岸,今四川保宁、绥定两府间,其后寖沿大江而下,今四川之重庆、夔州,湖北之宜昌、荆州,皆其部落分布之地。在古有庸国,尝与蜀族从周武王伐殷,其后庸巴合并,至春秋时与楚壤相接,《史记》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实则巴也 (扞关在今湖北宜昌府长阳县,班《志》所谓江关 也) 。其在汉以后,谓之廪君蛮 (《后汉书 · 南蛮传》云“廪君种” 条下云:“初,巴、樊、瞫、相、郑五姓,皆出于武落钟离山。”《文 献通考》引此文注云:“今夷陵郡巴山县。”余按:今之宜昌府也。 巴氏子出赤穴,田姓子生黑穴,未有君长,共立巴氏子务相,是为廪 君,四姓皆臣之。巴梁间诸巴皆是也。余按:范史所载,神话尚多, 今不录。但此为巴族最古之神话也) 、板楯蛮 (《后汉书 · 南蛮传》又 云:“板 蛮者,秦昭襄王时有一白虎伤害千余人,王募能杀虎者, 赏邑万家。有巴郡阆中夷廖仲等射杀虎,(中略) 代号为板楯蛮。 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 余按:阆中即今保宁府,渝水即 嘉陵江,然则其为巴族无疑也。且据范史所记,廪君、板楯两种 事迹多相出入,而史乃别标之若异族然,殊为失当)。 其别种为氐 (《通典》“氐”条下云:“西戎之别种,在冉駹东北,广汉之西。”然 则当在今潼州府绵州一带。其与巴同族之证,下文详之) ,秦县其地以为巴郡,汉发其人以定三秦,武帝元封间,徙氐之一部分于酒泉 (今甘肃嘉峪关地) 。光武建武中、和帝永元中,两徙板楯之一部分于江夏 (今湖北江夏府) ,其在江夏者,上称沔中蛮。汉末则张鲁以鬼道役属其人,天下大乱,板楯、廪君之裔,自巴西之宕渠 (今四川绥定府) ,迁于汉中 (今陕西汉中府) ,号为车巴。魏武克汉中后,复迁氐于秦川,将以弱蜀,自是,巴氐种充斥关中矣。未几,其一部落复迁于略阳 (今甘肃巩昌府) ,李成苻秦,皆以此兴焉 (《晋书》载记,称李特之祖当魏武时,率五百家由汉中 迁略阳,又称苻洪为略阳氐,其先本居汉中,然则李、苻殆同徙者, 可为巴、氐同种之一证) 。至六朝间,则今武昌、襄阳一带皆其窟穴。至西魏后周,王雄、陆腾两次斩刈之,其族遂衰。

四、徐淮族。亦称东夷族,但此所谓东夷,与秦汉时所谓东胡异。彼在域外,而此居域中也。其住地约当前明凤阳巡抚所治全境、今江南之淮安府、徐州府、庐州府,山东之曹州府、河南之归德府一带;而复沿山东半岛之海岸线,历黄海方面之莒州、胶州,至渤海方面之登州、莱州,皆其族之散布地也。夫初民之起,必沿河岸。淮水为四渎之一,其在古代,独自出海,未尝与江河合流,其间有特别之民族起焉,无足怪者。征其历史,则夏太康有夷人之乱,殷仲丁有蓝夷之寇 (俱见《通典》) 。及于周初,管蔡武庚,挟以抗王室。周公东征三年,克奄,迁其君蒲姑 (今亳州) 。鲁公伯禽之世,徐淮交起,是以有《费誓》之作 (俱见《书序》) 。洎穆满时,而徐特盛,徐偃王朝三十六国焉 (见《韩非子》) 。穆王使楚伐之,未能克也 (见《通典》) 。宣王时,复大有事于徐淮,《诗》所谓“率彼淮浦,省此徐方”,又曰“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又曰“铺敦淮坟,截彼淮浦”,又曰“徐方既同,徐方来庭”,又曰“淮夷来求”,皆极力铺扬我军容之盛。比例推之,则敌之强亦可见也。盖以周初之盛,封建之广,能越江以树吴国,不能沿淮以奠徐夷。自战国以前,徐淮一瓯脱地,未尝一受治于华族主权下也。《史记》称太公初封营丘,莱夷即与之争国 (见《齐世家》) ,《春秋》僖三十年,介人侵萧。介在今胶州,萧在今徐州,以区区小国,能越千里而侵入者,其所经地皆我族势力范围外也。尔后其在山东半岛者见并于齐,其在凤阳一带者见并于楚。至秦一天下,东夷乃渐同化矣,而其遗俗之强武,数千年来犹烂然有声于国史。刘汉之兴以淮泗,朱明之兴以凤颍,其他各时代,每天下有事,此族必岿然为重于一方,或且动全国。《太平寰宇记》云:“淮南之地,人多躁急剽悍,勇敢轻进,斯地气之使然也。”其民族之特色滋显著矣。若最近之李鸿章、苗沛霖,其代表也,而袁世凯或亦其将来之代表也。

【又按】此族在古代,其势力盖甚强,殆奄有今山东省之全境。《左传》昭二十年,晏子语齐景公曰:“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然后太公因之。”所谓爽鸠、季荝、有逢伯陵、蒲姑者,未知属何族,但观周公克奄,迁其君于蒲姑,则此族与奄必有关系可知。合诸《齐世家》莱夷争国之文,则徐、奄、淮、莱,殆同族欤?又《史记·五帝本纪》称神农时,有夙沙氏煮海为盐,不用帝命,其民叛之而归炎帝。而《左传》襄十七、十八年,两记齐臣夙沙氏之事,是夙沙之裔至春秋之季而犹盛也。然则夙沙氏或即为此族最初之闻人矣乎!

五、吴越族。吴越与徐淮地虽接近,而大江界之,徐淮自古为华族势力所不及,吴越则夏周时通焉。其最初民族非同源甚明,史称泰伯逃之荆蛮,其称号与苗种颇相混。虽然,此族与他族,有一最显著之异点焉,曰断发。《史记·吴世家》称:“泰伯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汉书·地理志》:“越人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苗族以发为饰观最重之具,束之卷之,滋爱惜焉 (据日人鸟居氏所说也,凡野蛮最能保守,此必其古代传 来之习惯矣) ,必无或断之明矣。赤县神州中,断发之族,舍此亦更无他也 (西人之断发亦近今百年余间耳,前此虽稍截短之,然 犹披垂盈尺。观一世纪前名人之遗像可见也。然则全地球断发之俗, 或以吴越人为始,亦未可知。今考据未周,不敢确言) 。夫湖泽与河流,皆于初民之发生最适焉。太湖及钱塘江沿岸,有一种特别之民族也亦宜。《汉书·地理志》又云:“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隋书·地理志》称苏州俗以五月五日为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然则其族之本性,盖甚尚武焉。今则惟浙东一带,此风尚见一二,余地率与汉、隋《志》所记成反比例。此其中殆有别原因焉,下方更论之。

六、闽族。《周官·职方氏》:“掌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则闽为一大族,由来久矣。其形从虫,其声与“苗”“蛮”皆相近,其与苗族有血缘与否,今不可确指。但至今日,而其语系犹画然异于他省,则其为特别种族,殆可推见 (鸟居氏调查苗族与台湾生番相似之点甚多,果尔,则闽之 与苗必有关系矣。但吾终疑古昔之苗族未必能广殖于今之福建也。 若两族果同源,则其相缘者必又不止此两族矣。下方更论之) 。《史记》称汉武帝平闽越,徙其人于江淮间,尽墟其地,后有遁逃山谷者颇出。然则此族受创夷,盖特甚焉。魏晋以后,有所谓泉郎者,今泉州府之住民,史称为卢循海贼 (晋末为刘裕所灭者) 之余烬,想亦七闽之一支派也。

七、百粤族 (附蜑族) 。五岭以外,古称百粤,以其族繁多,不能指名也。《通典》云:“五岭之南,八杂夷獠,不知教义,以富为雄。铸铜为大鼓,初成,悬于庭中,置酒以招同类。人多构仇怨,欲相攻击,则鸣此鼓,有鼓者号为都老。” (《广东通志》 “铜鼓山”条,下文略。同山在今文昌县,以土中掘出大铜鼓得名 也) 【余按】此数语者,于人种之研究大有价值。近数年来,西人往往于“印度支那” (安南、暹罗、缅甸诸地总名) 及南洋巫来由群岛得铜鼓,其模范款识与吾国所记悉吻合 [宋周去非《岭 外代答》云:“广西土中铜鼓,耕者屡得之。其制正圆,而平其面, 曲其腰,面有五蟾,分据其上,蟾皆累蹲,一大一小相负也。周围 款识,其圆纹为古钱,其方纹如织箪,各以其环成章,合其众纹, 大类细画图阵之形。”今日本之帝国博物馆(在东京上野),藏有铜 鼓三:一为在广东所得者,一为在爪哇国所得者,一为暹罗王室所 赠者,其模范款识皆若一,与周去非所记无纤毫异] ,近世史家以此物为研究南亚诸民族之关系一大要具焉 (研究铜鼓,始于德儒 哈士氏,实现今欧美人中第一汉学家也。其言谓今印度支那及巫来 由岛民,皆以此物为宗教品,极重视之云。余按:日本博物馆所藏 暹罗赠品,乃其王赠与日皇者,其必为至贵品可推见。周去非记又 云:“交趾人往往私买以归,复埋于山,未知其何义也。”此亦可为 此物含宗教性质之证。《通典》称有鼓者号为都老,然则亦非尽人所 能有也。粤人与南亚诸族既同有此物,其用法亦同,则其人种必有 关系可断) 。大率自贵州之南部,广西之西南部,广东之全部,以及安南、暹罗、缅甸、南掌,下逮南洋英属荷属群岛,乃至南印度之一小部分,皆为同一民族所占地域 [明人某所著《八十二 蛮略记》(此据哈士所引,不著作者姓名,今无从指出)云:“广 顺、安顺、兴义各属蛮,每岁首击铜鼓为礼,若掘地得鼓,则富者 出重价争购。”余按:广顺、安顺、兴义等在黔省南部,经广西之 西隆,云南之广南等地,以达安南,其道甚近。彼诸府已在苗族势 力范围外,必与百粤族有瓜葛矣] 。其某地为最初发生,某地为后起移殖,则今尚未有定论。要之,与中华民族及其他腹地诸族绝不相蒙,可断言也。又《通典》所谓好构仇怨,常相攻击,此风至今不衰焉。

蜑族者,亦有研究之一值者也。至今此族尚繁,殆不下百万,我族莫肯与通婚姻。但其人皆居水中,以船为家焉。夫人民必与土地相附,此通则也。若蜑族者,绝无寸土,诚为全地球独一无二之怪现象。吾粤人习见之,而莫能言其所自来。【今按】蜑为种族之称,已见《说文》,则其起源甚古可知。《隋书·南蛮传》云:“与华人杂处,曰蜑曰俚。”韩文公《房公墓志》云:“林蛮洞蜑。”然则蜑族昔固洞居,而与华人杂厕者也,其由陆入水,不知仿自何时。要之,为我族所逼,不能自存于陆地,是以及此?抑亦其自入水后,与我无争,故能阅数千年,传其种以迄今日?古百粤之族,其留纯粹之血统以供吾辈学术上研究之资料者,惟此而已。

八、百濮族。《书·牧誓》:“微卢彭濮人。”《左传》文十六年:“百濮聚于选。”昭九年:“巴濮楚邓,吾南土也。”昭十九年:“楚子为舟师以伐濮。”所谓濮者何族?其所居何地?此人种学研究之一要点也。杜预《春秋释例》云:“建宁郡南有濮夷,无君长,各以邑落自聚,故称百濮。”【按】晋建宁郡在今云南界,其族在建宁南,则为云南境内可知也。吾欲以今之猓猡当之,请述其论据。畴昔学者,往往以猓猡为苗之别种,而云贵人久与相习者,皆能言其异点。近者日人鸟居龙藏实历调查,益言其间画然为一鸿沟,两族世为仇雠,竞争至今尚剧。猓猡所居地域,则自云南全部,北至四川之会理州、宁远府,皆极盛,东北至嘉定、叙州,亦间有焉,南则散及安南之东京,东则至贵州之安顺府止焉。而滇黔交界地,即毕节、威宁、镇雄、昭通间,实苗猓冲突之烧点也。其言此两族骨骼上、习俗上、文明上皆有绝异之处,文多不具征 (其文题曰《支那苗族之地理学的分布 及其现况》,见《地学杂志》第百七十四卷) 。今以其说为假定前提,按诸地理,则惟古百濮当之也。《通典·边防典》有尾濮、木绵濮、文面濮、折腰濮、赤口濮诸名。尾濮在兴古郡 (今云南 府) 西南千五百余里,赤口濮在永昌 (今永昌府) 。沿袭濮名之种,见于秦汉后古籍者仅此。《读史方舆纪要》“云南镇南州”条下云:“濮落蛮所居。”“巨津洲”条下云:“唐时为濮獹蛮所居。”“楚雄府”条下云:“汉后为杂蛮耕牧地,蛮名峨碌。”“赵州” (大理府属) 条下云:“后为罗落蛮所居。”“永昌府”条下云:“古哀牢国。”又“四川马湖府”“镇雄军民府”“乌蒙军民府”“东川军民府”“天全六番招讨使司”“酉阳宣抚司”“四川行都指挥使司”诸条下,皆言为蛮獠所居。又称元置罗罗斯宣慰司于建昌路 (今宁远府冕宁府也) 。以上诸名,其罗罗斯与猓猡,即为同一译语,尽人能知。罗落亦极相近,至易见者。其他濮落( Plo )、濮獹( Pliou )、峨碌( Glook )、哀牢( Glou )、獠( Leau ),其族名皆以L发音,或加P、G为助音( Russia )(吾国 译为鄂罗斯、俄罗斯等名,亦加一 G 字助音,然则獠猓族有峨碌、 哀牢等名,无足怪者) 。而其所在之地,又与古之濮、今之猓猡正相合。然则摭拾彼诸族之片影于旧史,会通而论之,虽不中当不远矣。《史记·西南夷传》区其域为五大部曰:“西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十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十数,邛都最大;自越嶲东北君长以十数,筰都最大;自筰以北君长十数,冉駹最大。除冉駹北迩汉中,为氐羌部落外,自余则皆濮族也。”夜郎有今贵州之安顺府、云南之昭通府、广西之兴义府地,滇有今云南之云南府、楚雄府地,邛都有今四川之宁远府地,筰都有今四川之嘉定府边地。又自叶榆 (约当今之姚州 镇南) 以外,至于昆明 (今洱海) ,地方数千里,无君长,则今大理永昌边徼地也。其服饰上之区别,夜郎、滇、邛皆椎髻,筰则被发,昆明以外则辫发。其社会组织上之区别,夜郎、滇、耶、筰皆居国,昆明以外则行国。然则其种族固自有差异焉,但其大体当出于一,故统谓之濮,而概以百也 (今猓猡所分别种亦 繁) 。自楚庄蹻、汉唐蒙、司马相如后,此族渐通上国,然数千年来,同化于我者不通一部分。至今犹悍然为梗于一方,其在蜀之会理、宁远、越嶲外徼者,往往贩吾民为奴隶,残暴滋甚云 (亦鸟居氏所述)

又,今云南之北部,有一种族名“磨些”者,其俗亦颇与猓猡异。猓猡、磨些皆有文字,猓猡文颇肖日本之假名,磨些文则酷类埃及之象形字。此两族之关系若何,今难确言。但其文明似较苗族略为优胜,殆其天然之质性,有以逾于苗乎?又,此族与绵亘两广之瑶族,异同之点何在,不能确指。或谓其关系甚切密者,果尔,则百粤、百濮之血缘,必有期功之亲矣,其审定俟诸异日。

此吾臆推我国各地原始时代所有民族之大概也。大抵诸族之起,非沿大江,则缘大湖,黄河灌域则有我中华主族焉。洞庭湖、鄱阳湖及扬子江中游灌域,则有苗族焉。岷江灌域,则有蜀族焉。嘉陵江及扬子江上游灌域,则有巴氐族焉。淮水灌域则有徐淮族焉。太湖、钱塘江及扬子江下游灌域,则有吴越族焉。闽江灌域,则有闽族焉。西江灌域,则有百粤族焉。滇池及洱海灌域,则有百濮族焉。夫初民之起,必沿河流,此尽人所能道矣,而近六十年来,学者益发明湖沼与初民之关系 (1853 年大旱魃,瑞士之舍弥华湖涸焉,见湖底有许多杙工家屋,为巢 居时代人民所构造者,自此西人研究湖沼之学益盛) ,知其重要与河流等,且或过之。今吾之此论,吾信其可为世界之史学家、地学家增一左证也。

前所论列之八族,皆组成中国民族之最重要分子也。其族当邃古之时,或本为土著,或自他地迁徙而来,今不可考。要之,自有史以来即居于中国者也。而其中除苗、濮二族外,率皆已同化于中华民族,无复有异点痕迹之可寻,谓舍诸族外更无复华族可也。若其自近古以后,灼然见为外族,其大部分今犹为异种,而小部分溶化以加入华族者,亦有可指焉。今先部居其种族之名称位置,次乃论其与我族之交涉。

附:《史记·匈奴传》戎狄名义考

史者所以记一民族之发达进化,及其与他民族之竞争交涉,故必深明各民族之位置,然后其交涉发达乃可得而言。每读国史,见其称外族统曰夷、蛮、戎、狄,其事迹互相出入,眩瞀不可方物,吾深苦之,当亦凡治斯学者所同以为病也。故今先研究春秋以前错居大河南北诸族,以《史记·匈奴列传》为主,别其部居,析其谬误,以就正于中外之历史学、地理学、人种学大家焉。《史记》正文:

唐虞以上,有山戎、玁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中略) 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中略)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 (中 略) 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洛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下,遂取周之然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洛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汜邑。 (中略) 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 (中略) 周襄王既居外四年,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迎内周襄王,居于洛邑。当是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内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狄。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䝠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自是以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与韩魏共分晋地。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 (中略) 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中略)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郡以拒胡。当是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叛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须曼有太子曰冒顿, (中略) 射杀头曼,自立为单于。 (中略) 遂东袭击东胡,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 (下略)

吾读此文,有急欲研究者三事:

一、文中所谓戎、所谓狄、所谓胡,为别名耶?为通名耶?二、若为通名,则诸戎、诸狄、诸胡,悉为同种耶?抑其间各有种别耶?三、若各有种别,则何者与匈奴为同种?何者与匈奴为别种?

《礼记·王制》:“西方曰戎,北方曰狄。”故普通学者率皆以西北之位置区画戎狄。虽然,按诸《史记》此文,其同在一地,历史上事实相衔接者,忽称戎,忽称狄 (或翟) ,忽又戎狄并称,其界线不可得而指也。不直此也,征诸《春秋》及《左氏传》,狄伐周,管夷吾平戎于周。晋为周伐狄,齐使平戎于晋,晋重耳出奔狄,古书以为其母国也。而重耳之母国,即所谓犬戎狐姬生重耳之戎也。狐偃为文公之舅,而《书》云“交城狄地,狐偃生”,今有祠。又骊姬言于晋献公曰“疆场无主,则启戎心”,又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又《穆天子传》:“陖翟来侵,天子使孟悆讨戎。”诸如此类,不可枚举。由是观之,漫以戎狄分古人种之界限,必陷谬误,无可疑者。 (此节为观云复 余书,辨戎狄界说者,今采之)

戎、狄既为通名,不能以此分种界,于是吾辈考古之业,遂纠纷而无朕。吾乃据群籍以比推之,臆断《史记》本文所述者,凡为三族:

一曰根据今山西、陕西而侵入杂居于内地者,二曰根据今甘肃而侵入杂居于内地者,三曰根据今辽东而侵入内地但未杂居者。

其根据今山西、陕西之族,则《史记》本文所举什八九属焉。其族为控弦游牧之众,最悍盛,而蹂躏之地最广。在黄帝时谓之獯鬻,《五帝本纪》所谓“黄帝北逐獯鬻”是也。在尧时谓之狄,其种之可知者八,《墨子》所谓“尧北教八狄”是也。尧都平阳,即今太原,太原,群狄之根据地也。自尧以前,我族皆宅河南,至尧乃渡河而北,突入狄窟奠都焉,尧之明德远矣。及舜封后稷、弃于邰,弃,尧之母弟,而邰,今陕西延安也,其地夙为我族势力所不及,至是开殖焉。自兹以往,周人与此族交涉最繁。《国语》所谓“不窋失官,自窜于戎狄之间” (《史记》本 文作公刘,而《周本纪》作不 ,与《国语》合,当从《本纪》) ,盖周之受封,本在狄地,至是而国为狄所陷也。公刘崎岖,稍复旧业,及太王又见逼南迁。《孟子》称太王事獯鬻,故知太王所避者,与黄帝所逐者为同族也。其时彼焰张甚,史称武乙之世,犬戎寇边。故王季始即位,伐西落鬼戎,次乃伐义渠之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 (见《后汉书》及《竹书 纪年》) 。至文王时,其在西者谓之昆夷,其在北者谓之玁狁,其总称曰畎夷,本文所谓西伯昌伐畎夷是也。《逸周书》曰:“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备玁狁,此《采巍》《出车》之所为作也。” (《诗 · 采薇》序云:“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 玁狁 之难。”) 知昆夷、玁狁为同族者。《出车》之诗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是西北同一役,而主帅皆南仲也。夫曰玁狁,曰畎夷,与獯鬻之獯,皆从犬,故知即太王所避之狄,至西伯而始大雪其耻也。《史记·周本纪》又称,闳夭求骊戎之文马,献纣,以释西伯,则春秋时骊戎之原始,可得稽焉。王季所伐义渠之戎,则至战国而犹存者也。其余无之戎,后儒谓春秋之东山皋落氏也,是皆缘此可以推贝春秋诸戎族之关系者也。史称武王始放逐之于泾、洛之北,则武王以前,其族错居泾、洛南可知,是今之西安、凤翔一带,皆戎迹也。穆王以还,周威坠地,其族复东南徙。《六月》之诗曰:“玁狁孔炽,我是用急。”又曰:“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鄗及方,至于泾阳。”又曰:“薄伐玁狁,至于太原。”是宣王时,其势力复及于泾水以南,今凤翔及甘肃平凉地矣。周伐之至太原,其迹不可谓不远,而终不能胜也。翌代而遂有犬戎入周杀幽王之事,周遂以东,此犬戎即文宣所伐之征玁狁,王季所伐之畎夷,而太王所避,黄帝所逐之獯鬻也。自兹以后,其族散居腹地,随王室而东,遍于扬拒泉皋伊洛间 (杜《注》云“伊阙北有皋亭”,顾栋 高《春秋大事表》云:“今洛阳县西南有泉城,即皋戎地也。”) ,统称曰赤狄。时最强悍,两次陷京师,又灭邢、灭卫,侵齐、侵鲁、侵晋、侵郑,前后百年间,患不绝于中国。知诸戎即为狄者,僖十一年、廿四年两次陷京师,《春秋》前书曰“扬拒诸戎”,后书曰“狄”,而皆王子带召之,事同一贯也。知其为赤狄种者,赤狄隗姓,而惠王之狄难 (僖二十四年之难) ,由狄后隗氏也 (晋文公取廧 咎如二女叔 、季 ,即此族) 。盖自周之既东,此族一大部落杂处中原,而其本部有在今陕西者,有在今山西者。在陕西者,则秦当其冲;在山西者,则晋当其冲。秦与此族世为仇雠,自周宣王时,使秦仲为大夫诛戎,为戎所杀。仲之子庄公兄弟五人皆伐戎,庄公长子世父弃位让其弟,襄公身入戎窟者十数年,而骊山之难,襄公捍戎功最高焉。时戎夺我岐、丰,平王命秦能逐戎,即以其地畀之,历襄公、文公,戎地遂复,是为秦立国之始。然岐丰以西犹然戎也。及秦缪公用由余以霸西戎,辟地千里,益国十二 (此《秦本纪》文也,《匈奴传》 言服八国,未知孰是) 。故此族之别部,虽陆梁于东,其本部已迫蹙于西,自是戎不能复为秦患。惟义渠一部,延残喘及于战国,秦昭王灭之,则秦地无复戎迹矣。晋始兴于曲沃,本戎狄之窟穴,故籍谈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 (《左传》昭廿五年) 故终春秋之世,晋与狄竞,未尝一日宁息。若东山皋落氏,若 咎如,若潞氏,若甲氏,若留吁,若铎辰,皆赤狄也。若鲜虞,若肥,若鼓,皆白狄也。若鄋瞒,长狄也。若骊戎,则亦其一种落也。大抵春秋之初,赤狄之本部在晋,而侵略及中原;白狄之本部在秦,而侵略及晋 (《左传》:晋侯使吕相绝秦曰:“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 而我之婚姻也。”) 。其后则竟东北趋入于直隶界矣 (宣十五年, 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曲梁,今广平府也。白狄最后亡者为鲜虞, 鲜虞,今正定府也) ,自晋灭潞、灭肥、灭鼓以后,腹地之狄狄大衰。昭公元年,荀吴败狄于大原,《传》美之曰:“崇卒也。”盖至是而我族声威,始能复及唐尧、周宣所经略之地,盖自今甘肃之平凉,陕西之延安,山西之汾州、太原,直隶之保定、顺天,此界线以南,则我族之土地也。彼族虽有居者,亦既同化焉。界线以北,若今甘肃之巩昌兰州,则翟䝠绵诸戎地也,庆阳则义渠戎地也,宁夏则朐衍戎地也。今山西之大同、朔平间则楼烦地也,今直隶之宣化则林胡地也。此战国初期形势之大凡也。厥后经赵李牧、燕秦开、秦蒙恬数次大挫之,我族与彼族始划长城以为界。夫自秦以前,戎狄之名称以百数,而未闻有匈奴。及秦而此绝强大之种族忽发现于西北者,盖前此纵横驰突于我中原腴沃之地,各自趋利,而又有我族诸强国间隔犄角之,故其势莫能统一。及经春秋战国,为我族歼击殆尽。其存者宛转窜于穹北苦瘠之地,蹉踬频续,则同胞互相急难之情生,地段毗连,则雄主臂指相使之势易。故头曼、冒顿继起,遂能组织一大国,南向复与我族争也。当是时也,我族非有秦汉之统一,则必为彼所鲸吞,彼族非有匈奴之统一,亦将为我族所蚕食。两族相阋凡数千年,而其统一事业,同成于前后数十年之间,岂不异哉?岂不异哉!今更櫽括黄帝至汉初数千年间彼族之形势综论之。自黄帝至尧舜,彼族初起,殆自西北游牧而来,我名之曰獯鬻,时陕西之全部及山西什之九 (山西入我族者,惟邻河南之平阳一隅) ,皆其所占地。尧起而攘之,有山、陕之半,而彼之势力一挫。舜禹因之,威棱更远。是为第一期。夏殷之衰,国威不振,于是彼族渐复唐虞以前所占地 (成汤奄有氐羌,时彼族当一小挫,然其时不 久) ,我名之曰獯鬻、曰畎夷、曰狄。殷周之交,猾扰滋甚,始分两支,其在西者我名之曰昆夷,亦曰西戎,其在北者我名之曰玁狁。是为第二期。周之统一,并力攘之,辄复辟易,而我族势力之远,尚不能如尧禹时。是为第三期。穆王以后,西北二支更迭交侵,遂亡宗周。徂东以避其锋,犹复蹑迹以至,蹂躏中原。至春秋上半纪,彼族声光达于全盛。是为第四期。秦晋急难,汲汲外攘,亘百余年,歼彼丑虏,卧榻之侧,无复鼾睡。洎春秋末,光复之烈,已过尧禹。战国赵、燕、秦三雄继之,驱其余孽,投诸北裔,丰功伟烈,前古未闻。是为第五期。秦一天下,国力益充,威震殊俗,而彼族亦以忧患之余,亟相保聚,又得英鸷之主,整齐以使令之。于是南北两帝国对峙,至成汉代之剧争。是为第六期。以上就《史记·匈奴传》略加引申诠次之。史公所记大致,盖不谬也。今更就六时代记其重要之名义,为表如下:

其根据今甘肃而侵入杂居于内地者,曰陆浑之戎,亦称姜戎,亦称阴戎,亦称允姓之戎。此族本三苗之裔,其后衍为羌族者,《史记》此文以之与诸戎狄混合为一,是大谬误也。知陆浑、姜、阴、允姓为一族而四名者,左氏僖二十二年《传》云:“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襄十四年《传》云:“范宣子数戎子驹支于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 (中略) 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昭九年《传》:“晋以阴戎伐颍,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合三《传》观之,僖廿二年,正惠公归自秦后之九年,则所迁陆浑之戎,即允姓阴戎,而昔居瓜州。其后晋率之以伐周者,盖秦贪其地 (戎子云:“秦人贪于土地,逐我诸戎。”) ,而晋贪其人,故《传》既言秦迫之,复言晋诱之,而又言秦晋同迁之也。

襄十四年《传》呼之为“姜戎氏”,而戎子又言:“崤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是即僖三十三年《传》所谓遽兴姜戎者也。故知姜戎即允姓阴戎,亦即陆浑戎也。知其为三苗后者,昭九年《传》又云:“先王居梼杌于四裔,以御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杜《注》云:“阴戎之祖与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襄十四年《传》云:“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剪弃。”杜《注》不直指为三苗后者,盖以此语。然尧舜时四岳固有异族之归化民为之者,舜所殛四凶,古注多以为即旧四岳,然则不能以此为难也。《汉书·西羌传》言其为古三苗后,当必有所本,而此族名姜戎,是其为羌族之确证也 (杜《注》以 姜为姓,可谓望文生义) 。吾今援此诸证,立以上所陈之假定前提,此前提若不谬,则此族与獯鬻、犬戎、匈奴之族,其起源截然不同甚明。且尤有证者,彼族常与晋为勍敌,而此族则终春秋之世,服属于晋,若奴隶然。襄十四年《传》又云:“我诸戎除剪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 (中略) 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岂敢离逖?”是其证也。詹桓伯又云:“戎有中国,谁之咎也?”以此归罪于惠公,然则惠公以前,此戎未入中国可知。而前此他戎狄之猖獗者已数见不鲜,其与此族之事实毫无干涉,章章明甚也。

其根据今辽东以侵入内地而未尝杂居者,曰山戎,亦曰东胡,即后世契丹、金源、满洲之族,西语所称为通古斯族。通古斯( Tunguse )者,“东胡”二字之音译也 (近人不知其本名,反从 彼所译者还译之,则何不称孔子为可夫沙士也) 。此族自春秋初,颇猖獗于东北,为燕患苦。及齐桓公北伐定燕,大挫其锋 (《春 秋》庄三十年“齐人伐山戎”,三十一年“齐侯来献戎捷”) ,自是戢焉。至秦汉之交而复盛,未几复见并于匈奴。史公以之与诸戎并称,恐亦失检。诸戎之起,皆在西陲,征诸前所列据,章章甚明。当隐、桓间,西北戎猾夏之力尚未极盛,不应遽能越中原诸国,以苦穷北之燕。且秦汉之间,诸族皆统一于匈奴,而东胡独强盛,与为敌国,此东胡何以能突然发生也。通观汉后数千年历史,彼居于今西伯利亚及满洲地之民族,与彼居于今蒙古地之民族,每不能同化。故吾持山戎与獯鬻异族之说,虽求诸古籍,不能得完全有力之证据,而终觉史公混合之说为不安也 (或引《史 · 五帝本纪》称:“黄帝北伐獯鬻,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 是獯鬻古在东北之据。余按:獯鬻之在西北,几已成不可摇之铁案。 《本纪》此文读法,当自“东至于海”至“合符釜山”为一节,是 言黄帝之游踪。“邑于涿鹿之阿”与下“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 为营卫”相连,是言黄帝之国都及行在,不能以此为獯鬻在涿鹿附 近之证也。苟持此说,则必以蚩尤为獯鬻之酋长乃可)

附:春秋夷蛮戎狄表

按:此表与《〈史记·匈奴列传〉戎狄名义考》同时作,皆旧著《国史稿》之一部分。又有《春秋时代我族与戎狄交涉表》残稿五页又半,似即此表之初稿,较简略,兹不复录。

春秋夷蛮戎狄见于经传者凡十二种族:

一、戎。即戎州己氏之戎,在今山东曹州之曹县 (《左传》 杜《注》云:“陈留、济阳县东内有戎城。”)

二、北戎。亦名山戎,其部落曰无终 (以北戎、山戎、无终 定为一族者,据《左传》孔氏《正义》说也) ,在今直隶永平之玉田 (玉田县治有古无终城)

三、姜戎。亦名阴戎,亦名允姓之戎,亦名陆浑之戎 (知 四者同名者,僖二十二年《左传》:“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 襄十四年《传》:“范宣子数戎子驹支于朝曰:‘来,姜戎氏!昔 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中略)来归我先君。我 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昭九年《传》云:“允 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合三《传》观之, 僖二十二年正惠公归自秦后之十年,则所迁陆浑之戎,而昔居瓜 州者可知。盖秦贪其地而晋贪其人,故《传》既言秦迫之又言晋 诱之,而复言秦晋同迁之也。襄十四年《传》呼为姜戎氏,戎子 又自言崤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故知姜戎即陆浑戎也。 昭九年,晋率阴戎伐颍,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指为允姓之奸,故 知阴戎即允姓戎也) ,亦名小戎 (僖十二年《传》杜《注》:“小 戎即允姓戎。”) ,亦名九州戎 (昭二十二年、哀四年《传》杜《注》: “九州戎即允姓戎。”) 。初居甘肃关外 (杜《注》:“瓜州,今敦 煌。”按:今甘肃嘉峪关外地也) ,移于今河南洛阳。

四、伊洛之戎。其种类有扬拒泉皋等名 (知与陆浑之戎不同 族者,陆浑未迁以前,已有事于中国也) ,在今河南洛阳。

五、蛮氐戎。一名戎蛮子,一名茅戎 (据杜《注》) ,在今河南汝州 (杜《注》:“河南新城县西南有蛮城。”《前汉 · 志》:“河 南新城县曰蛮中,故戎蛮子国。”按:今河南汝州西,即有蛮城)

六、犬戎。亦名西戎,在今陕西凤翔境内 (《史记 · 匈奴列 传》:“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晋文侯、秦襄公救周逐之,其遗种 在中国者尚散居渭滨间)

七、骊戎。在今陕西西安之临潼县 (县治东二十四里,有大 骊戎城)

八、狄。其种类有赤狄,有白狄,有长狄。其部落有东山皋落氏,有廧咎如,有潞氏,有甲氏,有留吁,有铎辰 (皆赤 狄) ,有鲜虞,有肥,有鼓 (皆白狄) ,有鄋瞒 (长狄) 。其游牧出没之地,自今山西以迄直隶、河南,皆与晋为边,而直接今山东之境,于诸族中为最强。

九、夷。其见于经传者曰淮夷,在今江苏淮安;曰介,在今山东莱州;曰莱夷,在今山东登州;曰根牟,在今山东沂州;曰徐,在今江苏徐州。

十、蛮。经传言群蛮,其地不可深考,盖在今湖南北之间。

十一、濮。经传言百濮,其地不可深考,盖在今湖南辰沅以外。

十二、巴。在今四川重庆。

今将诸族与吾族交涉之历史列表如下:

征上表所列,则当时诸外族之地位及其势力可得而论次焉。其最强者莫如狄。以吾考之,狄盖即秦汉以后所谓匈奴者 (考别 见) 。当春秋时游牧于黄河北岸,迁徙往来无常处,蹂躏殆数千里。其初起于今山西隰州、吉州之间,后乃渐东徙,纵横于直隶、河南、山东诸腹地,闵、僖之间,鸱张最甚,灭邢、灭卫、灭温、伐齐、伐鲁、伐郑、伐晋,观此则此诸国皆与狄地毗邻明甚矣。群狄始以合而强,终以分而灭 (僖、文以前,经皆通书 狄,宣公以后乃有赤狄、白狄之名,是狄始合终分之明证) ,而其援中国以免于狄难者,惟晋之功。晋人先携白狄而结之以图赤狄,赤狄灭后乃从事于白狄焉。赤狄著者六部落,潞为最;白狄著者三部落,鲜虞为最。晋人之灭潞也,其君臣合全力仅乃克之,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遂灭潞。而晋侯身自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稷在山西绛州之闻喜,而曲梁在直隶广平之鸡泽,绵亘七百余里,战线之长,古今所罕见也。先十年而谋之,先五年而间之 (宣六年,晋侯欲伐狄,荀林父曰:“使疾其民以盈其贯,将 可殪也。”十一年,晋求成于众狄,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 至十五年,乃灭潞) ,再越五年,乃收成功焉 (宣十六年,晋灭赤 狄甲氏及留吁、铎辰;成三年,晋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 。战事之久,又并世所无也,故晋之灭赤狄,我民族一大纪念也。其时朝歌、邯郸、百泉诸地,久沦于狄,先王名都皆左衽焉,至是始复内属,班《志》谓河内殷墟,更属于晋,则灭潞一役为之也。微晋之强,则刘聪、石勒之祸,或将早见于《春秋》也。潞氏既灭,赤狄余种遂不支,白狄之悍稍亚于赤,晋初结以为援,后乃贰于楚。故昭、定、哀间,晋人有事于鲜虞者数十年,然晋既稍不竞,故终春秋之世不能得志于鲜虞,后遂为中山国,延残喘于七雄之间,及赵武灵王灭之,然后狄患绝迹于内地。

其次为西戎。我民族兴于西土,故与西戎竞争最剧,殷高宗伐鬼方,太王居邠,狄人侵之 (此狄乃西戎,非《春秋》之赤 狄、白狄,余别有考) ,王季伐畎夷,皆其部落也。自秦晋迁其一部分于伊川,其在西方之势始渐杀,而在中原之势力乃浸强 (秦晋所迁陆浑戎,当为西戎一种,但既至中原,与本种离,故前 表别著之) ,秦人经营戎索殆有年,但其前事不可深考 (襄十四 年《传》:“秦人迫逐戎祖吾离于瓜州。”) 。及春秋僖文间,秦缪公用由余以伐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史记》: “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 贤,故使由余观秦。(中略)缪公退而问内史廖曰:‘今由余贤, 寡人之害,奈何?’廖曰:‘戎王处僻匿,未闻中国之声,试遗以 女乐以夺其志,留由余莫遣以失其期,君臣有间,乃可图也。’公 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 尽察。而后以女乐遗戎王,王受而说之。终年不还,于是秦乃归由 余。由余数谏不听,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降秦。三十七 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 。我民族势力拓殖于西方自兹始。

其次为山戎。盖肃慎鲜卑之族久跋扈于东北,为燕齐患,自齐桓定霸,大挫其锋 (《管子 · 小匡篇》:“北伐山戎,制泠支,斩 孤竹。”又云:“北至于孤竹山,戎濊貊。”按:《汉书 · 地理志》 云:“孤竹城在辽西会支县。”又貉在今吉林,濊在今朝鲜,皆当时 我民族声威所及也) ,僖、文以降,不复能得志于中国矣。

其次为河洛间诸戎。虽不甚强,而为心腹患。扬拒泉皋伊洛诸戎之寇京师也,实王子带召之,遂入王城,焚东门。此后十余年间,戎患不绝,申侯以后,此为第二次矣。怀抱私怨而引外族以贼同胞,此中国人不可洗涤之恶德,而带作俑焉,带实对于我全族而犯叛逆之罪,非徒获戾于周家而已。抑晋惠公亦同罪之一人也,贪姜戎之为己用,而迁置诸肘腋之下,使扰攘吾神京者数十年,其子孙屡率之以伐中国,且犯及京师。詹桓伯责之曰:“先王居梼杌于四裔,以御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使逼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焉取之。戎有中国,谁之咎也?后稷封殖天下,今戎制之,不亦难乎?”词严义正,千载后犹当诵之。汉氏不察,裂地以款匈奴,所以酿刘石、苻姚之祸,毒及于百世也。春秋之末,以晋楚之力,仅灭陆浑蛮氏,而中国亦几病矣。

东夷自春秋前颇猖獗 (《诗》屡言“淮夷”“徐夷”可证) ,入春秋则浸弱,盖齐桓之功也。然以蕞尔之介,犹能越千里以侵萧 (介在今山东胶州,萧在今江南之徐州,相去千有余里) ,则其势力之非薄弱可想。特所居非中原竞争之地,故其与我族交涉之事迹罕传于后耳。及楚将图吴,遂结淮夷为应援,始加入于国际。徐夷昔甚强,东迂前已僭王号,春秋末灭于吴,自吴楚争霸,而东夷乃澌灭以尽矣。

群蛮百濮者,殆皆有苗氏之后,其在春秋尚当极盛,然当时楚地不越洞庭,交涉不繁,事迹无纪。

巴蜀为我先民入中国初经之地,神明遗裔,颇有存焉。然与中原既相邈隔,其历史盖若觉若梦矣。要之,当时外族与我族关系甚切密者,曰戎,曰狄,而东夷次之。若南之蛮与濮西之巴羌,谓无与于历史之大势焉可也。

春秋时代,中国民族势力所及之地,为今河南、陕西、山东、山西、直隶、湖北、江南、江西、浙江之九省。而僖、文、宣间,即此九省中为外族所错居者尚四之一;盖自陕西之延安,山西之隰州、吉州、潞安、太原,直隶之广平、顺德、正定、保定、真定、永平,河南之卫辉,皆为狄地;河南之河南、汝州皆与群戎杂居;陕西之西安为骊戎地;凤翔以西为西戎地,山东之青州、沂州、曹州与东夷杂居;登州、莱州以至江南之淮安、徐州,皆东夷地;而楚、吴、越又皆夏蛮杂糅。主治者虽黄帝子孙,若其民则冠带之族十不得二三也。一言蔽之,则在大河南者两岸确定我民族之势力范围,是春秋时代之事业也。

外族之错处,于我民族之统一事业,最有助力焉。中国之为一大帝国也,孕育于晋、齐、秦、楚,而秦乃成之。晋起曲沃,蕞尔小邦也,而能建中部、北部统一之基础者何也?晋人之言曰:“狄之广漠,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 (庄 二十八年《传》) 又曰:“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 (昭十五年《传》) 又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敌楚而已。” (成十六年《传》) 读此诸语,则晋人勃兴之原因,从可想矣。

(未完)

(1905年) DI8YPTugTd6jE+pkXH8xrSCNBW/uPAUnlm7uqJUf0ii49YDQYWQGvresTmoO1X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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