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数年来之中国,可谓言论时代也已矣。近数年来中国之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凡发言者,不可不求其论据于历史;凡实行者,愈不可不鉴其因果于历史。吾故为《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欲与举国言论家一商榷焉。
革命之义有广狭。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则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惟心醉狭义的革命。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狭义的革命。
十九世纪者,全世界革命之时代也,而吾中国亦介立其间,曾为一次之大革命者也。顾革命同而其革命之结果不同,所谓结果者,非成败之云也。欧洲中原之革命军,败者强半,而其所收结果,与成焉者未或异也。胡乃中国而独若此?西哲有言:“历史者,民族性质之缫演物也。”吾缘恶果以溯恶因,吾不得不于此焉诇之。
中国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较,其特色有七:
一曰有私人革命,而无团体革命。泰西之革命,皆团体革命也。英人1646年之役,冲其锋者为国会军;美人1776年之役,主其事者为十三省议会;又如法国三度之革命,则皆议员大多数之发起,而市民从而附和也。1848年以后,欧洲中原诸地之革命,莫非由上流团体主持其间也。综而论之,则自希腊、罗马以迄近世,革命之大举百十见,罔非平民团体与贵族团体相阋争也。独吾中国不然,数千年来革命之迹,不绝于史乘,而求其主动之革命团体,无一可见。惟董卓之役,关东州郡会合,推袁绍为盟主以起义,庶几近之,然不旋踵而同盟涣矣。自余若张角之天书,徐鸿儒之白莲教,洪秀全之天主教,虽处心积虑,历有年所,聚众稍夥,然后从事,顾皆由一二私人之权术,于团体之义仍无当也。其在现世,若哥老、三合之徒,就外观视之,俨然一团体,然察其实情,无有也。且其结集已数百年,而革命之实,竟不克一举也。此后或别有枭雄者起,乃走附焉而受其利用,则非吾所敢言,若此团体之必不能以独力革命,则吾所敢言也。故数千年莽莽相寻之革命,其蓄谋焉,戮力焉,渫血焉,奏凯焉者,靡不出于一二私人。此我国革命与泰西革命最相违之点也。
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无自卫的革命。革命之正义,必其起于不得已者也。曷云乎不得已?自卫心是已。泰西之自卫,每用进取;中国人之自卫,惟用保守。故以自卫之目的,乃崛起而从事革命者,未之前闻。若楚汉间之革命,固云父老苦秦苛法,然陈涉不过曰:“苟富贵,毋相忘。”项羽不过曰:“彼可取而代也。”汉高不过曰:“仲之所就,孰与我多。”其野心自初起时而已然矣。此外若赵氏之南越,窦氏之河西,马氏之湖南,钱氏之吴越,李氏之西夏,其动机颇起于自卫,然于大局固无关矣。故中国百数十次之革命,自其客观的言之,似皆不得已;自其主观的言之,皆非有所谓不得已者存也。何也?无论若何好名目,皆不过野心家之一手段也。
三曰有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无中等社会革命。泰西革命之主动,大率在中等社会,盖上等社会则其所革者,而下等社会又无革之思想,无革之能力也。今将中国革命史上之事实类表之,则:
表例说明:一、凡在本朝任一方镇拥土地人民以为凭藉者,皆谓之上等社会。二、凡欺人孤儿寡妇,假名禅让以窃国者,不以入革命之列。
准此以谈,则数千年历史上,求所谓中等社会之革命者,舍周共和时代国人流王于彘之一事,此后盖阒乎未有闻也 (或 疑中等与下等之界线颇难划。同为无所凭藉,则中与下等耳于何 辨之?曰:起事者为善良之市民,命之曰中等,其为盗贼,命之 曰下等。或由下等而渐进为中等,不能计也;或裹胁善良之市民, 亦不能计也) 。夫泰西史上之新时代,大率以生计问题为枢纽焉。即胎孕革命者,此亦其重要之一原因也。故中等社会,常以本身利害之关系,遂奋起而立于革命之场。若中国,则生计之与政治,向固绝无影响者存也。故彼中革命一最要之机关,而我独阙如也。
四曰革命之地段。吾欲假名泰西之革命曰“单纯革命”,假名中国之革命 (历史上的) 曰“复杂革命”。长期国会时之英国,除克林威尔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独立时之美国,除华盛顿一派外,无他革命军也。自余各国前事,大都类是 (其成者, 每类是。反之而各地蜂起者,每不成) 。中国不然,秦末之革命,与项羽、汉高相先后者,则陈涉、吴广也,武臣也,葛婴也,周市也,田儋也,景驹也,韩广也,吴芮也,如是者数十辈。西汉末之革命,与光武相先后者,则樊崇也,徐宣、谢禄、杨音也,刁子都也,王郎也,秦丰也,平原女子迟昭也,王常、成丹也,王匡、王凤也,朱鮪、张卬也,陈牧、廖湛也,李宪也,公孙述也,隗嚣也,窦融也,卢芳也,彭宠也,刘永也,张步也,董宪也,如是者数十辈。东汉末之革命,与曹操、刘备、孙权相先后者,则黄巾十余大部也,董卓也,北宫伯玉也,张燕也,李傕、郭汜也,袁绍也,袁术也,吕布也,公孙瓒也,张鲁也,刘璋也,韩遂、马腾也,陶谦也,张绣也,刘表也,公孙渊也,如是者数十辈。隋末之革命,与李唐相先后者,则王薄、孟让也,窦建德也,张金称、高士达也,郝孝德也,杨玄感也,刘元进也,杜伏威、辅公祏也,宇文化及也,李弘芝也,翟让、李密也,徐圆朗也,梁师都也,王世充也,刘武周也,薛举也,李轨也,郭子和也,朱粲也,林士宏也,高开道也,刘黑闼也,如是者数十辈。自余各朝之鼎革,大都类是 (以胪列此等人名干燥无味, 故后代阙之) 。即如最近洪杨之役,前乎彼者,广西群盗,既已积年;后乎彼者,捻、回、苗、夷蜂起交迫,犹前代也。由是观之,中国无革命则已,苟其有之,则必百数十之革命军同时并起,原野厌肉,川谷阗血,全国糜烂,摩有孑遗,然后仅获底定。苟不尔者,则如汉之翟义,魏之毋丘俭,唐之徐敬业,并其破坏之目的亦不得达,更无论成立也。故泰西革命,被革命之祸者,不过一方面,而食其利者全国;中国革命,则被革命之祸者全国,而食其利者并不得一方面。中国人闻革命而战栗,皆此之由。
五曰革命之时日。泰西之革命,其所敌者在旧政府。旧政府一倒,而革命之潮落矣,所有事者,新政府成立善后之政略而已。其若法兰西之变为恐怖时代者,盖仅见也,故其革命之时日不长。中国不然,非群雄并起,天下鼎沸,则旧政府必不可得倒,如是者有年。既倒之后,新政府思所以削平群雄,绥靖鼎沸,如是者复有年。故吾中国每一度大革命,长者数十年,短者亦十余年。试表列之。
附注:若晋十六国、南北朝间,混乱固极矣。然其性质复杂,不纯然为革命,且大革命中复包含无数小革命焉,故今不列于表。又东汉末旧政府既倒后,犹拥虚号,其嬗代亦与他时代之性质稍异,以严格算之,其年数略可减少,谓献帝建安十八九年间为一段落可也,则亦二十年矣。
由是观之,中国革命时日之长,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犹有当注意者一事,则旧政府既倒以后,其乱亡之时日,更长于未倒以前是也 (其间惟元明之交,其现象出常例外,则由革命军太无力, 久不能倒旧政府耳,其性质非有以异于前代也) 。当其初革伊始,未尝不曰:吾之目的,在倒旧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动,则以悬崖转石之势,波波相续,峰峰不断,驯至数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词曰强权强权,强权之行,殆野蛮交涉之通例,而中国其尤甚者也。中国之革命时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处于笼,越若干日而毙其半,越若干日而毙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毙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日,群蟀悉毙,仅余其一,然后斗之事息。中国数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犹厌鼙鼓之声,朝避猛虎夕长蛇,新鬼烦冤旧鬼哭。此其事影响于社会之进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国通称三十年为一世,谓人类死生递嬗之常期也。其在平和时代,前人逝而后人直补其缺,社会之能力始继续而不断。若其间有青黄不接之顷,则进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国博士福亚氏,尝以统计上学理,论人口死亡之率,谓:“英国生产者一百万人中,其十五岁至四十五岁间,以肺痨病死者七万二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间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则是肺痨一症,使英国全国之总殖,损失千四百四十七万九千四百磅也。”此等语随机指点,已有足令人瞿然惊者,然此犹生计上直接之损害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壮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为之损耗,有去无来,人道或几乎息。观中国历史上汉末、隋末、唐末之人口,比于前代全盛时,十仅存一 (参观《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 ,此岂尽由于杀戮耶?亦生殖力之锐减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响者,若生计上,若学术上,若道德上,若风俗上,前此经若干年之群演,而始达于某级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绝,混然复还于天造草昧之态状。文明之凝滞不进,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过一二年,而食其利者数百岁,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进一级。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积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东西得失之林哉!
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认为公敌者,惟现存之恶政府而已,自他皆非所敌也。若法国革命后,而有各党派之相残,则其例外仅见者也。中国不然,百数十之革命军并起,同道互戕,于旧政府之外而为敌者各百数十焉。此鼎革时代之通例,毋庸枚举者也。此犹曰异党派者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武臣之于陈涉,陈友谅之于徐寿辉之类是也;或有事将成而相屠者,如刘裕之于刘毅,李密之于翟让之类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汉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将功臣皆是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终者,自汉光武以外,殆无一人。夫岂必远征前代,即如最近洪杨之役,革命之进行尚未及半,而韦昌辉与石达开同杀杨秀清矣,昌辉旋复谋杀达开矣,诸将复共杀昌辉矣。军至金陵,喘息甫定,而最初歃血聚义之东、西、南、北、翼五王,或死或亡,无复一存矣。其后陈玉成被卖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谭绍光被弑于郜云官等,而苏州始下,金陵随之而亡。岂必官军之能强?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济也!吾前者屡言,非有高尚严正纯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谓此而已,亦谓此而已!彼时洪杨等固无力以倒北京政府也,藉令有之,试思其后此与张总愚、赖汶洸辈之交涉何如?与苗沛霖辈之交涉何如?即与其部下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辈之交涉何如?此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缫演前代血腥之覆轨,无待蓍蔡矣!此真吾中国革命史上不可洗涤之奇辱也!
七曰革命时代外族势力之消长。呜呼!吾观法国大革命后,经过恐怖时代,巴黎全市血污充塞,而各国联军干涉,犹能以独力抵抗。不移时而出拿破仑,大行复仇主义以震慑欧陆。吾因是以反观中国,吾不自知其汗浃背而泪承睫矣!中国每当国内革命时代,即外族势力侵入之时代也。综观历史上革命与外族之关系,可分为五种:
一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旧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之以突厥亡隋,石敬瑭之以燕云十六州赂契丹等类是也。
二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者。如郭子仪之以吐蕃、回纥讨安史,李鸿章之以戈登灭洪秀全等类是也。
三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而彼此两毙者。如吴三桂以满洲亡李闯,而并以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两毙者。如成都王颖以刘渊为大单于,同抗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晋是也。
五曰革命军败后,引外族以为政府患者。如汉初陈豨、卢绾辈,东汉初卢芳辈之导匈奴,唐初刘黑闼、梁师都辈之导突厥等类是也。
此皆其直接关系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如刘项阋而冒顿坐大,八王乱而十六国势成,安史扰而蕃、鹘自强,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闯、献毒氛遍中原,而满洲遂尽收关外部落,此则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养其势者矣。呜呼!以汉高之悍鸷,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唐太之神武,而遗憾于高丽之师。我国史之污点,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数十年间,西力之东渐,固由帝国主义自然膨胀之力,而常胜军之关系亦宁浅薄耶?识者观此,毛发俱栗矣。
以上七端,皆中国革命时代所必显之现象也。事物公例,因果相倚,因果相含。欲识过去因,请观今日果,欲识未来,请观今日因。今后之中国,其必以革命而后获救耶?抑不革命而亦可以获救耶?此属于别问题。若夫革命而可以救中国耶?抑革命而反陷中国于不救耶?此则正本论之所欲研究也。若后有革命军者起,而能免于此七大恶特色,以入于泰西文明革命之林,则革命者,真今日之不二法门也。而不然者,以百数十队之私人野心的革命军同时并起,蹂躏于全国,而蔓延数十年,犹且同类相屠,而两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则过此以往,必有太息痛恨于作俑之无后者。抑今日国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恶特色不相容,无待余言也。今后若有一度能为革命史上开一新纪元,以一洒种种之污点,吾之欣喜愿望,宁有加焉!虽然,理想之与事实,往往不能相应,此又不可不详察也。当思泰西革命之特色何以若彼,中国革命之特色何以若此,此其中殆必有一原因焉。今者我国国民全体所受之因,与夫少数革命家所造之因,其诚能有异于前代与否?是即将来结果之同不同所由定也。吾见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数下等社会,其血管内皆含黄巾、闯献之遗传性也。吾见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少数豪杰,皆以道德信义为虱为毒,而其内部日日有杨、韦相搏之势也。吾见夫高标民族主义以为旗帜者,且自附于白种景教而借其力,欲以摧残异己之党派,且屡见不一见也。夫景从革命者,必赖多数人,故吾观彼多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惧。主持革命者,必赖少数人,故吾观彼少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滋惧。吾惧乎于理想上则彼七大特色万不愿有,而于事实上则彼七大特色终不能无也。此吾所以于衣被全欧震撼中国之革命主义,而言之犹有余栗也。嗟夫!今而哓哓,复奚为者?公等而持不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不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公等而持必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奈何?毋曰吾学习武备,吾运动会党,吾密输入器械,而吾事毕矣。必虚心商榷,求所以免于彼七大恶特色者,其将何途之从?如何而使景从我者免焉?如何而使我躬先自免焉?若有以此道还问诸鄙人者,则鄙人舍其迂远陈腐之议论,仍无以为对也。曰:汝而欲言革命,欲行革命也,则汝其学克林威尔,汝其学华盛顿,汝其用最善良之市民。乃若当今号称革命巨子者之所称道,割断六亲,乃为志士;摧弃五常,乃为伟人,贪黠倾轧,乃为有手段之豪杰;酒色财气,乃为现本色之英雄。则吾亦如某氏所谓刀加吾颈,枪指吾胸,吾敢曰期期以为不可,期期以为不可也。吾为此言,吾知又必有詈我者曰:汝责人无已时。虽然,吾为吾国忧,吾为吾国惧,吾宁能已于言,所责者在足下耶?非足下耶?惟足下自知之。足下而仅欲言革命,而不欲行革命也,则吾复何云?凡吾之说,悉宜拉杂之,摧烧之。足下而诚欲行革命也,诚欲行革命以救中国也,则批鳞逆耳之言,毋亦有一顾之价值耶?毋徒嚣嚣然曰:某也,反对我革命论,是欲做官也,欲巴结满清政府也。孔子不云乎:“不以人废言。”就使其人而果于欲做官,欲巴结满清政府之外,无他思想也,苟其言诚有一二当于理者,犹当垂听之。足下试一度清夜自思,返观内照,吾所责者而诚非足下也;则当思与足下同政见者,其可责之人,固自不少,宜如何以转移之。苟不转移之,吾恐足下之志事,败于彼辈之手也。若吾所责者而有一二类似于足下也,则吾哀哀泣谏,求足下改之,若不改之,吾恐足下之志事终不得就也。若曰吾所责者而非可责也,而必曰破坏旧道德为革命家应行之义务,则刀加吾颈,枪指吾胸,吾敢曰:倡此论者,实亡中国之罪人也,实黄帝子孙之公敌也。吾宁不知革命论者之中,其高尚、严正、纯洁者,固自有人,顾吾所以且忧且惧而不能已者。吾察其机之所趋有大不妙者存,吾深虑彼之高尚、严正、纯洁者,且为法国罗兰夫人党之续也。或曰:凡子之所责者,皆言革命者耳。非行革命者,子何忧之之甚?信如是也,则吾为多言也夫,吾为多言也夫!虽然,信如是也,则吾为中国风俗人心忧,吾为中国前途忧,滋益甚也。
(19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