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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

自玛儿梭士《人口论》出世,谓人口之蕃殖,以几何级数增加,每二十五年辄增一倍。达尔文因之以悟物竞天择之原理。迨十九世纪,举地球万国几无不以人满为患,而玛氏、达氏之学说益占势力于学界。推原各国兵事之所由起,殆皆由民族与民族之相接触而有争竞,其所以相接触之故,大率由于人满而移住,此天演自然之理,即中国当亦不能外也。顾吾读古籍,孔子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又言:“天下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梁惠王问孟子:“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又言:“天下耕者皆愿耕于王之野。”凡此皆当时诸国争欲吸集客民之征也。窃疑自黄帝至春秋战国间,已二千余年,何故其现象仍复如彼?且其时战争日烈之原因,抑何在耶?深所不解。偶检《文献通考》《续通考》《皇朝通考》之“户口门”读之,观其历代统计之比较,有令人大失惊者!明知吾国调查之学不精,且更有种种原因,使版籍之数势必失实。虽然,不实之中,亦有研究之一值也。

中国历代户口比较表
(据《三通考》撮录,其失载者不杜撰,其舛误者不臆改)

【表例附】

一、周末、汉初、元末诸时代,极关紧要,然原书不能言其数,今别证他书,附考于后,惟表中则空之。

二、原书于唐著户不著口,其他或著口不著户,今悉依以为存阙。

三、原书于东汉、唐、宋、元、明列表甚详,每帝皆有。今惟取其比较之率有大涨落者,乃列次之。

四、当数主分立时代,必须合观各主所属之户口,乃为全国总数。下表所列者,惟南宋高宗时代,未将金所属列人。其时金之户数三百万,合诸宋之数共一千四百余万户也。口数则原书不载,无从搀入,故阙之。其余如三国时、六朝时及南宋光宗时,皆综合其总数列表。所据者如下:

(一)三国时。

(二)南北朝全盛时。

南朝所可考者,惟《宋书》载孝武时,户九十万六千八百七十,口四百六十八万五千五百一。北朝所可考者,惟《魏书》载孝文迁都河洛时为全盛,户口之数,比晋太康倍而有余。马氏原按云:“太康平吴后,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千六百十六万余。”云倍而有余,则是户五百余万,口三千二百余万以上也,故略列如前表。

(三)南宋时。

【表补附】

一、周末人口略算。

苏秦说六国,于燕、赵、韩、齐皆言带甲数十万,于楚则言带甲百万,于魏则言武士苍头奋击各二十万;张仪言秦虎贲之士百余万。又苏秦言齐、楚、赵皆车千乘、骑万匹,言燕车六百、骑六千,言魏车六百、骑五千;张仪言秦车千乘、骑万匹。以秦、楚两国推例之,大抵当时兵制,有车一乘、骑十匹者,则配卒一千人,故秦楚千乘而卒百万,赵六百乘而卒六十万。然则苏秦虽不确言齐、赵、燕、韩之卒数,然亦可比例以得其概。大约齐、赵皆当百万,燕、韩皆当六十万。盖当时秦、齐、楚工力悉敌,而苏秦亦言山东之国莫强于赵,故合纵连衡时,秦、赵、齐、楚皆一等国,而魏、韩、燕二等国也。以此计之,七雄所养兵,当合七百万内外也。

由兵数以算户数。据苏秦说齐王云,临淄七万户,户三男子,则临淄之卒可得二十一万。是当时之制,大率每一户出卒三人,则七国之众,当合二百五十余万户也。

由户数以算人数。据《孟子》屡言八口之家,是每户以八人为中数,则二百五十余万户,应得二千余万人也。

此专以七雄推算者。当时尚有宋、卫、中山、东西周、泗上小侯,及蜀、闽、粤等,不在此数。以此约之,当周末时,人口应不下三千万。

二、汉初人口略算。

据《史记·秦本纪》及《六国表》,则自秦孝公至始皇之十三年,其破六国兵,所斩首虏共百二十余万 (余别有表) ,而秦兵之被杀于六国者尚不计,六国自相攻伐所杀人尚不计,然则七雄交哄,所损士卒当共二百万有奇矣。而始皇一天下之后,犹以四十万使蒙恬击胡,以五十万守五岭,以七十万作骊山驰道。三十年间,百姓死亡,相踵于路;陈、项又恣其酷烈,新安之坑,二十余万;彭城之战,睢水不流。汉高定天下,人之死伤亦数百万,及平城之围,史称其悉中国兵,而为数不过三十万耳。方之六国,不及二十分之一矣 (参用马氏原按语,略加考证)

汉既定天下,用民服兵役者,当不至如六国之甚。然以比拟计之,当亦无逾五六百万者(南越、东越等不计)。

由前表观之,则中国自清乾隆以前,民数未有逾百兆者。其最盛为南宋,宋金合七十三兆余;次则明成祖时,六十六兆余;又次则西汉孝平时,五十九兆余;最少者为三国,乃仅为七兆余。呜呼,孰谓吾先民而仅有此?今姑据此不实不尽之统计一研究之。

上古邈矣,不可考,但据原案,周东迁时得十一兆余。今所揣度,则至战国而进为三十兆,其间以卫生之不备,战争之频数,进率只于如是,其与理论殆不相远。及至汉初,而六去其五矣,则暴秦、陈、项之乱为之也。汉休养生息二百年,自文景迄孝平,由五兆进为五十九兆,殆加十倍。乃建武中兴,复锐减至二十一兆,几去三之二矣,则王莽、赤眉以来之乱为之也。东汉二百年稍苏,复进至五十兆,然犹不及西京之盛。曾几何时,而三国时代仅余七兆,比盛汉时南阳、汝南两郡之数 (窃疑三国时 户口最确实。盖史所载者,并其将士若干人,吏若干人,后宫若干 人,而一一备例之也) ,盖七而余一矣。马贵与谓:兴平建安之际,海内荒废,白骨盈野三十余年。及文帝受禅,人众之损,万有一存。此皆甚言之词,然生民之不遭,亦至是极矣。隋之极盛,可比汉代,其所以致此者,下节论之。隋与唐之比较,原书于唐记户而略口,故民数无稽焉。然隋大业间有户八百九十万余,唐贞观间,乃不满三百万,亦去三之二矣。其有户无民者,尚不在此数。玛氏谓经乱离之后,十存不能一二,则豪杰共逐隋鹿之为之也。至武后时而增一倍,为六百万户;至元宗天宝时而增二倍,为九百余万户,则唐之极盛也。盖其休养者凡百三十余年,而始得此。肃宗至德二年,即元宗幸蜀之次年也,犹八百余万。再越三年,为乾元二年 (以至德三年改元曰乾元) ,乃仅有百余万户。视天宝时 (相距不过五年) 十去其八矣,则安史之乱为之也。其后终唐之世以及宋艺祖之定天下,虽时有进退,然仅如贞观时耳,则藩镇迭扰、十国交哄之为之也。元明之交,竟弗可深考,而元初与明初之比较殆相若,今无置论焉。明代民籍,大率上下于五六十兆间,天启中犹有五十余兆,及顺治十八年仅二十兆,又五去其三矣,则流寇恣虐、满洲入篡、三藩继乱之为之也。综览二千年来我先民之宅于斯土者,稍得置田庐长子孙,度数十寒暑,辄复一度草薙禽狝,使靡孑遗。如佳期将至,风雨便来;如萌孽方生,牛羊滋牧。呜呼,举天下含生负气之俦,其遭遇之大不幸者,孰有中国人若哉!孰有中国人若哉?玛尔梭士《人口论》之公例,独不行于我中国也亦宜。抑以如此之遭际,而欲责其文明发达与他国享平和幸福者并辔而驰,亦何望矣?

虽然,上表所列,固绝不足为信据也。不足信据而复列之,则以其于中国国情之考证,固别有裨也。宋李心传所著《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云:“西汉户口至盛之时,率以十户为四十八口有奇。东汉率以十户为五十二口。唐人率以十户为五十八口 (按: 由此略可推算唐时公报之人数,大率天宝最盛时六百兆矣) 。自本朝元丰至绍兴,率以十户为二十一口,以一家止于两口,则无是理,盖诡名子户漏口者众也。然今浙中户口率以十户为十五口有奇,蜀中户口率以十户为二十口弱。蜀人生齿非盛于东南,意者蜀中无丁赋,于漏口少尔。”吾证以南宋时之统计,而再观夫宋光宗间为户千二百余万为口,仅二千七百余万。金章宗间为户六百九十余万,为口乃四千五百余万。宋之户倍于金,而口乃仅及金之半,宁有是理耶?以金例宋,则当光宗时,宋民八九千万,乃始与其户相应矣。宋金合计,则彼时之民已应在百二三十兆以上矣。且吾以为此数不至宋而始然也,自唐时而当已然。宋之所隐匿者在口,而唐之所隐匿者在户 (实则户、口两者俱匿, 特唐宋更各有所偏重耳) 。杜君卿云:“我朝自武德初至天宝末,凡百三十八年,可以比崇汉室,而人户才比于隋氏,盖法令不行,所在隐漏之甚也。”考隋文帝初年,有户三百六十万,平陈所得又五十万耳,乃至大业之始不及二十年,而增至八百九十余万。其增进之率,适与玛氏二十五年加一倍者相合。夫唐贞观以后之治过隋远也,吾先民之安居乐业者,在历史中实以彼时为最长。人口乌有不蕃殖之理?以隋例唐,隋初据四百万户之业,阅二十年而得八百余万者。唐初据二百万户之业,阅百三十余年,最少亦应至千八百万有奇矣 (此尚非以几何级数递算) 。以当时每户五口有奇之比例算之,则盛唐时代应有民百四五十兆以上。顾统计表上隋唐之相违如彼其远者,则史称隋文帝恭俭为治,不加赋于人。而唐代行租庸调之法,以谓税户,以庸税口 (陆宣 公奏议云: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 。玛氏所谓庸调之征愈增,则户口之数愈减,诚哉然也 (唐制:户口有课者有 不课者。凡鳏寡孤独废疾不课,九品以上官不课,部曲客女奴婢不 课。天宝十四年,户数共八百九十一万有奇,课者五百三十四万有 奇,不课者三百五十六万有奇。口数共五千二百九十万有奇,课者 八百二十万有奇,不课者四千四百七十万有奇。以全国之户而穷而 无告者,居三之二。以全国之民而鳏寡孤独废疾奴婢居六之五。天 下有是理乎?此虽由立法不善,然官吏之不能综核,与国民之不解 纳税义务,皆可见矣。中国官牍之统计,皆此等类,何足怪讶?特 附记以资一粲云尔) 。《明史·食货志》云:“太祖当兵燹之后,户口顾极盛,其后承平日久,反不及焉。靖难兵起,淮以北鞠为茂草,其时民数反增于前,后乃递减。至天顺间为最衰,成弘继盛,正德以后又减。户口所以减者,周忱谓投倚于豪门,或冒匠窜两京,或冒引贾四方,或举家舟居,莫可踪迹也。”然则明时民数不进之所由,亦可以见矣。清顺治十八年,人数二十一兆有奇;康熙五十年,二十四兆有奇;乾隆十四年,一百七十七兆有奇。前此五十年间,所增仅三兆,不过递加十分之一;后此二十余年间,陡增一百五十兆,递加八倍有余。使前表而为信史也,则是吾中国数千年来濡滞不进之民数,常往来于四五六十兆之间者;至彼二十七年间,乃改其度,而为一大飞跃也。使前表而为信史也,则玛尔梭士之徒闻之,当更增数倍之悲观也,而岂知自唐以来,我民族既早有此数,徒以避赋役而自匿蔽。自康熙五十一年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谕,取汉唐以来口算庸调之法而扫除之,然后千余年间人口之实数,始渐发现也 (康熙 五十一年以后,曾两次编审人丁,而数仍不进者,法令新行,未信 于民也。故至乾隆十四年第三次编审,始得此数) 。迨乾隆四十八年,所增复逾半倍,为二百八十余兆,则依玛氏所算之率,秩序而进矣。东坡尝云:“自汉以来,丁口之蕃息,与仓廪府库之盛,莫如隋。其贡赋输籍之法,必有可观者。孔子曰:‘不以人废言。’而况可以废一代之良法乎?”三代之制,既不可考信。炎汉以迁,计口课税之法,骚扰民间者垂二千年,其余毒乃至使吾侪今日欲求一征信之统计表而不可得。及康熙间乃一举而廓清之,不谓为中国财政史上一新纪元不得也。若是者,亦安可以民族主义之余愤而抹煞之?

夫前表之不足征信,固也。虽然,其累朝鼎革时代,与其全盛时代之比较率,则原书所记,虽不中亦当不远。如东汉初视西汉全盛得三之一,三国视东汉全盛得七之一,唐初视隋全盛得三之一,宋初视唐全盛得四之一,清初视明全盛得三之一,此其大较也。盖扰乱既亘二三十年,则壮者尽涂膏血于原野,举凡有生殖力者而一空之,无以为继,一也;壮者既去,老弱妇女势不能自存,二也;血肉满地,疠疫缘生,三也;田弃不治,饥馑相随,四也。故每一次革命后,则当代之人未有能存其半者也。唐盛时已得百余兆 (此著者推度之数。下同) ,而宋初仅数十兆;宋盛时已得百余兆,而明初仅数十兆;明初已得百余兆,而清初复仅数十兆,皆此之由。泰西历史为进化,我国历史为循环,岂必论他事,即户口一端而已然矣。不然,岂有九百年前 (指前表所记南宋时) 拥二千万户一百三四十兆人之国,而至今仅以四百兆称者哉?

西人之称我者,动曰四百八兆,此道光二十二年料民之数也 (其年凡四百十三兆有二万人云) 。吾中国官牍上文字,多不足措信。虽康熙改革以后,视前代征实数倍,犹未敢谓其为实录也,顾舍此亦无他可援据。即以道光廿四年此数论之,后此经洪杨之难,两军死者殆七八百万,合以流窜殃及、疠疫饥馑及生殖力所损亡,可除出五千万;以所余三百六十兆为本位,计道光廿四年迄今,凡六十年,以乾隆十四年至四十八年间之比例,则约四十五年而增一倍。然则光绪十五年时,固应有七百二十兆人矣!今日其或当在六百兆之间耶?以今者行政机关之混乱如此,谁与正之?悬此数以俟将来新政府之调查而已。

(1903年) Ii0m/zyLueSAxxyuJaEYcYdfc8E6uvISIEl/uCnjfFR454HS4KJPHLWaW7cKox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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