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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封建制度之渐革 (由地方分权趋于中央集权)

人群之治,皆滥觞于部落酋长。酋长之强有力者,则能服属诸酋,或自封亲藩,以参伍旧酋,仍画士以各率其部落,若是者谓之封建。酋长封建,皆群治所必经之阶级,而天下万国所莫能外者也。顾其制之发达,或迟或早,其运之推移,或久或暂,则随其特别之原因以为差。欧洲自罗马解纽以后,而封建之制始极盛。及近世史之初年 (约距今四五百年前) ,始渐削侯封而建王国。然其余运,犹绵延数百年,直至十九世纪之末,意大利再造,日耳曼一统,然后封建之迹几绝。其运之迟生而统之久驻也如彼。中国不然,自秦以来,天下几一家矣,以二万余里之大地,而二千年来常统制于一王。此实专制政体发达之最明著者也。虽然,其间逐渐变革之迹,亦有非偶然者,请次而论之。

穹古以前,不可征矣。董子称九皇六十四民。《庄子》所述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 连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葛天氏、无怀氏等。《老子》称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其民老死不相往来。盖古者舟车未通,一山之障,一河之隔,辄自成一部落,其时酋长之多,不知纪极。是为第一期。

黄帝既克炎帝,擒蚩尤,四征八讨,披山通道,史称诸侯有叛者,黄帝从而伐之,平者去之,然则以兵力交通诸部落者,黄帝之功也。虽然,其所兼并、翦灭者盖寡。黄帝以巍巍威德,詟服宇内,为诸酋长之长,子孙袭其荫者数百年,逮至尧舜,号称郅治。然而天子 (即酋长之长) 称元后,诸侯 (即诸酋长) 称群后,其势位相去,殆不甚远,元后率由群后所选立,有四岳等操废置之柄,殆如近世日耳曼之司选侯 (日耳曼有司选侯, 司推戴共主之权,古代四岳颇同此制,余所著《中国通史》详论之) 。观帝挚之立而旋废,舜禹受禅,必待诸侯朝觐讴歌讼狱之所归,然后即位,其明证矣。故尧舜以前,仍纯为酋长政治。是为第二期。

神禹既成大功,声教四讫,统一之业,实始于此。涂山一会,执玉帛者万国,酋长之盛,可以概见。然中央之权,已进一级,选侯之职不设,传子之局大定。防风后至,禹则戮之;有扈怠侮,启则灭之;羲和弗率,胤则征之。元后之权力,与群后稍殊绝矣。自夏迄殷,凡历千岁,综其政体,大率相同。大抵以朝诸侯为有天下之证据 (《孟子》言“武王朝诸侯,有天下”,然 则武王前诸侯不朝,即天下不为商家所有,明矣) ,其间王权虽渐张,而霸者亦屡起,如有穷后羿、昆吾氏、大彭氏、豕韦氏等,皆尝代夏、殷而有天下之人也。于斯时也,酋长之数渐少,而封建之制尚未兴。是为第三期。

封建何自起?起于周。封建云者,以其既得之土地而分与其人之谓也。故封建之行,实专制政体进化之一现象也。武王观兵孟津,诸侯会者八百,此外未与会者犹多可知。然则其时酋长,尚以千数矣。周初灭国五十,天下既定,大封亲贤。彼时土广人稀,其地固非必尽由侵略所得,然爪牙腹心遍布宇内,与向来土著之部落酋长相错处,据要害而制其命,复有王室为之应援,有同封者相与联络,于是土著部落之势力日杀,中央集权之治日坚固矣。是为第四期。

封建群侯既占优势,则兼并盛行,而土著部落驯至不能自立。故有周七百余年间,为封建政治全盛时代。孟津之会为国八百,加以未会及新封者,数当盈千;降及春秋,而见于记载者仅百六十三国 (其中同姓者三十八,异姓者三十六,姓具而爵不 明者二十四,爵明而姓不具者八,姓爵俱不明者二十六,戎狄诸种 三十一) ;春秋二百四十年中,被灭之国六十有五;曾几何时,及战国之末,而仅余七雄矣。天下大势趋于一统,运会所迫,如汤沃雪,如风卷云。秦汉之混一海宇,非秦汉所能为也,其所由来渐矣。自周之既衰,已非复一王专制之政体,而实为封建专制之政体。齐桓、晋文实朝诸侯有天下之共主也 (《诗》称“赫赫 宗周,褒姒灭之”;《孟子》称“三代之失天下也,以不仁”。遍观 先秦古书,无不以周为亡于幽厉者,特后儒不敢昌言耳。齐桓之专 地而封、晋文之致王而朝,谓非行天子之事而何哉) 。虽然,自战国以前,无论为王为霸,皆与群后分士分民,俱据南面,有不纯臣之义,其所专制者,仅及于境内 (《周礼》之制,亦仅治畿内者 耳) 。若境外属国之治,虽时或以半外交的政策干涉之,其权限亦不过与数十年前奥大利之待日耳曼、意大利诸小邦相等,非能如后世帝者之力之完备也。是为第五期。

及秦始皇夷六国,置郡县,而封建之迹一扫。虽然,郡县非自始皇始也。《史记》“秦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十一年,初县杜郑”;《左传》“楚庄王灭陈,杀夏征舒,因县陈”;又称“晋分祁氏之田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为三县”。其后秦孝公用商鞅变法,集小乡邑聚为县;秦惠文十年,魏纳上郡;十三年,秦取汉中地,置汉中郡。是郡县之兴,已数百年,而常与国邑相错处。盖春秋战国间,实封建与郡县过渡时代。而中国数千年来,政治界变动最剧之秋也。有郡县,然后土地人民直隶于中央政府,而专制之实乃克举。亦惟以如此广漠辽廓之土地,而悉为郡县以隶于中央政府,则非大行专制不能为功。故自始皇置三十六郡,而专制政体之精神形质,始具备焉矣。立乎之罘刻石之岁,追溯涂山会计之年,由万国而八百国,而百六十三国,而十余国,而七国,以渐归于一国,进化程度历历在目。虽曰天运,岂非人事哉!是为第六期。

经此六期,专制之局既定矣。虽然,积数千年之旧习,其势固非可以骤革,于是反动力起,余波复沿袭若干年,而始乃大定。譬犹法国大革命,开十九世纪民权之幕,而忽有拿破仑崛起,继以俄、普、奥三帝神圣同盟,反动力大作,几尽复革命前之旧观,又加甚焉。虽然,回阳返照,势不可久,经此波折,而新时代出现焉矣。秦汉之际,有类于是,始皇既殂,四海鼎沸,六国各自立后,于是有楚怀王心、赵王歇、魏王咎、魏王豹、韩王成、韩王信、齐王田儋、田荣、田广、田巿等,及楚汉相持,而郦食其说汉王复立六国后,印已铸矣。张良一言而解,岂所谓天之所废,谁能兴之者耶?项羽以宰割分封而亡,汉高以力征混一而帝,一顺时势,一逆时势而已。然高帝既定天下,犹且裂地以王韩、彭,分国以侯绛、灌,盖人情习见前世故事,未得而遽易也,乃异姓八王,不旋踵而诛亡者七。夫以战国七雄,据土各数百岁,犹不能自存,而况于新造者乎?此外尚有分封子弟诸国,亦仅传两叶,逮文景时,晁贾之徒,已畏其逼,卒有吴楚七国之反。大难既定,遂严诸侯王禁制,至是封建之余波乃平。后此虽有爵国,名存而实去矣。是为第七期。

至是而上古封建之治全为一结束。虽然,其暗潮波折,屡起屡伏,更历千年,然后销声匿影以至于尽也,试略举其梗概。汉代封建,有两特色。其一,郡国杂处,帝国分地与诸侯王国分地,犬牙交错以相牵制也 (《汉书 · 诸侯王表》序云:“诸侯比 境,周匝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 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 列侯颇邑其中。而藩国大者夸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 师。”) ;其二,则天子为侯国置傅相,管其政治,诸侯不得有为于其国也 (汉初,汉廷惟为置丞相,其御史大夫以下皆自置之, 百官悉如汉朝。后景帝惩之,遂令诸侯王不得治民,令内史治之, 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凡员职皆 不得自置) 。凡此两者,其法度之外形,皆相矛盾,似封建非封建,似郡县非郡县,亦封建亦郡县,亦过渡时代不得不然也。两者交战,而兴废必有所趋,其日趋于中央集权,天运然矣。汉制贵爵为三等,曰诸侯王 (惟宗亲得封) ,曰列侯 (或王之子 或功臣或外戚恩泽) ,曰关内侯 (有爵无国邑) 。而关内侯之制,直行之千余年以至今日 (《文献通考 · 封建考十》云“秦汉以来所 谓列侯者,非但食其邑入而已,可以臣吏民,可以布政令,若关内 侯则惟以虚名受禀禄而已。然西都景、武以后,始令诸侯王不得治 民,汉置内史治之。自是以后,虽诸侯王亦无君国子民之实,况列 侯乎?然所谓侯者,尚裂土以封之也。至东都始有未与国邑,先赐 美名之,例如灵寿王、征羌侯之类是也。此后类此者不可胜数,则 列侯有同于关内侯者矣”云云,两汉封建名实消长之机于此可见) 。是为第八期。

两汉强干弱枝之策大行,中央政府之权达于极点。皇子之国,其势不敌汉廷一宦竖。及其衰世,而小小反动力起焉,曰州牧。晚汉州牧,实中唐藩镇之先声也。其土地初本受诸帝室,然非封建也,其后乃传诸子孙,与封建无异矣。故前此诸侯王列侯,无封建之实而有其名。后此州牧,无封建之名而有其实。是为第九期。

魏承汉旧,又加甚焉。袁宏谓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于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可得 (《文献通考》引) 。盖至是而封建之运几尽矣。及晋而反动力大作,晋鉴汉魏亡于孤立,乃广建宗藩,而八王之乱喋血京邑,卒覆其宗。盖自秦以来,中央专制之威,积之数百年,既深既剧,其势固不可以复散于枝叶,苟有所倚于外,则其“求心力”仍常趋于中。互搀互夺而主权如弈棋矣。晋之不纲,抑岂不以是耶?洎及六朝,南朝率循晋法,北朝多彷汉制,而其结果亦复相类。是为第十期。

初唐之治,数千年来专制君主之最良者也。其封建也,有亲王、郡王、国公、郡县、开国公、侯、伯、子、男等九等之号,而无官土,其加实封者,则食其所封,分食诸郡,以租调给之,然汉魏制,凡王侯皆例须之国,唐则在京师衣食租税而已。此又其势更杀之征也。虽然,中叶以后,反动力又起,酿成方镇之习,中央政府实权既坠于地。山东河朔,皆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以土地传子孙,至合纵以抗天子,卒百余年,与唐相终始,延至五季,犹诸雄角立。盖自秦以降,其反动力之巨且剧,此为最矣。何也?晋八王之乱,其所共争者,仍中央之权也;唐之方镇,则务自巩其地方之权,与中央分势者也。是为第十一期。

宋制,地方之权大衰,而中央之权亦不见其盛,盖文弱之极,与外患相终始,无足云者。女真、蒙古以部落膻俗之制治中国,于沿革大势,所关亦寡焉。至明而封建之死灰又复小燃,燕王棣以之篡,宸濠以之叛。虽然,以视汉七国、晋八王,盖其微矣。是为第十二期。

及至本朝,以外族入主中夏,宠异降将,尚有孔、吴、耿、尚等四王之封,实为中国有史以来四千年间封建制度最后之结局也。自三藩戡定后,迄今二百余年无封建,岂惟二百余年,吾敢信自今以往,封建之迹真永绝矣。今制,元功宗亲皆留京师,宗室自亲王以下至奉恩将军,列爵九等,皆拨予之以直隶及关东之田以抵古人之汤沐邑;功臣自一等公以下至恩骑尉,列爵二十六等,皆予俸,无官受世职单俸,有官受双俸,此汉关内侯之制也,亦英国、日本等贵族华族之制也。其有封建之名而无其实者既如此矣,曰:然则他日亦有无封建之名而有其实,如汉州牧,唐方镇者乎?曰:是亦必无。虽自平发平捻以后,督抚势力日盛,中央之权似有所减,如庚子一役,东南督抚有敢抗朝旨擅与他国立约之事。虽然,是有特别原因焉,不能认为中央地方两权消长之证也。后此如更有变迁乎,其必不袭汉牧唐镇之旧也,有断然矣。是为第十三期。

综而论之,则十三期中复为四大期,自黄帝以至周初,为封建未定期。自周以至汉初,为封建全盛期。自汉景、武以后至清初,为封建变相期。自康熙平三藩以后,为封建全灭期。由酋长而成为封建,而专制之实力一进化。由真封建而变为有名无实、有实无名之封建,而专制实力又一进化。举名实两扫之,而专制实力又一进化。进化至是,盖圆满矣。莽莽数千年,相持相低昂,徘徊焉,翱翔焉,直至最近世,然后为一大结束而势乃全定,莫或主之,若或主之,进化之难,乃如是耶。上下千古,其感慨何如哉!

附论 中国封建之制与欧洲日本比较

封建之运,东西所同也。中国有之,日本有之,欧洲亦有之。然欧洲、日本封建灭而民权兴,中国封建灭而君权强。何也?曰:欧洲有市府而中国无有也;日本有士族,而中国无有也。欧洲自希腊以来,即有市府之制,一市一村,民皆自治。及中世之末封建跋扈,南部意大利诸州,其民首自保卫,为独立市府,日耳曼诸州继起,逐至有八十市府联盟之事。自余法兰西、英吉利、葡萄牙、西班牙诸市,所在发达,近世诸新造国,其帝王未有不凭藉市府之力而兴者也。然则欧洲封建之灭,非君主灭之,而人民灭之也。帝王既藉人民以灭诸侯,义固不可不报,则民有权矣。民方能以自力灭诸侯,则尤不容帝王之不报,则民有权矣。日本武门柄政凡八百年,而德川氏三百年间,行封建制,其各藩中有所谓藩士,在本藩常享特别之权利,带贵族之资格,略与希腊共和国所谓市公民者相类。及明治维新,其主动者皆此等藩士也。诸藩士各挟其藩之力,合纵以革幕府 (即大将军德川氏) 而奖王室。及幕府既倒,大势既变,知不可以藩藩角立,乃胥谋而废之,然则日本封建之灭,非君主灭之,而以自力灭之也。夫既恶幕府之专制而去之,则其不复乐专制明矣。能以自力自灭其藩,此其人亦非可以专制笼络之明矣。以是之故,故欧洲、日本皆封建灭而民权与之代兴 (或疑 欧洲近史中专制主如路易第十四世者,指不胜屈,不可谓民权逐兴, 不知近数百年来全欧皆以专制、自由两主义相战,不过其战胜有 早暮耳,宗教改革诸役皆民权之前锋队也) 。中国不然,数千年来曾无有士民参与政治之事,岂惟无其事,乃并其思想而亦无之。兴封建者君主也,废封建者亦君主也,以封建自卫者君主也,与封建为仇者亦君主也。封建强则所分者君主之权,封建削则所增者君主之势,夫以数万里之广土众民,同立于一政府之下,而人民复无自治力以团之理之,然则非行莫大之专制,何以立国乎?故统览数千年历史,其号称小康时代者,必其在中央集权最盛大最巩固之时代也。如周初、汉初、唐初、清初是已。专制权稍薄弱则有分裂,有分裂则有力征,有力征则有兼并,兼并多一次,则专制权高一度,愈积愈进,至本朝乾隆时代而极矣。论者知民权之所以不兴,由于为专制所压抑,亦知专制之所以得行,由于民权之不立耶?不然,则欧人谓憔悴虐政之苦,莫甚于封建时,何以中国封建之运之衰,远在欧洲之先,而专制之运之长,反远在欧洲之后也? ty2Zx63DkeOv4/uL/vM3noFq0Fw0mhc6xAfKYcRLOeIIYtCxsbZnnW1/dO3XPa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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