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者,记人间世过去之事者也。虽然,人类之起源远在书契以前,其详靡得而稽焉。《春秋纬》称自开辟至于获麟,凡三百二十七万六千岁,分为十纪。其荒诞国不足道,而要之必有悠远之时代,无可疑也。洪水时代实为全世界公共纪念物,故截称洪水以前为无史时代,洪水以后为有史时代,亦不为过。虽然,洪水之起源及其经过之年代,虽以今世地质学家考据极周密,然犹纷纷莫衷一是。故以洪水平息后,始可为真正之有史时代。中国自古称诸夏,称华夏,夏者以夏禹之朝代而得名者也。中国民族之整然成一社会,成一国家,实自大禹以后。若其以前,则诚有如《列子》所谓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者。其确实与否,万难信也。故中国史若起笔于夏禹,最为征信。虽然,中国为全世界文明五种源之一,其所积固自深远。而黄帝为我四万万同胞之初祖,唐、虞、夏、商、周、秦之君统,皆其裔派,颇有信据。计自黄帝至夏禹,其间亦不过数百年,然则黄帝时去洪水之年亦已不远。司马迁作《史记》,托始黄帝,可谓特识。故今窃取之,定黄帝以后为有史时代。
1847年以来,欧洲考古学会专派人发掘地中遗物,于是有史以前之古物学,遂成为一学派。近所订定而公认者,有所谓史前三期:其一石刀期,其二铜刀期,其三铁刀期。而石刀期中,又分为新、旧二期,此进化之一定阶级也。虽其各期之长短久暂,诸地不同,然其次第则一定也。据此种学者之推度,则地球生物之起源在一万万年以前,而人类之遗迹,亦在一万年乃至十万年以前云。中国虽学术未盛,在下之层石未经发见,然物质上之公例,无论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学说为比例,以考中国有史前之史,决不为过。据此种学者所称新、旧两石刀期,其所经年代最为绵远。其时无家畜,无陶器,无农产业。中国当黄帝以前,神农已作耒耜,蚩尤已为弓矢,其已经过石器时代,交入铜器时代之证据甚多。然则人类之起,遐哉邈乎!远在洪水时代以前,有断然也。
又以人群学之公例言之,凡各人群,必须经过三种之一定时期,然后能成一庞大固结之团体。第一为各人独立,有事则举酋长之时期;第二为豪族执政,上则选置君主,下则指挥人民之时期;第三为中央集权渐渐巩固,君主一人专裁庶政之时期。斯宾塞尔《群学》云:“譬有一未成规律之群族于此,一旦或因国迁,或因国危,涌出一公共之问题,则其商量处置之情形如何?必集其民众于一大会场,而会场之中自然分为二派。其甲派,则老成者,有膂力者,阅历深而有智谋者,为一领袖团体,以任调查事实、讨议问题之事;其乙派,则少年者,老羸者,智勇平凡者,为一随属团体,占全种族之大部分。其权利义务,不过傍听甲派之议论,为随声附和之可否而已。又于领袖团体之中,必有一二人有超群拔萃之威德,如老成之狩猎家,或狡狯之妖术家。尊在会场决策而任行之,即被举为临事之首领”云云。然则一群之中,自然划分为三种之人物:即其一最多数之随属团体,即将来变成人民之胚胎也;其二则少数之领袖团体,即将来变成豪族之胚胎也;其三则最少数之执行事务委员,即将来变成君主之胚胎也。凡此三种人物,当其在太古野蛮时代常相集合,距离不甚远;又至今日文明时代亦相结合,距离不甚远。惟中间所经过之趋势,则三者常日渐分离。其政权由多数而浸归于少数,由少数而浸归于最少数。盖其初时,人人在本群,为自由之竞争,非遇有外敌,则领袖团体殆为无用。其后因外敌数见,于是临时首领渐变而为常任首领,而领袖团体之权力日以大焉。又其后此领袖团体中之有力者,各划分权力范围,成封建割据之形,而兼并力征之势日盛,久乃变成中央集权之君主政体。此历代万国之公例也。我中国当黄帝、尧、舜之时,纯然为豪族执政之时期,而且中央集权君主专裁之制,亦已萌芽发达,亦可见我中国有史以前,既经绝远之年代,而文明发达之早,诚足以自豪于世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