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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氏族之推测

(甲)引 言

李唐氏族问题,近人颇有讨论。寅恪讲授清华,适课唐史,亦诠次旧籍,写成短篇。其所征引,不出习见之书。凡关系疏远之证据、事实引申之议论,虽多可喜可观者,以限于体裁,不能详及。极知浅陋简略,无当于著述之旨。然此文本意仅在备讲堂之遗忘,资同学之商榷。间有臆测之说,固未可信为定论,尤不敢自矜有所创获。倘承博洽君子,不以为不可教诲而教诲之,实所深幸焉!

(乙)李唐自称西凉后裔之可疑

李唐自称为西凉李暠后裔。然详检载记,颇多反对之证据。兹择其最强有力,及足以解人颐者,各一事,移录于下:

《魏书》一八《广阳王深传》(《北史》一六《广阳王深传》同),《论六镇疏》云:

昔皇始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及太和在历,仆射李冲当官任事,凉州土人悉免厮役,丰沛旧门仍防边戍。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征镇驱使,但为虞候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或投彼有北,以御魑魅,多复逃胡乡。乃峻边兵之格,镇人浮游在外,皆听流兵捉之。于是少年不得从师,长者不得游宦,独为匪人,言者流涕。

按:《旧唐书》一《高祖本纪》(《新唐书》一《高祖本纪》略同)云:

重耳生熙,为金门镇将,领豪杰镇武川,因家焉。

今依李冲世系(《魏书》三九《李宝传》、五三《李冲传》,《北史》一〇〇《序传》)及唐室自称之世系(《两唐书》一《高祖本纪》及《新唐书》七〇上《宗室世系表》等),综合推计,列为一表。以见其亲族关系:

据此,则重耳与宝为共祖兄弟,熙与冲为共曾祖兄弟,血统甚近。魏太和之世,冲宗族贵显,一时无比。(《新唐书》九五《高俭传》云:“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陇西李〕宝等为冠。”)熙既与冲为共曾祖兄弟,所生时代前后相差必不能甚远。当太和之世,六镇边戍乃“莫肯与之为伍”之人。李熙一族留家武川,则非“凉州土人”,而为“丰沛旧门”可知。是李冲即陇西李氏,不认之为同宗,自无疑义。李唐自称为西凉后裔之反对证据中,此其最强有力者也。

又唐释彦悰《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下载法琳对太宗之言曰:

窃以拓拔元魏,北代神君。达阇(即大野)达系,阴山贵种。经云:以金易鍮石,以绢易缕褐,如舍宝女与婢交通,陛下即其人也。弃北代而认陇西,陛下即其事也。(此条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一卷第四期刘盼遂先生《李唐为蕃姓考》所引较详,可参阅。)

据此,可知唐初人固知其皇室氏族冒认陇西,此李唐自称为西凉后裔之别一反对证据,而又可以解人颐者也。

(丙)李唐疑是李初古拔之后裔

李唐世系之纪述,其见于新旧《唐书》一《高祖本纪》,《北史》一〇〇《序传》,《晋书》八七《凉武昭王传》,林宝《元和姓纂》等书者,皆不及《新唐书》七〇上《宗室世系表》所载之详备。今即依据此《表》与其他史料比较讨论之。《表》云:

歆字士业,西凉后主。八子:勖,绍,重耳,弘之,崇明,崇产,崇庸,崇祐。重耳字景顺,以国亡奔宋,为汝南太守。后魏克豫州,以地归之,拜恒农太守。复为宋将薛安都所陷。后魏安南将军,豫州刺史。生献祖宣皇帝熙,字孟良,后魏金门镇将。生懿祖光皇帝,讳天赐,字德真。三子:长曰起头,长安侯,生达摩,后周羽林监、太子洗马、长安县伯;次曰太祖;次乞豆。

此《表》所载必为唐室自述其宗系之旧文。兹就其所纪李重耳、李熙父子事实,分析其内容,除去其为西凉后裔一事以外,尚有七事。条列于下:

(一)其氏为李。

(二)父为宋汝南太守。

(三)后魏克豫州。父以地归之。

(四)父为后魏恒农太守。

(五)父为宋将薛安都所陷。

(六)父为后魏安南将军、豫州刺史。

(七)子为后魏金门镇将,

考《宋书》五《文帝纪》云:

〔元嘉二十七年二月〕辛丑,索虏寇汝南诸郡,陈南顿二郡太守郑琨、汝阳颍川二郡太守郭道隐委守走。索虏攻悬瓠城,行汝南郡事陈宪拒之。

又《宋书》七二《南平穆王铄传》云:

索虏大帅拓跋焘南侵陈颍,遂围汝南悬瓠城。行汝南太守陈宪保城自固。

又《宋书》七七《柳元景传》云:

〔元嘉〕二十七年八月,〔随王〕诞遣振威将军尹显祖出赀谷,奋武将军鲁方平、建武将军薛安都、略阳太守庞法起入卢氏。(中略)闰〔十〕月法起、安都、方平诸军入卢氏。(中略)法起诸军进次方伯堆,去弘农城五里。(中略)诸军造攻具,进兵城下。伪弘农太守李初古拔婴城自固。法起、安都、方平诸军鼓噪以陵城。(中略)安都军副谭金、薛系孝率众先登,生禽李初古拔父子二人。(中略)殿中将军邓盛、幢主刘骖乱使人入荒田,招宜阳人刘宽纠,率合义徒二千余人,共攻金门坞,屠之。杀戍主李买得,古拔子也,为虏永昌王长史,勇冠戎类。永昌闻其死,若失左右手。

又《宋书》九五《索虏传》云:

〔元嘉〕二十七年,焘自率步骑十万寇汝南。(中略)宣威将军陈南顿二郡太守郑绲(《文帝纪》作“琨”)、绥远将军汝南颍川二郡太守郭道隐并弃城奔走。虏掠抄淮西六郡,杀戮甚多。攻围悬瓠城,城内战士不满千人。先是汝南新蔡二郡太守徐遵之去郡,南平王铄时镇寿阳,遣左军行参军陈宪行郡事。宪婴城固守。(中略)焘遣从弟永昌王库仁真步骑万余,将所略六郡口,北屯汝阳。(中略)太祖嘉宪固守,诏曰:“右军行参军、行汝南新蔡二郡军事陈宪,尽力捍御,全城摧寇,忠敢之效,宜加显擢。可龙骧将军、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又《魏书》六一《薛安都传》云:

后自卢氏入寇弘农,执太守李拔等,遂逼陕城。时秦州刺史杜道生讨安都。仍执拔等南遁,及世祖临江,拔乃得还。

据上引史实,则父称李初古拔,子称李买得。名虽类胡名,姓则为汉姓。但其氏为李,则不待言,是与第一条适合。李初古拔为后魏弘农太守,弘农即恒农,以避讳改字,是与第四条适合。李初古拔为宋将薛安都所禽,是与第五条适合。《宋书·柳元景传》言“生禽李初古拔父子”,《魏书·薛安都传》言“安都禽李拔等”,“仍执拔等南遁,世祖临江,拔乃得还”,则李初古拔必不止一子。或买得死难以弟代领其职,或《唐书·高祖纪》称李熙领豪杰镇武川,因而留居之记载,经后人修改,今不能悬决。但李熙为金门镇将,李买得亦为金门坞戍主,地理专名,如是巧同,亦可谓与第七条适合。至第二条李重耳为宋汝南太守一事,征诸上引史实,绝不可能。盖既言为宋将薛安都所陷,其时必在元嘉二十七年。当时前后宋之汝南太守,其姓名皆可考知。郭道隐则弃城走,徐遵之则去郡,陈宪则先行郡事,后以功擢补实官,故依据时日先后,排比推计,实无李重耳可为宋汝南太守之余地。据《宋书·柳元景传》言李买得为“永昌王长史,永昌闻其死,若失左右手”,则李氏父子与永昌王关系密切可知。《宋书·索虏传》又言“永昌王北屯汝阳”。考《资治通鉴》系永昌王屯汝阳事于元嘉二十七年三月,系李初古拔被禽事于元嘉二十七年闰十月,而汝阳县本属汝南郡,后分为汝阳郡者,故以时日先后,地域接近,及人事之关系论,李初古拔殆于未被禽以前,曾随永昌王屯兵豫州之境,故因有汝南太守之授。然则此汝南太守非宋之汝南太守,乃魏之汝南太守也。第六条之安南将军,豫州刺史,当即与第二条汝南太守有关之职衔。第三条所谓后魏克豫州,以其地归之者,亦与第二条为宋汝南太守相关,同与上引史文冲突,实为不可能之事,无待详辩。《魏书·薛安都传》言安都“执李拔等南遁,及世祖临江,拔乃得还”,是李初古拔原有由北遁南,复由南归北一段因缘。李唐自述先世故实,或因此加以修改傅会,幸赖其与他种记载矛盾,留此罅隙,千载而后,遂得以发其覆耳。

又《魏书·薛安都传》之李拔即《宋书·柳元景传》李初古拔之省称。《梁书》五六《侯景传》景祖名周,《南史》八〇《侯景传》作“乙羽周”,与此同例。盖边荒杂类,其名字每多繁复,殊异乎华夏之雅称,后人于属文时因施删略。昔侯景称帝,七世庙讳,父祖之外,皆王伟追造(事见《梁书》《南史》侯景传),天下后世传为笑谈。岂知李唐自述先世之名字亦与此相类乎?夫侯汉、李唐俱出自六镇(侯氏怀朔镇人。李氏武川镇人),虽其后荣辱悬绝,不可并言,但祖宗名字皆经改造,则正复相同。考史者应具有通识,不可局于成败之见,以论事论人也。

总而言之,前所列七条,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条中,李重耳父子事实,皆与李初古拔父子事实适合。第六条乃第二条之附属,无独立性质,可不别论。第二条、第三条实为互相关联之一条。第五条既言“为宋将薛安都所陷”,则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际,李氏父子必属于北,而不属于南,否则何能为宋将所禽?故易刘宋为后魏,则第二条、第三条之事实,不独不与其他诸条事实相反,而且适与之相成。况此其他诸条中涵有“元嘉二十七年”一定之时日,“李氏”“薛安都”之人名专名,“弘农”“金门”之地域专名,而竟能两相符应,天地间似无如此偶然巧值之事。故疑李唐为李初古拔之后裔,或不至甚穿凿武断也。

(丁)李唐先世与大野部之关系

李唐先世与大野部之关系,以今日史料之缺乏,甚不易知。姑就其可以间接推测者言之:李虎曾赐姓大野氏,或疑所谓赐姓者,实即复姓之意(见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二卷第二期王桐龄先生《杨隋李唐先世系统考》第四页)。寅恪请举一事,以明其不然。《隋书》五五《北史》七三《周摇传》云:

其先与后魏同源。初为普乃氏。及居洛阳,改为周氏。(中略)周闵帝受禅,赐姓车非氏。

据此,若赐姓果即复姓,则周摇应赐姓普乃氏,而非车非氏矣。故知赐姓即复姓之说非也。然则李虎何以赐姓大野氏?李氏与大野氏之关系究何如乎?今考李虎之外,李氏而有赐姓者,如李弼之赐姓徒何氏(《周书》一五《北史》六〇《李弼传》)。李穆则赐姓拓拔氏(《北史》卷五九《李贤传》。又见《容斋三笔》卷三“元魏改功臣姓氏”条。洪氏谓“〔宇文〕泰方以时俗文敝,命苏绰仿《周书》作《大诰》。又悉改官名,复周六卿之制。顾乃如是,殆不可晓”。是亦不解赐姓为兴灭国继绝世之大典,正所以摹仿成周封建制度之意者也),是同一李氏,而赐以不同之姓矣。又曾赐姓大野氏者,李虎以外,尚有阎庆[见《周书》二〇《北史》六一《阎庆传》、《新唐书》七三下《宰相世系表》、《通志》二九《氏族略五》、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三一等。又郑氏、邓氏书皆言“后魏龙骧将军谢懿赐姓大野氏”,王氏《金石萃编》二七载魏孝文《吊比干文》碑阴题名有駹“骧将军臣河南郡大野憨殸(?)”。钱氏《潜研堂金石文跋尾》二作“大野□”。寅恪见缪氏艺风堂所藏拓本,亦不清晰,以字形推之,及证以龙骧将军官名,当是“懿”字。即此谢懿也。然魏孝文乃改代姓为汉姓者,岂有转赐汉姓之人以代姓之理?颇疑实大野氏改为谢氏,以野、谢音近之故。《魏书·官氏志》中此例甚多。后人误于西魏末年赐姓之事,因谓谢懿赐姓大野氏矣。待考。]是不同汉姓之人,亦赐以同一之大野氏矣。其间关系复杂纠纷,殊不易简单说明。考《魏书》一《序纪》(《北史》一《魏本纪》略同)云:

积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讳毛立。聪明武略,远近所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

又《魏书》一一三《官氏志》云:

初,安帝统国,诸部有九十九姓。至献帝时,七分国人,使诸兄弟各摄领之。

又《周书》一七《北史》六五《若干惠传》云:

若干惠,字惠保,代郡武川人也。其先与魏氏俱起,以国为姓。

据此则代北之姓,代表其国名。所谓国者,质言之,即部落也。《周书》二《文帝纪下》西魏恭帝元年纪赐姓事。其文云:

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至是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

宇文黑獭锐意复古,信用苏绰、卢辩之流,摹拟成周封建之制,赐姓功臣之举,乃其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之盛典也。《资治通鉴》载此事于一六五“梁纪元帝承圣三年正月”,而删去“为三十六国后”及“为九十九姓后”之文,使赐姓大典之原意不能明显,遂启后人诸种臆测之说。今依“为后”之文解释,则赐李虎以大野氏者,其意即以李虎为大野氏之后。又依“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之文解释,则其意部主与部属必应同一姓氏。当时既以大野之姓赐与李虎,则李虎先世或为大野部之部曲亦未可知。若李虎果为李初古拔之后裔,则南朝元嘉、北朝太平真君之时已姓李氏,似本汉人。譬诸后来清室之制,辽东汉人包衣有以外戚抬旗故,而升为满洲本旗,并改为满姓之例。李虎之赐姓大野氏,或亦与之有相似者欤?李唐先世与大野部之关系所能推测者,仅止于此,实非决定之结论也。

(戊)李重耳南奔之说似后人所伪造

前于(丙)章已言当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际,李重耳无为宋汝南太守之可能。假使果有其事,而其为李唐先世与否,又为一问题,尚须别论。寅恪则并疑凡李重耳南奔之事,载在唐修《晋书·凉武昭王传》、《北史·序传》,两唐书《高祖纪》、《新唐书·宗室世系表》等者,皆依据唐室自述宗系之言,原非真实史迹。乃由后人修改,傅会李初古拔被禽,入宋后复归魏之事而成。兼以李重耳之奔宋,与李宝之归魏,互相对映也。何以知其然?因《世说新语·言语篇》云: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

又《晋书》八六《张轨传》载张天锡归晋后事云:

又诏曰:故太尉西平公张轨著德遐域,(中略)拔迹登朝。先祀沦替,用增矜慨。可复天锡西平郡公爵!俄拜金紫光禄大夫。天锡少有文才,流誉远近。及归朝,甚被恩遇。

又僧祐《出三藏记集》一四《沮渠安阳侯传》(慧皎《高僧传》卷二《昙无谶传》略同)云:

沮渠安阳侯者,河西王蒙逊之从弟也。魏虏托拔焘伐凉州,安阳宗国殄灭,遂南奔于宋。从容法侣,宣通经典,是以京邑白黑咸敬而嘉焉。

夫前、西二凉,俱系出汉族,遥奉江东。沮渠虽为戎类,而宰制西隅,事侔张李。故国亡之后,其宗胤南奔者咸见钦崇。即使李重耳声望不及张公纯嘏,学行不及沮渠京声,然既已致位郡守,御敌边疆,而南朝当日公私记载,一字无征,揆诸情事,宁有斯理?故举张氏沮渠同类之例,以相比喻,足知李重耳南奔之说实出后人所伪造。《魏书》九九《私署凉王李量传》本不载重耳南奔事,汤球《十六国春秋辑补》所录重耳南奔事,亦取之唐修《晋书》,而不知其不可信也。(汤氏书《叙例》云:“此书于《十六国春秋纂录》所删节处,以《晋书》张轨、李哥等传及刘渊诸载记补足。”寅恪案:今《十六国春秋纂录》六《西凉录》无重耳南奔事,故汤氏从唐修《晋书·李暠传》补足之。至若伪本《十六国春秋》之载重耳南奔事,必录自唐修《晋书》,更无足论矣。)

(己)唐太宗重修《晋书》及敕撰《氏族志》之推论

李唐先世疑出边荒杂类,必非华夏世家,已于前(丙)(丁)二章言之矣。知此,而后李唐一代三百年,其政治社会制度风气变迁兴革所以然之故,始可得而推论。以其范围非本篇所及,兹仅就太宗重修《晋书》及敕撰《氏族志》二事,简略言之:

唐以前诸家《晋书》,可称美备。而太宗复重修之者,其故安在?昔汉世古文经学者于《左氏春秋》中窜入汉承尧后之文(见《左传·鲁文公十三年》、《孔氏正义》及《后汉书》六六《贾逵传》),唐代重修《晋书》特取张轨为同类陪宾,不以前凉、西凉列于载记,而于八七《凉武昭王传》中亦窜入“士业子重耳脱身奔于江左,仕于宋,后归魏为恒农太守”一节,皆借此以欺天下后世。夫刘汉经师,李唐帝室,人殊代隔,迥不相关。而其择术用心,遥遥符应,有如是者,岂不异哉!李延寿于《北史》一〇〇《序传》中,虽亦载李重耳奔宋归魏之事,然于《南史》三八《柳元景传》、四〇《薛安都传》、《北史》三九《薛安都传》关于《宋书》《魏书》所载李初古拔父子事,皆删弃不录,或者唐初史家犹能灼知皇室先世真实渊源,因有所忌讳,不敢直书耶?其有与重修《晋书》相似者,则为敕撰《氏族志》一事。盖重修《晋书》所以尊扬皇室,证明先世之渊源。敕撰《氏族志》,虽言以此矫正当时之弊俗,实则专为摧抑中原甲姓之工具。故此二事皆同一用心,诚可谓具有一贯之政策者也。《新唐书》九五《高俭传》(参观《旧唐书》六五《高士廉传》、《唐会要》三六《氏族门》、八三《嫁娶门》、《贞观政要》七《论礼乐篇》“贞观六年太宗谓房玄龄”条、《资治通鉴》一九五“贞观十二年”条)云:

初,太宗尝以山东士人尚阀阅,后虽衰,子孙犹负世望,嫁娶必多取资,故人谓之卖昏。由是诏士廉与韦挺、岑文本、令狐德棻责天下谱谍,参考史传,检正真伪,进忠贤,退悖恶,先宗室,后外戚,退新门,进旧望,右膏粱,左寒畯,合二百九十三姓,千六百五十一家,为九等,号曰《氏族志》,而崔干仍居第一。帝曰:“我于崔、卢、李、郑无嫌,顾其世衰,不复冠冕,犹恃旧地以取资,不肖子偃然自高,贩鬻松槚,不解人间何为贵之?齐据河北,梁、陈在江南,虽有人物,偏方下国,无可贵者,故以崔、卢、王、谢为重。今谋士劳臣以忠孝学艺从我定天下者,何容纳货旧门,向声背实,买昏为荣耶?(中略)朕以今日冠冕为等级高下。”遂以崔干为第三姓,班其书天下。高宗时许敬宗以不叙武后世,又李义府耻其家无名,更以孔志约、杨仁卿、史玄道、吕才等十二人刊定之,裁广类例,合二百三十五姓,二千二百八十七家。帝自叙所以然。以四后姓、酅公、介公及三公、太子、三师、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仆射为第一姓,文武二品及知政事三品为第二姓,各以品位高下叙之,凡九等,取身及昆弟子孙,余属不入,改为《姓氏录》。当时军功入五品者皆升谱限,缙绅耻焉,目为“勋格”。义府奏悉索《氏族志》烧之。又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浑、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为昏。三品以上纳币不得过三百匹,四品五品二百,六品七品百,悉为归装夫氏,禁受陪门财。先是,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宝等为冠。其后矜尚门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后房玄龄、魏徵、李勣复与昏,故望不减。然每姓第其房望,虽一姓中,高下悬隔。李义府为子求昏,不得,始奏禁焉。其后天下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皆称禁昏家,益自贵,凡男女皆潜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世以为敝云。

又《旧唐书》七八《张行成传》(《新唐书》一〇四《张行成传》、《资治通鉴》一九二《唐纪》“贞观元年”条同)云:

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闻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以东西为限。若如是,则示人以隘狭。”

观此,可知对于中原甲姓压抑摧毁,其事创始于太宗,而高宗继述之(详见《旧唐书》八二《新唐书》二二三上《李义府传》、《太平广记》一八四《氏族类》“七姓”条等),遂成李唐帝室传统之政略。魏晋以来门第之政治社会制度风气,以是而渐次颓坏毁灭,实古今世局转移升降枢机之所在,其事之影响于当时及后世者至深且久。兹考李唐氏族所出,因略推论其因果关系,附于篇末,以为治唐史者之一助。至其他演绎之说,多轶出本文范围之外,故不旁及焉。

(原载一九三一年八月《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本第一分) SmH5xdQx0OKEUdMUXspu8w3SOCDu8xhV0af2Ihe5fDfj2h6cS4d2aYlZSB3YR8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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