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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

昔人论杜子美《重经昭陵》诗之“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出于庾子山《周祀宗庙歌皇夏》之“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若此类者,可谓之以庾解杜。予今反之,以杜解庾。请举一例,以求教于读庾赋杜诗者。至庾赋中有关之史事,皆载在旧籍,人所习知。故兹篇仅就大意为之说明,不复多所征引。

庾子山《哀江南赋》末一节凡八句云: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庾子山集》倪璠《注》以此八句指萧詧而言,略谓“天地大德”“圣人大宝”二语为下文“江东全弃”“鹑首赐秦”张本。“无赖子弟”谓陈霸先,“江东全弃”谓丹阳诸郡皆为陈有也。萧詧既伤好生之心,又失大宝之位,使雍州西去,建业东亡。

案:萧詧既终天年,复保尊位,而丹阳诸郡本非其所能有,何得谓用无赖之陈霸先悉举而弃之乎?征诸史实,鲁玉之说近于曲解,殊不可通。

又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词赋类》上三《哀江南赋》此八句下注云:

以上追咎武帝不能豫教子弟而乱生。

案:梁武帝身死国亡,由于纳侯景之降,而不在其不能豫教子弟。乱生之因既不在不教子弟,则何所用其追咎?且梁武帝子弟之中,其所最重视者,宜无过于简文及元帝。一则选为储贰,而弃昭明太子统之诸子不立。一则授以大镇,使之雄据上游。兹二人者,又皆子山所曾北面亲事之君也。岂有暮年作赋,追纪宗邦之沦覆,于旧国旧君,极致其哀慕不忘之情,而忍以无赖之语加诸故主之身乎?故知湘乡之说非但于当日情事更不可通,兼亦昧于立言之体矣。

然则此八句之真解如何?

案:杜工部《咏怀古迹》第一首第五句云“羯胡事主终无赖”,羯胡指安禄山,亦即以之比侯景也。杜公此诗实一《哀江南赋》之缩本。其中以己身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今以无赖之语属之羯胡,则知杜公之意庾赋中“无赖子弟”一语乃指侯景而言。证以当日情事,实为切当不移。请引申其旨意而解释之。

此赋八句乃总论萧梁一代之兴亡。前四句指武帝,后四句指元帝。盖有梁一代实仅武帝、元帝二主。简文、敬帝则徒拥虚位,可以不计。后梁则北朝附庸,而又子山故主之仇雠,自不视为继承兰陵之正统者。故止举武、元二世,即足以概括萧梁一朝也。此八句之大旨既明,兹复逐句略诠其意于下:

“天地之大德曰生”,谓武帝享八十六岁之高年也。“圣人之大宝曰位”,谓武帝居南朝天子之尊位也。“用无赖之子弟”,谓用侯景也。考《孟子·告子篇上》:“富岁子弟多赖。”赵《注》:“子弟,凡人之子弟也。赖,善。”《史记·吴王濞传》:“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可知子弟亦泛称,不必以为专指武帝之子弟,如曾涤生之所说也。“举江东而全弃”,谓武帝失国也。此前四句之意综合言之,则谓武帝以享国最久之帝王,而用无赖之侯景,卒致丧生失位,尽弃其江东之王业也。“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二句,指河东王誉事也。汉吴王濞为高祖兄仲之子。河东王誉亦为元帝兄昭明太子统之子。誉反于湘州,其地适在江陵之东南。以亲族关系及郡邑方向言,可称切当。庾公之意,盖谓元帝能平侯景,可以为中兴之主,何期天下同姓一家,而遭湘州之反,遂致灭亡之祸,此诚堪深惜者也。“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二句,谓以河东王誉之故,岳阳王答乃乞援于西魏,于谨遂陷江陵,而灭梁室也。据《隋书·地理志》,荆州之分野为鹑首之次。故鹑首即指江陵。此用鹑首赐秦故事,以譬西魏之取江陵,准之地望,至为适合。倪氏以为指襄阳为魏有而言,所解已嫌迂远不切。至又以“鹑首赐秦”谓指周太祖资萧答以江陵空城,置兵防守,是詧亦失鹑首之次之南郡。信如其后说,则非“以鹑首赐秦”乃“秦赐以鹑首也”。较之前说,尤为费解,其不可通明矣。此后四句之意综合言之,则谓可惜元帝以天下一家之局,遭河东王誉反于湘州,卒致江陵为西魏所陷没,天何为此梦梦耶?

据上所述,知《哀江南赋》必用《咏怀古迹》诗之解,始可通。是之谓以杜解庾。

(原载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五日《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NJCkDGwKD2+WjpkqWPkc3fvYfEgpk44FAaBGBilyzKHQvsY5vhutWftVGBYhEF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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