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最后一天晚上,圆月高悬,点点清辉切着窗台剪出明影,室内安静。
“AABCB,BBDCA……”江甜翻着答案朝套卷上疯狂填选项时,耳尖地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越走越近,“刷刷刷”她下笔越来越快。
“咔哒”,门开。
外面电视的元宵歌舞把房间填满那一瞬,江甜飞也似地扯了张作文纸盖在卷子上,然后面不改色重起一段写。
一声轻响,玻璃杯搁在了书桌的空白处。
江甜笔尖跟着那声响顿一下,然后循着杯子茫然地抬头。
“妈妈是不是打断了你的思路?”程思青摸着女儿的头,颇为歉意。
“没事,”江甜慢慢回神,胳膊肘不着痕迹地压住作文纸下露出的边角,“妈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吧,牛奶我待会儿写完就喝。”
“嗯,如果凉了就叫张妈给你烫一烫。”程思青说着,退一步坐到了书桌后的床上。
程思青年近五十,保养得当,红绒睡裙下两条白皙修长的小腿斜叠在一起,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甜转了转笔:“妈你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继续写了……”
“甜甜,妈妈想和你说件事,”迎着女儿疑惑的神色,程思青轻声道,“你知道我和你爸爸年前在说拓展海外那一块,现在遇到了点小问题,你爸爸不会说英语,我担心我这过去了,没人照顾你。”
“所以?”江甜意识到什么。
“所以妈妈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转到南城那边去,”程思青斟酌,“你高一下期是关键,外公外婆正好可以辅导你,其次你爸爸常驻南城,也有更多时间陪你,手续我已经麻烦别人办下来了,”程思青说,“你们班主任说班上挺多住读,建议你也住读,周末再回外公家,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住读,走读也行,就是学校隔南大有一段距离,或者妈妈可以买学区房……”
“所以,”江甜脸上的表情慢慢凝滞,“我要转学,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最后一刻?”她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不到最后一刻,你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
江甜是程思青拼了半条命保下来的小女儿,一直养在身边。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最后程思青气得送他去美利坚改造的江渊不一样,江甜从小就乖巧懂事,上学时名列前茅拿各种奖状,放假了带出去“这叔叔”“那阿姨”的肯喊人,嗓音软,皮肤白,齐刘海,笑起来眉眼弯弯,两个酒窝又小又甜。大人们喜欢她,程思青更是把这女儿放在了心尖尖。
程思青无奈:“妈妈也没别的办法,南城一中和你们三中齐名,一中高二还有国际部,你也可以多个选择,那边师资、氛围都不错,同学们也有上进心,妈妈相信你会很快适应。”
“适应吗?”江甜弯了一下唇,然后,用极慢的语速说,“是不是我不适应也只能说适应呢,因为妈妈相信我很快就能适应呢……”
程思青为难:“甜甜,妈妈知道你的感受,也知道你和三中的感情深,一中——”
“转去哪?”江甜突然问。
“南城一中啊,”程思青顺着女儿的发,瞧着女儿的表情从不满到思量再到平静,想到什么,手一顿,“我知道傅逸也在一中,可那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就知道谈恋爱打架,处分挨过好多次,成绩还倒数,他来找你的话,不要理知道吗?”
“傅逸也在一中啊,”江甜后知后觉,说着放下笔,拉妈妈起身,“听到了,您放心,您先出去吧,我要收拾东西了,得准备点好吃的带给新同学。”
程思青云里雾里:“你不是怪妈妈这么晚才告诉你,怎么?”
“虽然很舍不得,但我要听妈妈的话,”江甜一边推妈妈走,一边脆声道,“我相信妈妈做什么都是万分英明高瞻远瞩高屋建瓴。”
“就你嘴贫,”程思青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好好读书,考到第一,暑假妈妈带你出去玩。”
江甜连连点头,程思青满意地关门离开。
合锁声没有压过心跳。
江甜定定地注视着木门。
一秒,两秒,三秒。
“啊”地无声尖叫,江甜直接从原地跳起来,跳着跳着开始小跑,跑着跑着加快速度,围着宽敞的卧室足足奔了三圈,才猛一下把自己砸到床上,扯过枕头拉开拉链,再拉开枕芯拉链,最后从一团棉花里摸出一本带笔的日记,小,厚,精美。
她小心翼翼翻到差不多一半的位置。
2月15号,晴。
程女士刚刚才给我说转校的事,大概怕告诉我早了我一哭着说不转她就拿我没办法,毕竟我在三中有那么多认识的老师,同学,死党毛线,校门口的烧烤麻辣烫小面煎饼奶茶……可一中有他啊。
江甜红着脸,喘着气,落下一笔一划、格外专注格外慢的三个字。
陆允信。
开学事情多,整栋教学楼都闹哄哄的。
二楼最右边,一班教室内。
“听说我们班要来新同学,北城三中的。”
“除了北三还能是哪?中途转一中还直接插一班,不是钱够诚意就是成绩够硬啊。”
“总不能硬到允哥头上吧,”冯蔚然嗤一声,“一想到二班三班那几个孙子高一才来时说什么中考失误了,正常水准就能和陆允信拼,结果被成绩单摁着摩擦,寒假路上碰到问允哥借笔记,允哥说没笔记,老子就笑得不行,希望这次别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货。”
说着,冯蔚然胳膊拐了一下身旁做卷子的男生,“允哥,是不?”
被叫允哥的人头也不抬,寥寥几句写完证明,把笔一扔,捞起椅背后的外套边穿边出去。
才走到门口,就撞见风风火火的班主任:“冯蔚然呢,冯蔚然在做什么,广播喊了这么多遍班长去校门口领书没听到吗……诶诶陆允信,正好,你去行政楼接一下新同学,小姑娘东西可能有点多,你帮忙拎啊。”
“新同学是妹子?”冯蔚然撑着桌子跳出来,眼睛都亮了,“我去,我去。”
“说脏话扣操行,”班主任冲着冯蔚然后背招呼一掌,“书多,再喊两个男生和你一起。”
江甜是和江妈妈助理一起来的,助理中途接到电话走了,江甜就一个人跑上跑下办完所有,然后等在这里,从书包里摸瓶水出来,边喝边看。
一中是百年名校,建筑仿古,设施一流,公正诚实的校训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杰出人才,黑白到彩色的多张照片铸成了行政楼前招牌式校友墙。
“两弹一星”“科技革命”“文化脊梁”……
江甜一边念一边看,时不时一两口碳酸饮料越喝越渴,最后,她在嘴里包一大口,转身丢空瓶。
“哐当。”
应声抬头。
阳光透过叶隙驳下大大小小的亮斑,他穿了条休闲裤,双手插在裤兜里,蓝白相间的校服松垮垮地套在薄衫外,拉链拉一半。
弧度修饰下,他微绷着下颌线,半眯着眼,步伐散漫地,踩着光斑向她走来,站定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挡光线:“高一一班?”
江甜直视着相隔一米、晃动的拉链扣,猛地闷下嘴里所有可乐,不敢相信:“你,怎么是你来接我?”
“高一一班?”陆允信稍稍蹙了眉。
“所以我们是一个班?!”
陆允信重复第三遍:“高一一班?”
“我的天程女士可太可爱了吧,这就叫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受宠若……”说着说着,江甜抬头,望向男生没有丝毫松动、完全看陌生人的表情,一个“惊”字哽在喉咙,然后,讪讪咽下。
她双手攥紧书包带:“你……不记得我了吗?”
广播里的通知,大楼中的交谈,同学们遥远的吵闹通通听不见,两个人形成的一隅里,安静让江甜只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她想看他,又不敢看,视线犹犹豫豫。
呼吸间……
“给我一个一定要记得你的理由。”
陆允信的声音平静,自持,带着没有感情色彩的淡漠,糅进微风里。
树叶“刷刷”响。
江甜背着一书包的小吃、写得密密麻麻的半本日记,胸口蓦地一窒。
陆允信也没多话,转身先走。
江甜松开书包带,正要跟上去,便见一个男生拦在陆允信跟前,瘦瘦矮矮的,惊喜又不敢确定的声音却是朝着自己来:“甜姐儿?!”
江甜一怔。
又见他指着自己对陆允信喊:“允哥!甜姐儿啊!”
咋咋呼呼的样,不是瘦猴还能是谁?江甜反应过来,扯唇:“你允哥一副不认识我的表情。”
“怎么会不认识,”冯蔚然切一声,稳了稳怀里抱着的书,“去年暑假不是还……”
陆允信瞥去一眼。
冯蔚然话语止住,僵笑着,侧身让路。见江甜站在原地用眼神追陆允信,他“嘿嘿”两声,走过去安慰说:“甜姐儿没事儿啊,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一中理科强,优秀的男生多了去,成绩好的一大把,还有会跳机械舞的,会打架子鼓的……”
“能比陆允信好?”江甜问。
冯蔚然顿时哑口。
江甜越过他。
“会不会聊天啊,”冯蔚然嘟囔一句,看着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两道影子,挠挠头,追上去,“对了,甜姐儿,我差点忘了,东郭,啊不,郭老师让你到了去趟她办公室,就我们班主任,巨凶悍,你小心点……”
郭东薇身材微胖,戴细边眼镜,烫一头棕色方便面卷。连带四届高三下来,经验丰富,要求严格,不少皮猴子到她手里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遇上江甜这样成绩好,长得乖,新概念拔头筹的学生,说说笑笑的,嘴角弧度根本放不平。
“基本就这些,有问题都可以找我,噢还有,”郭东薇想到什么,“我们班座位是开学前就排好的,然后逢大考变动,十月月考,十一月半期,以此类推,单数加你一个刚刚好……江甜,你想要什么样的同桌啊?”
快到六点还没吃饭,江甜肚子在叫,面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理科好点的可以吗,我物理化学都不太好。”
“谦虚了,三中年级前二十,再差能差哪儿去,”郭东薇笑呵呵地从文件夹里抽了张大纸出来,“这是我们班上学期成绩,你过来看看。”
江甜稍稍倾身。
“陆允信一直很稳,光看理六科的话,甩第二名基本三十分起步,他主要语文英语不好,不过无大碍,”郭薇说着,手指朝下挪了一点,“理综第二是沈传,沈传总分就和理综的分差不多了,第三我看看啊……这陆允信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理人,作业马虎,可他是一中招牌,我也拿他没办法……”
一定是办公室空调温度高。
江甜坐着,视线落在成绩单第一个的名字上,脸颊微微发了烫。
“郭老师,”她喉咙滚了滚,“我觉得陆……”
“冯蔚然吧!”郭老师点点头,“冯蔚然怎么样,他理科第五,又是班长,正好帮你适应适应,关键是他很乐意给同学讲题,你看可以吗?”
说着,她把江甜写到了进门第一排第一列,然后把冯蔚然从第二排陆允信旁边,挪到了江甜旁。
小姑娘看着自己名字后面横平竖直的三个字:“嗯。”
教室内。
“叫甜姐儿又不一定年龄大,人五岁上一年级比你小两岁好吗!”
“为什么叫甜姐儿,去年暑假吧,夏令营,嗯,奥赛预热,和新概念刚好都在北三办,很多学校参赛啊,然后中途有天晚上,一个上级来视察,说请学生搓顿好的,大家那个高兴哦。结果领导又说,大家都玩脑力游戏的,就这样,以学校为竞赛单位,来个接龙游戏,诗词成语混着来,抢答,不重复,答错字啥还要淘汰。”
“开始是啊,大家都觉得挺简单,后来基本就咱南一和北三在发言了,最后咱南一剩了四同学,北三就甜姐儿一个,个头小,说话也温温和和,看着完全没杀伤力……我们都在讨论肉串要孜然味还是麻辣味了,结果人储备量以一敌四半小时,末了,甜姐儿鳌掷什么鲸吞一出,没人接,满堂彩!你们是不知道,当大家都被食堂磨得不成人形,当我们吃着牛肉面,看北三同志们桌上的小龙虾啊,烤蹄花啊,卤翅啊,那真是一个风从北吹,格外伤悲,啊当然,甜姐儿让同学给我们端了好些过来,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江甜一进门,就看见陆允信趴在桌上睡觉,冯蔚然坐旁边唾沫横飞。
“说长道短到人背后成吗?”江甜把座位表扔给冯蔚然,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个大口袋,先留了一把出来,再摸个给冯蔚然。
冯蔚然撕纸扔嘴里含混:“甜姐儿我帮你发吧。”
“哪儿能,”说着,江甜走到教室另一边,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挨个拿给同学,“这是我从北城那边带来的,不嫌弃就吃吃看。”
“嗯,花生酥。”
“程六娘,队不难排。”
“……”
换座位声音大,陆允信已经醒了,单手撑着脸,眼神没聚焦。
江甜一圈走完,回到他前面坐好,回身摊开掌心,对他眉眼弯弯道:“谢谢你下午来接,喏,给你两块。”
牛皮纸包装精美,掌心白皙如脂。
陆允信视线聚在上面,然后,掠过小姑娘身边喋喋不休的冯蔚然,漫不经心收回来:“不用。”
“你试试嘛,口感很好,蔓越莓是我最喜欢的味……”
江甜话没说完,陆允信直接起身,推开身旁的空椅朝外走去,留下江甜笑意凝固,面红耳热,手悬在他桌上,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同学们议论纷纷。
冯蔚然走到讲台,扣两下黑板:“打铃了,不要说话。”
一中晚自习分批次,高一走读生上两节到八点半,住读生上三节到九点十五。
开学、每周日、小长假回来的晚自习是班主任的,其他时候按天分给理六科的老师。
郭东薇坐镇,教室鸦雀无声。
2月16号,晴。
瘦猴还和以前一样。新班主任点评过我的作文。中午去寝室没人,晚上再认识。今天好像就没别的事了。
见到他很开心,见到他就想笑,见到他想靠近。可他,可他。
哎,谁让我之前对他做了那么不好的事。
江甜翻一页。
毛线说,又高,又帅,又聪明,脾气还好的男生,只会活在言情小说里。
“毛线是谁?”冯蔚然突然凑个脑袋过来。
“诶诶,你干嘛偷看,”江甜赶紧护住日记本,小声道,“上晚自习呢。”
“冯蔚然就你话多!”郭东薇扔了个粉笔头,“给我站上来!”
重回的安静里,同学们的翻书声、落笔声都很清晰。
江甜小心翼翼转身,把日记本藏进书包,结果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笔。“啪嗒”一声,她弯身去捡,不经意瞟到了陆允信的腿。长,直,散漫地落在课桌横栏、再朝前探一点点,刚好接近她后两条椅腿的位置。
一班有四十人,座位前后间隙适中。可偏偏,他穿那双休闲鞋,鞋带尤其长,系了两转还有一截垂在外面。
江甜把笔轻放在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捏起他左边鞋带,绕了一阵,再捏起右边那条。
陆允信有洁癖,鞋带很干净,江甜绑完端详一下,口型点评:“嗯……很漂亮。”
八点半的铃声很快响了。
郭东薇放下笔开始训冯蔚然,大概一半的同学起身收拾书包,“待会儿吃什么”“一起回吗”“明天见”……教室里热热闹闹的。
陆允信醒了,同桌的男生对他道,“允哥我有事先走了,你和瘦猴一起吧。”
陆允信“嗯”了声,一边打哈欠一边慢条斯理舒展双腿,腿伸着伸着发现不对劲,他动作一顿,盯着前面女生绑得低低的小马尾看几秒,倏一下弯腰。果不其然,看见自己两边鞋带被绑在她的椅子腿上。
末端,还有个疑似蝴蝶结的形状?
陆允信闭眼,深呼吸,脚重重捣了两下椅子。
前面女生蹙着眉头转过来:“做什么,我和你不熟……”
“江甜!”连名带姓、略带烦躁又相当克制地唤她。
“啊哈?”江甜朝他眨了眨眼睛,表情极为无辜地说,“你不是不记得我了吗。”
两人沉默间,冯蔚然从讲台上蹦下来:“允哥还不走?马上打铃了。”
“学习。”陆允信淡淡收回视线。
“才开学学毛啊学,你桌上书都没翻开说学习,仿佛要把我逗笑……”
江甜很给面子地弯了下唇角:“猴子你话很多。”
“甜姐儿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伤,”转脸扫到椅子下的情况,冯蔚然默默噤声,三两下收好书包,一边朝门口退一边谄媚道,“得,允哥您慢慢学,好好学,仔细学,保了清华北大别忘提携小弟一把,小弟我就先撤了啊,明儿见……船长那龟孙又不等老子。”
留下教室里两人僵持到九点十五,《蓝色多瑙河》旋律放完,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
陆允信踢一下江甜的凳子,江甜身体一晃,几秒后,鼓着腮帮子转身瞪他:“噎死了你负责吗!”
“解开。”陆允信把书包从抽屉里取出来。
“你,”一说话差点把花生酥喷出来,江甜忙不迭灌两口水,咕噜咕噜下去,嘴里才清楚了,“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没拉黑。”陆允信就放了一支笔进包里。
“手机给我看。”
“没拉黑。”陆允信还是那句话。
“不可能,”江甜端着水,皱眉说,“我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是正在通话中,如果一通两通还说得过去,几十通怎么会?”想到什么,“你大可以不把我放出来,我大可以再打两个死结,”她说着,作势弯腰,“叫其他同学帮忙解的话,你有脸说是我绑的,我就有脸说是你叫我绑的。”
她笑得格外无害:“小可怜转校生,才到新环境,怯怯又惶恐,哪能不听允哥的话,万一来个霸凌啊,欺压啊……”
轻细又鲜活的声音,慢慢地,停进了地面寸寸放大的影子里。
眼前伸了一只手,修长白净,带着十五六岁少年特有的骨节分明。
江甜凝视着手机屏幕,上方的“黑名单”以及下方的空白处,喉咙尤为迟缓地滚了一下:“你……”
手机挪开。陆允信不仅不退,反而面无表情直接缩腿,“哐”地轻响,把她连人带椅拽到自己桌下的横栏前,抵紧。
江甜抓牢椅背,一个慌神还未抬头,便见陆允信单手撑墙,以让同学帮忙捡东西、自己看东西在哪儿的姿势,朝前越欺越下……
“看清楚了?”
声线沉缓,鼻息温热,微绷的下颌线向上,刚好撞进他深邃的眸。
江甜点点头,又摇摇头,脸因为突如其来的距离红得不知所措。
偏偏他毫不自觉,越压越近,几乎是在用气音贴着学:“霸凌啊,欺压啊,”似是笑了一下,又似是没笑,“转校生,小可怜,还有……吗?”
清晰地感受到尾音挑转,夹着温度。
江甜屏息。然后飞也似地拉开他的鞋带,推开他,装书包,“再见”都没说就匆匆跑了。
路过冯蔚然的座位时,还差点被绊倒。
明明是椅子犯的错,江甜停了一下,却是背对陆允信,烫着耳根凶:“你给我等着。”
陆允信“嗤”地轻笑。
明明该为不在他黑名单上难过,因为江甜知道,黑名单说明他在意过,拉黑都不肯就说明真的不在意。
可不知怎地,他在逼仄中残留的气息好像糅进了晚风,吹得江甜回寝室一路,野草生了一路。
寝室上床下桌,江甜住最末的四号。
一号床的蒋亚男微胖,留西瓜头,爱穿背带衣,美其名曰“把胖的锅推给像两件衣服合在一起的款式”。二号杨紫婵斜刘海,说话小声,有西区口音。
江甜觉得最亲近的是三号床,秦诗,肤白个高貌美,一头及腰黑长直,温婉含蓄的气质颇有程思青的味道,江甜一见就脆生生喊“女神”,惹得秦诗又好羞又好笑。
十一点熄灯,洗漱时间充裕。
江甜吹完头发去阳台接完程女士电话,又马不停蹄接外婆的。
“听你们班主任说你想学理?学理好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和你外公周五有研讨会,可能会晚点回家,钥匙放在对门明阿姨那……”
“你外公成天给别人夸你多乖多懂事,你明阿姨真的可喜欢你了,你周五回来就去她那拿钥匙吧,周六我们请人家到家里做客,对了,你明阿姨家儿子也在一中,你到时候和人家交流交流,虽然我看那小子长得不怎么样,眼睛一天到晚都睁不开,不过听说人家成绩那可是一骑绝尘……”
这形容。
江甜知道,程女士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其实并不融洽。高校教授掌上明珠下嫁山村穷小子的戏码当年出了好多“滚出家门”“再不回来”的狗血语录,虽然山村穷小子眼光独到、闯劲非凡,人到中年富甲一方。但好像还是在自己出生后,亲情才慢慢回纥,不过也仅限于逢年过节出去旅游,迫不得已寄放幼女……
所以,即便轻易脑补出一个男生形象——养在蜜罐里、油头粉面、眼睛胖成一条缝、满脸青春痘,江甜还是面不改色说了好。她保证她会乖乖吃顿饭。至于交流,给毛线吐槽时,她格外平和地用了见鬼去吧!
一中课业繁重,落在课代表肩上的担子不轻。
江甜上午拿到郭东薇的任命,下午上课前就要去帮班主任领几份练习册样本。为了方便学生课间问问题,高一部四十个班,除了班主任驻扎在各个楼层,其他老师统一在一楼大办公室。
江甜一站到门口,望着千篇一律的桌子卷子盆栽水杯,整个人几欲眩晕。
“领资料一般找孙老师,第五排第六列,绿萝旁边,看到了吗?”秦诗中午没有回寝室午休,领完英语的出来看到江甜,一边带她过去,一边温温柔柔给她介绍,“这放着电脑的桌子是年级主任,挺严厉,经常晚自习站窗边逮玩手机和讲话的,你要小心。参考书最多的这是我们数学贾老师,他住学校,带竞赛,长期在,你有不懂的数学问题随时都能找到他,他很喜欢陆允信……”
江甜应着,突然问:“你觉得那个叫什么,陆允信,怎么样啊?”
“虽然初二就是同学了,但我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秦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不过他厉害是肯定的,好多奥赛啊,联赛啊全国冠军,偏偏人低调,属于不招事儿惹事儿那种,当时一中为了劝他直升高中部,好像奖励了十万还是二十,不过他每次考试都坐稳第一的水平也确实担得起这个数……所以啊,你看他好些时候不交作业请个假什么的,老师都没有二话的。”
秦诗只顾说话,踩滑楼梯一个趔趄。江甜眼疾手快拉稳她:“他这么厉害,没有女孩子喜欢吗?”
“怎么会没人喜欢,”秦诗前后看了看,拉近江甜,小声道,“我给你说啊,他在一中有个名号,你知道是什么吗?”
“陆天才?”
“陆五一。”
江甜新鲜:“因为五科第一?”
“因为据说一中和他同级的女生,每五个人中至少有一个喜欢他,而且是正儿八经地喜欢或者喜欢过,至于恋爱,”秦诗想了想,“表白的不少,但真没见他谈过。”秦诗说:“真的很难想象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谈恋爱是什么样,女孩子岂不和抱个冰块没差别?我要买奶茶,嗯,我要买甜甜圈,嗯,我们周末去看电影,没空,去游乐园,没空……反正能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一定特别强大!”
江甜“扑哧”笑出声。
秦诗反应过来到教室门口了,恼得拍江甜:“在别人背后议论不好,你都不提醒我。”
“还好还好,”江甜安慰她,“你长得美说什么都好,就算说八卦,那也是……你知道徐志摩吗?”
秦诗点头:“再别康桥,学过的。”
“嗯,”江甜弯着眉眼看她,“我说的是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江甜音色敞亮,咬字婉转,最后的长音落罢,风吹过走廊。
秦诗定定地看她:“江甜,你以后喜欢一个男生,请一定背诗给他听,真的,”秦诗说,“没有人能拒绝你刚刚背诗样子,就像是……眼睛里有光。”
“是吗?”江甜先一步迈进教室,若有若无地看着陆允信笑,“也有人不是人吧。”
陆允信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把脸别到一旁。
“你有喜欢的男生?”秦诗惊奇,音量让门口来往的八卦者投以好奇的目光。
江甜掠过手机玩嗨、头也没抬的陆五一同学,停了好几秒,微笑说:“没有呢。”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同学们逗她,“那甜姐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就是就是,高点的还是别太高,成绩要多好,性格这些呢,阳光的,还是酷酷的,周杰伦那样……”
江甜脸红地垂头,目光却是若有若无扫向陆允信。
“哎呀,你们别笑小姑娘了,刚刚是我乱问的,”秦诗把江甜护到怀里,“我们甜才多大,你们一群别太八啊……”
江甜抱着秦诗胳膊一个劲儿点头:“秦诗你最好了……”
秦诗拍拍江甜的手。
大家闹着散去。
上课铃响,郭东薇踩着粗跟鞋蹬蹬蹬上讲台,“安静了安静了,上课”。
江甜朗声喊:“起立。”
同学们歪歪扭扭站起来:“老……师……好。”
江甜面朝老师,撑着陆允信的课桌起身:“麻烦你站直。”
冯蔚然自觉地挺了挺腰。
“说你呢,”江甜看向后面,带着气场压低声音,“陆五一你是听不到吗?”
冯蔚然和沈传飞快朝两人瞟去。
只是没想到,陆允信当真直起了背,任由江甜从直视他的眼睛,变为直视他的下巴,线条明朗的喉结,然后,是习惯开到一半的校服拉链,摇摇晃晃。
江甜避开视线,喉咙发痒地咳一声。
陆允信颇为不耐地动了动脖子:“江一五。”
“你说什么。”江甜蹙眉。
陆允信面无表情:“一米五。”
江甜抬脚就朝他课桌的横栏上踹,“哐”一下,她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却淹没在同学们落座的“嘎吱”里。
陆允信懒散地扯了一下唇角。
班主任两堂课就拉完了《兰亭集序》,密密麻麻的翻译、含义写得同学们直揉手腕。
对待这种高考重点篇目,郭东薇推眼镜,忽略掉下面的哀怨连天:“这周内全部背下没商量,默写连标点符号都不许给我打错,你默写一打错,试卷上就捋不清人家是考的这一句的逗号,还是这一句后面的句号。”说着,她对江甜道,“你默完把你的给我,然后你再抽六七本批一下……其他同学就同桌之间互相改,尽量抓紧每天晚自习前的空白时间。”
江甜抱着老师水杯应好,然后,踩着时间格外好说话地去抽同学。秦诗的,蒋亚男的,冯蔚然的,还有陆允信。
秦诗的字好,她回了一个笔划清隽的“优”。
冯蔚然错了“禊”字,江甜让他写十遍。
再有就是:“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陆允信同学你为什么写到畅叙幽情就不写了,你以为你是圣人自己心里知道?重默一下可以吗?”
周三。
“陆允信同学你是要我先学一下草书再来认你的字吗?不好意思我学过,但我没义务把你搅成一团的字掰得横平竖直吧,麻烦重默一下。”
周四。
“老师说最多只能错五个字,你错了十个,还少写了一句感慨系之矣,陆允信同学麻烦你再默一次没问题吧?”
周五下午,体育课因为小雨没上成。
踩着下自习的喧哗,陆允信直接把笔摔在桌上。
男生们三三两两在走廊放风,女生们组伴去厕所。江甜在留守同学不远不近的注视中,从包里摸出两块糖,摊在陆允信眼下,看着他,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笑着咬字:“把我存到你通讯录上,我就不继续。”
陆允信不为所动。
“当然可以不存,”江甜眨着一双尤为无害的眼睛,“但你也知道,只要我想做,没有什么拦得住我,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你耐心够我们可以都试一下……”
“对了,”她强调手,软声问,“你吃糖吗?”
陆允信没说话。
江甜凝视着他,慢慢地,覆手将糖扣在他桌上,莞尔一笑。
当天放学,江甜正整理书包,路过的班主任提出表扬:“我教了快一年都没改过陆允信的默写,你不仅改了,还真让他默过关了。”
“一视同仁,”江甜一边在课桌下叠着某人前几次交的默写纸,一边弯着唇角,“老师交给我这个任务,我努力做好。”
话是坦荡又明亮。郭东薇笑呵呵问:“他之前默写的你还在吗?我看看年级第一的水平。”
“不小心弄丢了。”江甜万分歉意。
“没事,继续努力。”郭东薇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仍是满意地开会去,江甜在桌下悄无声息地把折好的作业本纸夹进日记里。
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先前夸了“甜姐儿就该这样做”,和闺蜜挽着手时又虚声说“无知者无畏”“和允哥结下梁子估计以后日子难过”。江甜置若罔闻,手机开机,边走边回江爸爸电话:“我自己坐校车过来就好,番茄炒蛋吧,我最喜欢……”
叽叽喳喳越来越远。
一直趴在桌上的男生抓了下头发坐起来,把笔和手机扔进书包。
看到桌上两颗粉色包装的东西,他皱了皱眉,抬手扔进了垃圾箱。
临近开春,南城总是淅淅沥沥。
一中门口周五堵车是常态,喇叭声中的居民楼大都三四层高,灯光蕴着饭菜的香气,规整地亮在潮湿的黄昏。
顶楼边上一户简装的套间角落,堆着大大小小的望远镜、相机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陈旧金属,墙下闪烁的电脑桌前坐着三个男生。
安静中,两边的冯蔚然和沈传在等游戏复活,陆允信坐中间,一边操作一边夹着手机接家里电话:“嗯。”
“你就只知道嗯,啊,除了这些还会说什么?”
“哦。”
电话那头的明女士不开心:“给你说了多少次,玩电脑玩什么都可以,少熬夜,眼睛、身体要不要?不要给我说你只是周末在外面,其他时候在家我监督着你,那周一周五我半夜路过你房间,看到门下溜着的亮缝是你梦游开的灯吗?老娘是怕半夜突然敲门吓死你才手下留情你知道吗……”
“还有啊,之前就给你说,江甜,就你程爷爷家外孙女,要转到一中,以后长住对门,让你去打听打听在哪个班,照顾照顾人小姑娘,你说你没打听,结果老爷子今儿邀请我们周末做客,乐呵呵告诉我就在一班,陆允信人小姑娘就在一班你不告诉我?”
“你现在知道了。”陆允信面色无波。
“老爷子不给我说,你就闷葫芦当到底?”明女士语重心长,“给你讲过好多次,老两口是你妈我一辈子的恩师,当初家里穷,喝一碗稀饭坐三十个小时铁皮火车到南大参加自主招生,结果晕倒在厕所,要不是老太太发现了送我去医院,后来又帮我办助贷,写推荐信,介绍我和你爸认识,能有现在?”
“不说知恩图报,这是几十年积淀的感情,对吧,老爷子和他女儿关系僵了这么多年,但独生女不可能僵一辈子,这小姑娘是两边都捧手心里的,咱们替老两口多照看点,让老两口老了家庭能和睦,你说是不是应该?”
陆允信没反应。
明女士循循善诱:“妈知道你厌烦人情往来,一直以来都没说过你什么,而且这次只是让你给人小姑娘辅导个功课啊,吃个饭啊,带她逛逛南城好玩的地儿啊,又没让你以后娶人家,你扭个什么劲儿啊……”
明女士又念了一阵,下通牒,叨叨“臭小子没眼光”挂电话。
陆允信扔了手机。
紧接着,沈传一套大招碾压战局,三人又开下一把,再下把……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甜姐儿挺好玩的,今天下午你俩都睡着那阵,地理老师问一整天都有太阳可能是什么地方,他本来想讲南极北极什么鬼的极昼,结果甜姐儿顺嘴接,”沈传学,“英国不是叫日不落吗,把大家逗得不行。”
沈传就是船长,在学校坐冯蔚然后面、陆允信旁边,说着,他灌了口冷茶,捣一把要睡着的冯蔚然,“听我一哥们说,甜姐儿在三中可是团宠级别。成绩好,人合群,在老师面前从不打小报告,在同学面前也不说老师不是……”
冯蔚然换个姿势把腿叉桌上:“你没看甜姐儿才来多久,东郭啊,秦诗啊,谁不甜甜甜甜地叫。”
“怪不得我哥们原话吹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沈传从桌前的抽屉里摸出根棒棒糖。
“也不一定,”冯蔚然抢过来,吊儿郎当搓着纸,嘴朝沉默一晚的某人努,“允哥不就不喜欢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陆允信毫无征兆地出口。
冯蔚然和沈传齐齐看向他。
陆允信蓦地推了键盘站起身,眉目裹着难见的郁色和烦躁。
冯蔚然和沈传面面相觑:“就是说的你不喜欢啊,你怎么这么……诶诶,允哥去哪儿?现在才六点,公交都没开。”
陆允信抡了一下冯蔚然的肩膀,“回家。”
这个时候的城市还没醒,一片安静中,有车轮轧在马路上的“哗哗”,不怕冷的蛐蛐在灌木里哼哼,以及路灯下一盏递进的长影。
步伐散落,像踩着情绪。
南大给老教授和科研人员分配的房子是复式公寓,一层两户,花园外景。出大门左走一百米,便是饱受赞誉的教职工食堂。
陆允信经过的时候,碰到了江甜外婆,程陈秀清。
“程奶奶。”陆允信礼貌叫人。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这个点才回家。”老太太眯眼看清人,朝他招招手。
陆允信走过去。
老太太把饭卡仔细地装进夹袄隔层,扭头叫师傅多拿个纸袋子,分出两个包子装了递过去:“你妈估计还没起来,第二笼还要再等会儿,你先吃着垫垫肚子,别饿出胃病。”
陆允信推辞:“没事,几步路到家。”
“到家自己下个面也要时间啊,”老太太不容置疑地把袋子塞到他手里,“我家小姑娘昨儿回来晚,估计起来都中午了,还不如你趁热吃了。”说着,拍拍陆允信的胳膊,“你呀就是吃太少,正长个呢,结果寡瘦寡瘦的,男孩子还是要身上有点肉,结结实实才好,你看新闻联播上那些主持人,谁不是方正硬朗,声音洪亮……对了,”她想起来,“中午和爸爸妈妈一起过来啊,叫老头给你烧排骨!”
“太麻烦您……”陆允信见老太太弯腰,接了钥匙帮忙打开自行车锁。
“你这孩子再见外奶奶可要生气了,”老太太道了声谢,灵活地抬了刹车坐上去,“我去买菜,中午记得来啊。”
冷风拂过,陆允信拢了拢衣领,从包里扯张纸擦了两下手,慢条斯理打开热气腾腾的纸袋。
江甜醒了下楼,留给她的只有一小碟咸菜。
“这才八点,你怎么就起来了,”餐桌上的老太太放下报纸,“也不穿个外套,冷不冷啊,厨房还有粥,包子被你外公吃完了我再出去买俩。”
“不用不用,我喝点粥就好,”江甜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肉汁香,吞了吞口水,“正好昨晚吃得多,这顿清清肠胃。”
“也行,”老太太摘下老花镜,扭身喊:“老头你把中央空调打开,电费能省多少,可别把人冻着了。”
江外公抱怨:“不见你关心我有没有冻着。”
江甜抿笑。
空气暖暖的,粥也热腾腾,江甜盘腿坐在饭厅隔断后,一边喝粥,一边小声和毛线通电话,说到江爸爸没戴婚戒,毛线宽慰她是意外,说到陆允信自己沾花惹草是陆五一就算了,还叫她江一五。
江甜放下筷子嘟囔着上楼:“你说他过不过分,我明明一五一,一五一好吗?”
毛线从善如流:“好的,江陈醋。”
江甜臊得不行。
快十一点,江外婆在楼下遥遥喊:“甜甜!快下来,你明阿姨她们到了。”
“来了来了。”江甜飞快抓顺刘海,趿拉着骨头形状的拖鞋下楼,站定在老太太身边。
“这是你陆叔叔。”
“陆叔叔好。”
“这是你明阿姨。”
“明阿姨好。”
小姑娘穿着件薄外套,及肩发绑成个小马尾,叫人时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真乖,”明瑛坐上沙发把人朝身旁揽,“我就想再生个这样的闺女,可计划生育一直阻挠,”说着,又想到什么,“对了,甜甜你在一中还习惯吗,住读可以适应吗?”
“还好。”江甜想着这有酒窝的阿姨大概在哪儿见过,还没展开回答,玄关传来两声“汪汪”。
老头举着菜刀从厨房出来:“允信来了啊,甜甜过来认识一下。”
明阿姨站起身:“陆允信,这儿。”
“陆……”江甜跟着说了一个字,尚未回神,便见一人一狗出现在客厅。
陆允信侧身和老两口打招呼。
陆允信朝明阿姨点头。
陆允信走着走着绳子一落,一团庞大的白色倏地朝沙发奔去。
江甜“啊”地,踩弹簧一样跳上沙发,魁梧的哥威斯犬立着前肢去探她。
江甜苦着一张脸直往明瑛背后躲:“我怕,我怕狗,明阿姨,明阿姨可以可以拴着吗。”
“面条看着凶,其实就是想和你闹,吓吓你,不会真的咬。”明瑛劝着,招呼面条,“面条蹲下,蹲下,别吓着甜甜。”
面条甩了甩耳朵,张嘴呜咽哈气。
江甜缩得声音都在抖:“明阿姨,呜呜明阿姨,它真的不会咬我吗,明阿姨您拴一下吧……”
明瑛张开双臂帮江甜拦:“真的不会,不会啊,阿姨保证啊。”
陆允信一本正经:“你看看它嘴,再看看它牙,血盆大口,一口下去,啧——”
“陆允信!”明瑛一拍茶几站起来。
面条得了空当,刷一下蹦到江甜身边,然后在江甜双手举顶,“啊”的二次尖叫中,蹲到她的腿旁,蹭着她骨头拖鞋的模样尤为温驯。
听到尖叫冲出来的江外公和江外婆松口气,拎着锅铲盆子回厨房。
明瑛“嘿”一声,夸奖:“面条脾气越来越好诶,现在都不吓生人了。”
陆允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沙发旁,轻咳一声捡起绳子:“刚刚手滑。”
江甜哪儿听得到他在说什么,捂着胸口大喘气:“我,我。”
陆允信抱起面条,捋毛的手暗加了几分力道。面条眨着一双黑漆漆大眼睛和陆允信委屈:干嘛呐,人家不过看鞋子可爱,有错吗。
陆允信面无表情。
大概因着面条心里有愧。
中午餐桌上,明瑛一直把儿子喜欢的排骨舀到江甜碗里不说,问江甜“下午准备做什么”,江甜说“写作业”,明瑛还一个眼神把陆允信瞪上去:“帮人小姑娘看看。”
江甜眉眼弯弯:“谢谢明阿姨。”
陆允信不情不愿还是跟着上了楼。
老爷子书房大,楠木系,有插花,午后阳光切着落地窗的轮廓落在两人脚下。
一张书桌,两人并排。陆允信坐外侧,江甜坐内侧。桌上放着两杯明瑛上来确认陆允信没有玩手机或者不理江甜、顺手捎的橙汁,果肉饱满澄明。
“有什么不会?”陆允信撑着脸,随手翻她拿过来的卷子。
江甜和他对称地撑着脸,红着脸,就这样,揣着心跳仍毫不避讳、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身上这个年龄特有的少年气,也看他和这个年龄不符的冷静沉默,矛盾又和谐地抿在唇间……江甜不自知地吞了吞口水。
“你就剩物理没做,但物理这套题和老师之前课上考的那套相似度百分之九十,所以,”陆允信转脸看江甜,“你到底要我讲什么?”
江甜轻“啊”地发个疑问词,视线和陆允信的刚碰上,便心虚逃开,东翻西翻:“你居然知道作业是什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天才选手都不会碰这种凡人的苦痛。”
“天才?”陆允信似是自嘲地勾了一下唇,笔落在草稿纸上,“这章动能是重点,但势能不可忽略,有的滑块会装弹簧,有的小球碰壁会受到弹力……”
江甜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天才也很辛苦?年级第一的维持其实是你挑灯夜战的结果?”越说越合理,“所以你不仅要把作业吃透,还要在别人看不到的时间里加倍努力,什么王后雄,曲一线,薛金星,别人做一本,你要刷两本才能有现在的成绩。”
不知是说话快,还是太阳大,小姑娘脸颊微微泛着红。好奇发问时,眼睛黑亮,亮到可以看见中间那抹清晰的轮廓。
陆允信略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一般扫一遍作业,会做的就不碰,感觉有难度的就动笔。”
“那你动笔的时间多吗?”江甜问。
陆允信认真想了一下:“基本没有。”
“……”
嗨呀!自己也不过是上课专心听讲,课间查漏补缺,作业一丝不苟,理科还会带上一两本资料书提前预习而已!嗨呀!人家不过是上课睡觉,偶尔无精打采听一听,基本不做作业而已!哪里有什么智商差距!
江甜瞪他一眼,抱过橙汁,小口小口地闷闷咽。
陆允信摊开练习册。
安静中,“对了,”江甜问,“你大学有想去的城市吗?”
陆允信在一中老师爱出的题型前画上一个圈:“没有。”
“那有想考的大学吗,”江甜想到什么,“暑假的奥赛你应该会参加,金牌可以保送清北,”她声音小了些,“银牌和铜牌好像也会有降分录取的优待。”
陆允信“嗯”,放了物理,拿起数学。
“其实,南大浙大也挺好,我特别喜欢江南水乡,可是,”江甜托着下巴,目光散漫地观赏墙壁上的挂画,“我又想和你同一个学校。”
不只是同一所高中,还要同一所大学,同一座城市。
陆允信笔没有停。
江甜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吸管:“其实,郭老师让填文理意向的时候,我有过犹豫,毕竟我文综比理综好很多,我不明白那些学过一遍的大事件啊意义啊为什么会忘,也不明白滑块自己滑就好了,为什么要一会儿受这个力,一会儿那个力方向又有问题,还有化学方程式,到底什么时候加催化剂,为什么这个反应不加热那个又必须划个三角符号。可我也知道,文综阅卷的不确定因素大,主观题可以让好多文科生高考比预估低,二三十,甚至五六十,”江甜说,“相比起来,理科的浮动性就小很多,你是什么样子,在一定范围内,就以这个样子被成绩单照出来……”
“程女士一直给我灌输,思维和天赋是少数人的,比如你,”她抬起自己杯子里的吸管,轻轻戳一下陆允信杯子里那根,“大多数人的水准其实差不多,想成绩拔萃无外乎,方法、坚持、努力。”
“我中考发挥并不好,进三中起步排名也很靠后,整个高一上学期,”江甜轻轻停一下,“我就想着你。”
陆允信合上笔盖,有一声轻微的“咔哒”。
“想着你成绩多好,有多优秀,既然我比别人多用一点心,可以从班上七八名到跌不出前二,那我也可以越来越好。”
橙汁见了底。
江甜抬吸管去碰另外一根,另外一根就“骨碌”躲避,她越是用力,那根就躲得越远。江甜停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陆允信你知道吗,我讨厌我说很多,你却不声不响的样子。”
“可是陆允信,”她忽然转过头来,“你知道讨厌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