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已经坐满了。我从后台掀起一点点幕布去看,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片肃然。无数翘首盼望灼热空气,至于沸腾。
这是天才小提琴少女欧阳抱的第一场公开演奏会,选的是顶级的舞台,顶级的伴奏。观众品流阵容之强,也属空前。
人人都好奇,这自三岁起便遭遇罕见病症,导致失声,失聪的女孩子,到底怎么修炼出惊人艺业,在数月前全世界少年精英的大赛中,以不可一世之姿态,横扫竞争对手,拿回最高奖赏。
我放下幕布,回头去看阿抱,她安静地在一角坐着,手指抚摸过心爱的提琴。忽然对我一笑。璀璨如珠宝,是我心爱。
十数年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记得是那日黄昏,晚饭后在花园中散步,忽然遇到隔壁邻居欧阳,在观鱼池边呆呆的,余晖中,这大男人不及擦的泪光让我吃足一惊。
欧阳是户外运动好手,平常刚强威猛,竟然会独自在公共场合哭泣,除非有伤心事忍无可忍。我担着一腔揣测回家去,远远就看到欧阳的独生女儿阿抱,在草地上笑嘻嘻的玩耍。瞄到我,扬起小手娇滴滴招呼:“叔叔,来陪阿抱堆沙堡。”
我便一脸傻笑跑过去,这女孩子三岁,眉目如画,粉嫩嫩一团莲藕似的,头发扎成冲天辫子,说话慢条斯理,可爱到活活笑死人。我无家无室,向来也不大喜欢孩子,但是,第一次见她就被折服,大概因为前生欠她很多钱——或者欠她爸爸很多钱。
把沙坑里的沙子堆起来,做一个精致的城堡。这是我讨阿抱欢心的最高伎俩。精致到什么程度?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二楼卧室里的花瓶。每做这部分精细活的时候,我都要求阿抱转身闭眼,同时确认四下无人——手艺给人学去,我难免就要失宠。
为这点顾忌,今天就做不成手脚了。眼角瞥见欧阳夫妇就站在屋内,一扇落地玻璃窗户之隔,藏不住两人脸上哀痛之色,触目惊心。顺着那绝望视线看过去,落点定在阿抱身上,孩子浑然不觉,趴在沙堆里咿咿呀呀,在分配房间,兼对沙堡门口未来的守卫发表治安条例讲话。
我心里藏不得事,知道是冒昧,还是上前去问了。
说的是,女儿好几天都不舒服,一直以为是小感冒,不曾注意,谁知今日去医院,血液精密检查,发现阿抱有罕见基因病症,那些冗长的描述听不明白,然而最后的结论却如雷劈——无论如何救治,阿抱都将慢慢失去声音,失去听觉。人生于她,将渐次沉默如哑剧。
断续说完,欧阳妈妈又哽咽:“她爱音乐,抓周便抓的小提琴。”
掩面跑入内室。欧阳惨然一笑:“本来以为,我这粗汉,终于拼命养出个七窍玲珑的音乐家。”
也走进去。
窗外,阿抱笑嘻嘻看住我,三岁孩子,认不得惨伤的表情,只顾挥手,张开嘴巴,那喊一声少一声的呼唤,听了令人心碎。
我过去抱起她。
我说:“阿抱,跟叔叔学拉琴吧。”
她竟然点头。
听懂了。一点头,十数个春秋。
风雨不断,每日来我住处,从指法,基础乐理,慢慢教起。她过了五岁,便不再能听,不再能说,但明眸似水,一直专著注视我示范手法,下苦功阅读无数文献,我耗尽了全部心血,终究看到了进步,从一点一滴的,到一日千里。
音乐于她,是一种灵魂的幻象。
这幻象足够强大的时候,她去了国际最高比赛。
站在台上,听不到喧嚣,说不出惶恐,阿抱长大了,美貌在沉静中如此醒目,她垂下眼,拉出第一声,摧枯拉朽,攻城略地。没有凡人可以匹敌。
她去了洗手间,做最后的清理。我走到那把跟随她十几年的小提琴身边。弯下腰,身子的骨节一点点软化,缩小,像被拉长的一条皮筋,皮筋上有一节一节的绿色痕迹,直到覆盖所有的弦线,隐入其中。
我是八音竹节虫,非人世界中最伟大的乐师,以我精魂与身体缠绕的提琴,能够引导出演奏者全部的才华与激情,永恒奔放的音乐梦想,在弦线中升华为永恒。无须用耳,只须用心。
阿抱回来,大幕拉开。
八音竹节虫:非人一种。精通音乐,身形似琴弦,上有竹节状绿色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