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晴日。
祖媞昨晚睡得不错,养足了精气神,原打算上午便去女娲仙阵中取南星妖身,但用过早饭,霜和却从山下将千里迢迢来丰沮玉门寻她禀事的殷临给迎了上来,取南星妖身的事便只得往后挪了。
不可避免的是,一上山,祖媞转世时每一世都跟在她身旁的殷临便见到了寂子叙。
殷临见到寂子叙,震惊之余,挽起袖子就要揍人,寂子叙看到他也有点吃惊,但面对殷临的长剑来袭,却没有动,不像是要抵抗。大家都有点蒙,幸好祖媞出来,抬手止住了殷临的攻势,让殷临屋中同她说话。寂子叙望着祖媞的背影,向前走了两步。殷临从他身边经过,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寂子叙怔了怔,垂眸敛住了目中情绪,停下了脚步。
蓇蓉机灵地转了转眸子,自从昨晚踏入这精舍见到寂子叙,她便感到他同尊上之间不简单。
照理说,二人既是旧相识,认出彼此后自然该寒暄个几句。寂子叙在认出尊上后的震动和惊喜不似作伪,但尊上对寂子叙却着实冷淡。
蓇蓉和天步被分到了一间房。天步也察觉出了祖媞和寂子叙之间有故事。两人叨叨了半晚上,但也没叨出个什么。巧的是次日殷临便来了。两人一致觉得祖媞和寂子叙之间的事儿殷临这个姑媱大总管指定知道,因此待殷临禀完事后,便将他拉去了后山。
后山幽静,是个鬼鬼祟祟谈事情的好地方。天步化出一张茶席,一边煮茶一边给蓇蓉使眼色。
蓇蓉还是有点怕殷临,吞吞吐吐说完了找他来这儿的意图,本以为就算不被骂,也不可能那么容易从殷临口中得到她们想要的信息。但也许殷临是太讨厌寂子叙了。而讨厌一个人的时候,的确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和他人分享他的讨厌事迹。
“尊上在凡世轮回历劫的第十六世,遇上的那个劫数便是寂子叙,那一世尊上亲手将寂子叙教养长大,最后他却背叛了她。”殷临回二人道,“两人之间的纠葛有些复杂。”
蓇蓉心颤颤问:“他们之间的纠葛,包括情感纠葛吗?”
殷临沉默了一下:“若我说不包括,你们信吗?”
蓇蓉和天步面面相觑,震惊得不能自已,特别是天步,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传声镜,也好立刻打开给她家殿下听一听。
殷临却很是淡然:“她那世原本便是去凡世历情劫的,同人没有感情纠葛,又历什么情劫呢?”喝了一口茶,继续,“不过不是尊上对寂子叙有什么,是寂子叙。他父母死后,尊上将他接到雨潇峰亲自照料,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又处处周全,待他极好,因此他爱上了尊上。哦,彼时尊上道号红玉,是以他唤尊上一声玉师叔。”
蓇蓉其实是个很保守的神,保守的蓇蓉被惊呆了,发出了一个灵魂疑问:“……尊上既是寂子叙的师叔,寂子叙他爱上自己的师叔岂不是罔顾伦常,况且两人年岁也并不相当啊!”
殷临并不觉得这是问题:“尊上那时候是比寂子叙大了近两百岁,可彼处凡世也是个修仙之境,相差个两百岁在外貌上也看不出来,”他说得像是很理解寂子叙,“彼时尊上是个备受推崇的天才剑仙,在修仙界颇有声望,加之又长得那个模样,世间不知有多少人想亲近她,可她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独对寂子叙爱护有加……寂子叙想要把持住不动心,可能也很难吧。”
天步听到这里,为自家殿下捏了一把汗。受《雪满金弩》这本书的影响,她近来也觉自家殿下可能是对祖媞神有点心思不纯。此时听殷临说起寂子叙同祖媞神的情缘过往,立刻为自家殿下感到担心:“那……祖媞神可知寂子叙对她有情?她对此又是何种态度呢?”难为她已经这么着急了,问问题竟仍不失条理并立刻问到了点子上。
“尊上吗?”殷临喝完了茶,将杯子放在案上,轻飘飘道,“自然是拒绝了寂子叙。”殷临笑了笑,“之前的十五世轮回,并未让她懂得男女之情究竟为何,因此察觉到寂子叙的情意后,她觉得很荒唐。”殷临主观感情色彩相当浓厚地补充,“很遗憾,她没有因此而厌恶或者疏远寂子叙,只以为他是少年失怙,鲜有人以善意待他,而自己是待他最好的人,故而他将对亲人之情移情到了自己身上。”
殷临回忆当年,怪自己记性太好,三万三千年前的事,竟仍历历可数。
那一世祖媞于昊天门中独掌一峰,为使她专注修炼,门主选了几个外门弟子做她的侍从,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殷临便是那八个外门弟子中的一个,从祖媞九岁起便跟着她住在雨潇峰中,是她最信任的侍从。
殷临记得,寂子叙是在他二十四岁生辰那夜,借着醉酒之名向祖媞诉说了情意,祖媞被吓了一大跳,很惊讶,觉得寂子叙不像话,但更多的是想不通。
彼时殷临已做到了雨潇峰八侍从之首,说他是雨潇峰的总管也使得,因他嘴严,办差牢靠,因此遇到修行之外的事,无论大事小事,祖媞都会找他商量。
那时候祖媞还是很偏袒寂子叙的,闭关三天,给寂子叙想出了个理由,说他如此,多半是因单独同她住在雨潇峰中,没怎么同旁的女子相处过,让他离开雨潇峰他应该就会好了。不过他年纪就这么点儿,让他去哪儿呢?就算使他重返他父母曾在的沐阳峰,她也不放心。以他目前的修为,旁人欺负了他,他甚至还不了手,因此她打算尽快找到解开他体内妖力封印的法子,助他突破,待他能打过大部分门中弟子,再让他回沐阳峰多和同龄的师姐妹们相处相处。
祖媞语重心长地同殷临说完这个打算,又让他私下里也帮她寻一寻那些有关妖力封印的古老典册。
在殷临看来,彼时祖媞虽对寂子叙无男女之意,但该为他想的都想了,该为他做的也都在做。可寂子叙却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就因为祖媞拒绝了他,那一阵一直有些闹别扭——明明学艺不精、出山危险,却偏要跟着师兄师姐们出山历练,岂不就是同祖媞闹别扭?
祖媞也察觉到了寂子叙心情不好,允了他出山游历,但终归放心不下,几乎将雨潇峰半峰法宝都装进了他的随行锦囊。可最终寂子叙还是出事了。
蓇蓉听到这里,立刻感到很嫉妒,粉拳砸在案几上:“这个寂子叙!尊上对他这么好,他还有什么不知足?我那时候出山游历,尊上可没有将姑媱的半山法宝都装给我!”
殷临默了一默。他还是比较知道怎么安抚蓇蓉,顿了一下道:“哦,不是尊上不宠你,主要是你没有寂子叙那么不懂事。你当年同霜和出山游历的时候,已经很厉害了,用不着姑媱的法宝。”
蓇蓉哼哼了一声,果然不太生气了,不过眉毛仍没有舒展开,气愤道:“那……照你所说,尊上对寂子叙是极好极好的,而寂子叙又很喜欢尊上,那为什么他之后会背叛尊上呢?我想不通。”
“为什么?”殷临重新端起了茶杯,“可能因为人心是不足的,也是易变的吧。”
蓇蓉不明所以。
殷临讽刺地笑了笑:“当年他失踪后,尊上为寻他,将害他遇险的秘境捣了个底朝天。在旁人看来,尊上为他如此已很是重情,但寂子叙不满足,他觉尊上那样快便接受了他离世,之后的九十年也并未再寻过他,是根本不在意他。所以重回宗门后,他一直是怨恨尊上的。听说过由爱生恨吗?”殷临望向她们,眼中满含冷意,“以前没有能力,即便有恨也无可奈何,终于有了能力,当然要报复。况且,想要得到温芙,自然得向她那个视妹妹为掌珠的哥哥温宓表忠心,”他嗤笑道,“又有什么比毁了年少时的所爱更好的向温宓表忠心的法子呢?”
蓇蓉与天步齐齐愣住:“向温宓表忠心?什么意思?温宓……温芙,这两人又是谁?”
殷临淡淡:“寂子叙在秘境中出事后受了很重的伤,温芙是救了他的人,也是他后来喜欢上的人,那倒是个很纯真的姑娘,可她的哥哥温宓就……”
殷临顿了一下。
要说清那一世的事,便不可避免要提到温宓。但殷临其实很不想提起他。
他踏破洪荒走过旧神纪,又陪着祖媞前去凡世轮回了十七世,打过交道的人不知凡几,半妖温宓绝对是能排得上号的令他感到厌恶的人。
温宓和他的双生妹妹温芙皆非凡人,乃秘境中鱼妖与凡人结合产下的半妖。因此寂子叙将他们带回昊天门时,很仔细地隐藏了二人的身份。温宓与温芙皆是隽秀柔美的长相,兄妹俩足有七八分相似,但温宓要高挑些,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气质有几分邪佞。温芙则羸弱许多,因生来便带了心疾,病体纤薄,站在寂子叙身旁,就像一株柔弱无依、必须攀附扎根于地的巨木才能生存下去的菟丝子,很是惹人怜惜。
在天步忍不住开口,催促般地询问殷临“温宓又怎么样”时,殷临回过了神:“温宓?他很讨厌。”他轻捏了一下鼻梁,“哦,忘了同你们说,温芙当初是以寂子叙未婚妻的名义随他回昊天门的。”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同二人讲述往事:“温芙随寂子叙回昊天门后,两人没住在雨潇峰,而是去了沐阳峰,所以温芙只是在随寂子叙前来雨潇峰拜见时见了尊上一面。尊上感念她救了寂子叙,给了她一颗可解百毒的灵丹做见面礼。那是尊上炼了七十年才炼成的丹药,整个昊天门唯此一粒,可说是极重的礼了。温芙忐忑地受了这礼。
“没想到礼太厚反惹了祸。这份厚礼让她哥哥温宓很不快。温宓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从前寂子叙喜欢过尊上这事,他怀疑尊上备这丰厚的见面礼给他妹妹也是因对寂子叙有情,所以才以如此重礼相赠,感激他妹妹救了寂子叙。
“我说过吧,温芙是温宓的掌珠,是他在这世间最亲也最爱的人。世上之物,只要温芙想要,温宓没有不给的,他不仅会给她,还会设法给她最好的。即使温芙没有开口,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这段话的暗示已足够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聪明的天步已差不多能猜出了:“所以之后,温宓离间了寂子叙同祖媞神的……”她斟酌了一下,用了“情谊”这个中规中矩的词,“是吗?”
殷临却冷笑:“说什么情谊,寂子叙是个只知索取的人,或许从没认过尊上对他有教养之恩。”他突然一转话题,“你们想知道寂子叙最后是如何背叛尊上的吗?”
二人对视一眼。
殷临饮尽杯中茶,把玩着玉杯:“昊天门的门人们不知温芙乃栖云秘境主君之女,我岂能不知。寂子叙与温芙在一起,是因爱她,还是因他想要栖云秘境的秘宝,我并不关心。不过不可置疑的是,他是想同温芙完婚的。但要同温芙完婚,便需取得她哥哥温宓的信任。而要让温宓信任他对温芙的爱和忠诚,是需要做一些事的。”
蓇蓉和天步大气也不敢出。
殷临抬头看了她俩一眼:“温宓让寂子叙完成一件事,以证明他对温芙的爱。
“他让寂子叙毁去尊上的脸。他认为寂子叙之所以会爱上尊上,很大程度是因尊上有一张色相殊胜的脸,只要毁了她的脸,夺去她的美丽,寂子叙便不会再被她吸引。寂子叙答应了他的要求,以切磋之名将尊上约出比剑,比斗中剑气划过尊上侧颊。他亲手毁了尊上容貌。
“可这并不够。
“不久后温宓发现,即便没了容貌,尊上在世间的美名依然使她耀眼,自己病弱的妹妹同她比起来依然如萤火比朝阳,这使他感到不安。于是,他暗中散布了尊上不顾伦常引诱寂子叙的谣言。谣言太烈,竟闹到了门主处,宗门长老面前对峙此事时,寂子叙倒也说了实话,说并非尊上引诱他,过往诸般皆是他年少不懂事,可这般言论,却也证明了两人之间确有纠葛。一时修仙界将尊上传得极为难听,尊上声名尽毁。
“温宓终于满意了。那一年的年尾,他让温芙与寂子叙完了婚。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我对寂子叙和温宓不会那样憎厌,毕竟这都是尊上应历之劫,可就算他们只是尊上历劫的工具,也不该觊觎尊上的躯体和修为。”
殷临唇间含冰,语声冻人。
蓇蓉和天步听得心惊:“都这样了,还不算什么吗?那最后……他们到底对那一世的尊上做了什么?”
许久后,殷临才开口回她们,声音微哑:“温芙体弱,天不假年,没有熬过心疾,在嫁给寂子叙的第二年便病逝了。为使温芙复生,寂子叙趁着尊上为他护法,联手温宓以夺魂雷偷袭尊上,抢占了尊上的凡躯和修行。幸而红玉的凡躯和修行虽为他们所夺,但其魂魄离体后便立刻回归光中休养了,不曾落入他们手中。”
殷临说完这番话后,晴日之下,这方野地一时静极。
蓇蓉和天步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想起来如何开口似的:“怎么会……”
无怪如今祖媞见到寂子叙是如此态度,这样惨烈的过往,着实超出了她们的智识。
回过神来的蓇蓉蓦地攥紧拳头,眸中燃起熊熊怒火:“我这就去……”
殷临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立刻站起来拦住了她,告诫道:“别去招惹寂子叙,尊上说那一世她欠她师姐一条命,最后将那条命还给寂子叙也算了了因果。你再去招惹他,岂不是使他们之间再生因果,徒给尊上添麻烦,可懂?”
蓇蓉虽然很气不过,听殷临如此说,也不敢鲁莽,最后委屈地点了点头。
三人便散了。
殷临在午后离开了丰沮玉门。
祖媞并不知自己和寂子叙那一世的事已为天步和蓇蓉所知,不过就算她知晓了也不会当回事。她并不觉这些有什么不好对人言的。
午后殷临走时,她吩咐了殷临一句,让他绕道回一趟姑媱去帮她取一下她藏在零露洞深处的塑魂瓶。之后她睡了小半下午养神,在日落之后,随着寂子叙上了丰沮玉门的山巅,又在月至中天时,跟着他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四十九重空间阵,进入到了存放女娲仙体和南星妖身的沧岚顶。
女娲仙体被存置在沧岚顶的岩洞中。
丰沮玉门山瞧着是座灵力枯竭的仙山,但这被空间阵护着的沧岚顶却是一派祥云瑞雾,仙气腾腾。
祖媞向那岩洞去了一步。寂子叙跟在她身后,说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岩洞有两重,南星神使的妖身存放在第一重岩洞的冰棺中。”
祖媞哦了一声,步入岩洞,见一条狭窄廊道弯弯曲曲延向深处,那廊道在半中向左向右分出两个岔道来,岔道只有几步,分别通向两个小石窟。
祖媞想着这应当就是第一重岩洞了,既然寂子叙没说应该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她也不想主动同他搭话,那就随便选一个方向得了。要拐错了待会儿再拐回来便是。
她选了向右。
寂子叙的脚步略有迟疑,但并未开口说她走错了。她觉着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进入洞窟,却未见着什么冰棺,倒是看到了一张冰榻。冰榻上笼着一层极厚的灵气,挡住了榻上之人的面容。去到那冰榻前,祖媞方看清榻上之人是何形貌。
她收住了脚步。
女子黑发白衣,紧闭双目,右颊处一道浅浅疤痕,根本不是南星,却是……她自己的凡躯——当初为寂子叙所夺去的、红玉仙长的凡躯。
她记得右颊处那道疤痕乃是拜寂子叙所赐。那时寂子叙寻她比剑,伤了她,可后来又找了许多灵药来为她治伤。有时他会看着那道疤发呆,清冷俊容流露出伤感,就像是很难过伤了她,让她也以为当初他是真的误伤她……祖媞打住了思绪,垂眸看着那凡躯。可这凡躯,他不是给温芙了吗?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寂子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是隐忍:“我并未将你的躯体给温芙,一直好好保存着它,也一直在寻你,想着有朝一日能寻到你的魂魄使你复生,却不知你是光神,这不过是你转世的一具凡躯。”又道,“当年我……”
祖媞忽地抬手向那冰床,寂子叙似有所感,急扑向那凡躯,失声道:“别!”金光打在寂子叙身上,他蓦地吐出一口血。金光穿体而过,他未能护住那凡躯,苍白躯体在他怀中化为了一片红雾,红雾散去,一颗赤色的珠子落在了那冰床上。
寂子叙怔怔地看着那珠子,甚至忘记擦拭唇边血迹:“你……”
祖媞收回手,声音平淡:“这不是应存于世的东西,倘若流到外头,会引起祸端。”
寂子叙仍看着那珠子,忽地笑了,笑中尽是苦意:“这些年,我便是靠着这具凡躯,靠着复活你的心愿撑下来的,又岂会容它流落于世外。”
祖媞皱着眉,她感到有些荒唐,眉间满是不解:“你这样说,仿佛那一世我不是死在你手中。”想了一瞬,问他,“我记得当初你抢占这具躯体是为了温芙,拿到了这具凡躯却又没有复活温芙,那当初丝毫不念我的恩情,伤我毁我,最终杀了我,岂不是全无意义了?”
她每说一句话,寂子叙伏在冰榻旁的身躯便难以忍受似的颤一下,最后他闭上了眼,嘶哑道:“是我错了,可我的本意并非是要杀你,夺你凡躯也并非是要复活温芙,在碧落黄泉皆无法寻到你的魂魄时我便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那时我是……”
他像是要解释什么,但祖媞只觉烦恼,并不想听他多言。
虽然昨夜乍见寂子叙时还有点想不通,他的背叛和不念旧恩,像一根潜伏的棘刺,在她回忆起他时自心间钻出,扎得她心口闷疼。可同连宋说了会儿话,意识到这已是三万多年后,那一世凡世之事终归是许久以前的尘缘了,她多少也释然了,只当那一世已成过眼烟云。今日一路不和寂子叙说话,也不是因她还在意,不过就是不愿再叙旧人,再提旧事罢了。寂子叙却偏任她走进了这个石窟,还偏要同她说起过去,仿佛过去还有什么隐情……可就算有什么隐情,她也并不关心了。
她阻住了寂子叙的未尽之语:“好了,便是你彼时那样对我是有苦衷,也不必再说了,不重要。”
寂子叙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喃喃道:“什么叫不重要?”
她垂眸淡然:“红玉已死,你我因缘便已了断在那一世。说到底不过劫字害人又误人。我不关心你当初为何去了凡世,为何做了师姐的儿子,也不关心你为何又能回来,重做回丰沮玉门的守阵之人,终归这是你们丰沮玉门的秘密。从此后你便好好做这女娲圣山的守阵人吧,当作没去过凡世罢了,与我那一世过往,也属实不必再提。”
寂子叙清冷俊美的面容一点一点白了下去:“你是要彻底丢弃掉那一次转世吗?为什么?”面上露出痛苦之意,低声揣测,“是因为太疼了吗?所以无论我有多悔,也不能原谅了……是吗?”
祖媞没有答他,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即便在这洞中发现他曾费尽心力养护她的凡躯,又看到了他的痛,听到了他的悔意,她也不曾有一丝动容。是了,寂子叙想,那一世,她原本便是这样冷淡的性子,只对自己有些例外,可他却没有珍惜,或者说因为想要更多,因为贪心,连原本拥有的也尽数失去了。
他一时未能起身,只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祖媞来到了另一个石窟。这一次她走对了。
石窟正中,冰棺灼人目,其间躺着的身穿十七层素纱单衣的银发少女仍保持着少时的美貌,仿若贞静地安睡。每一代妖君皆自莹氏出,血统最为纯净的莹家人才能拥有如此纯粹不含一丝杂色的银发,而随着妖族不断和魔族联姻,如今这世上,已很难再见到发色银得如此美丽的妖了。
祖媞走近几步,跪坐在了南星的棺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手探向了南星叠放在腹部的手。那手从素纱单衣中伸出,衬着白纱上明绣的开得极艳的重瓣佛桑,显得十分白,触上去也很冷。
归位之后,见到的是这个昔日友人尽皆离去的世间,即便那时知晓自己很快也将离去,祖媞还是有些怅然。她有时候想问与自己同样身为洪荒神的东华帝君,活了三十八万年,眼见着亲人友人们一个个自身边消失,是否也曾有过岁月漫长令人彷徨之感。但和帝君接触多了,发现他好像并无这种感触,还活得挺自在的,她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
下午小睡时,祖媞梦到了南星。梦中的南星和冰棺中的这个南星也差不多,但未穿着象征女娲神使身份的十七层素纱单衣,而是穿着正红的喜服。喜服上仍绣着重瓣佛桑,只那佛桑是白色的,仿佛预示着不祥。
那是个婚礼的场景。就在这丰沮玉门的山巅,南星与一个同穿着喜服的男子面向着东方,正在拜天。东方有晨霞朝阳,梦中她仿佛站在他们身后,看到南星微微偏头,因此她攫到了她的一个侧面。南星的唇涂得绯红,含着一个温婉的笑。她其实比她和少绾都大,但被女娲养得纯洁无邪,心如赤子,因此时光于南星而言,便变得什么都不是。她永远活在少女时代,一直有着最真的性情。
祖媞不曾看到与南星一同拜天的男子的面容,只看到了男子的背影——颀长高挑,气质也不错。若这梦是在这圣山里曾真实发生过的事,那男子应该便是春阳口中因历劫不成为天雷重伤、最后被南星所救的长右门修士了。不过那梦很短暂,仅那么几个片段晃过眼底,令人摸不着头脑,也无法解读出更多信息。
不过她知道,南星的确是很想成家的。她很想找个能一直陪伴自己的人。
大概是在二十七八万年前吧,祖媞曾最后见过一次南星——她难得出山,来找她借姑媱灵泉,以养她新近培育出的毓金子。
因丰沮玉门中又有妖侍死去,南星看上去有些忧郁:“妖族寿命比不得神族和魔族,西陵今年已十三万一千零七岁,活到这个年纪,算是难得高寿了,此时寿终,也不能算是一件悲事,只是他也离世了,娘娘当初留下的八十妖侍便全都不在了。”她声音微颤,轻轻叹息,“长生是什么福气呢,他们同我一起长大,每走一人,我便……”话没有说完,褐色的瞳仁敷上了薄薄一层雾气。
祖媞记得,那时她还不大懂情。不过南星是很懂的,永远穿着十七重素纱单衣的,有着一头月下雪一般美丽银发的南星,总是端庄贞静,而又情感丰沃。
彼时于情感无知的祖媞如此建议她:“既如此,往后对那些妖侍们的后代,你便不要再用太多心了,同他们疏远一点,那今后他们寿终离开,你也不至如此伤情了。”
南星像觉得她的提议很可爱又很天真,问她:“那样的话不是又会很孤独吗?”喃喃地,“孤独也是种会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她端庄地坐在那里,仿佛烦恼、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笑中含着一点悲戚,问祖媞,“我是不是有点麻烦?好像忍受不了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没什么情商的祖媞觉得南星很有自知之明,她确实有点儿麻烦,不过作为朋友,她可以忍受她的所有麻烦之处。
她是真的很关心南星,所以也替她感到为难:“嗯,那要怎么办呢?”
南星静了片刻,看着远处的雾霭,道:“女娲娘娘沉睡前对我说,希望我能寻到一个我喜欢的、愿意永远同我在一起的人,如此,我们便可以相互依赖,相互扶持,一起抵御孤独,并且分担世间的种种痛苦,比如这种生离死别之苦。我想,娘娘说的或许是对的,我应该去寻一个那样的人。”
那时,情感匮乏的祖媞并不太能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只觉南星虽自幼失怙,但女娲收养她后是真的很疼她,恰似她的母亲,如此一篇肺腑之言,也如同母亲叮咛儿女,自己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感到窝心。但她也很理性,因此她提醒南星说:“可就算找一个神为伴,他也不一定能拥有你那么长的寿命,可能很难一直陪伴你。”
南星温婉地笑了笑,回答她:“娘娘给了我长生的命运,但怕我孤单,也给了我将寿数分享给命定之人的能力。如果真能找到那个人,我可以将我的寿命分给他,亦使他长生。”
南星如此单纯,又对寻到一个可以同她相拥取暖的人如此渴望,所以最后才会输给了狡猾的凡人。祖媞不知那个长右门的修士同南星在一起后,是否得到了长生不死的能力,甚至不知那人是谁,如今又在哪里。她只是为南星感到悲哀。
她陪南星坐了很久,许久后才站起来,打算离开。南星的妖身保存得不错,今日她来到这里,心情并不算好,但起码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她此前的计划是行得通的,她可以救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