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歇在竹楼中的祖媞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轮回于凡世、作为凡人修行的第十六世。那是三万三千年前。
那之前的十五世,她已断断续续习得了凡人的绝大部分情感,人格已趋完整。仍旧无法归位的原因,是还差一种于凡人而言亦很寻常的爱未曾习得——男女情爱,因此那一世,她来凡世学习这种爱,修习的法子是历情劫。
那处凡世是十亿凡世中灵气最盛的一处,修仙之风畅行。
天道安排她转生成了一个弃婴,被爹娘丢弃在一个修仙门宗外。一个小姑娘捡到了她,将她带回了宗门。
那宗门是个大宗,有四十七峰,小姑娘所在的那峰排在最末,在宗里并不得器重,小姑娘的师父也不靠谱。但不靠谱的师父却比其他四十六峰的峰主加起来都要心善好说话,看徒弟央告得厉害,便毫无犹疑地收了她这个弃婴做小弟子。
从此,她这个弃婴,便是修仙门宗的小师妹了。
师父爱喝酒,又爱云游,完全不会养孩子,她能平安长大,全赖捡她回来的师姐悉心看顾。而随着她一日日长大,她修仙的天资也逐渐崭露,九岁那年,在宗门考较内门弟子的比试中一骑绝尘,被门主一眼取中。
门主去见了她师父,两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让她从此跟着门主修行,不再待在她师父这一峰。
她向来听师父的话,师父如此安排,她便驯顺遵从,只是十分不舍师姐。师姐亦不舍她,临分别前,两人抱着哭了一场。
那处凡世里修仙的宗门极多,宗门之间竞争激烈,一百年便有一场友宗大比。若一个大宗门年轻一代里竟无能在友宗大比里拼入前十的人物,在天下人眼中,这个宗门也就废了。
这便是门主看重她的缘由。
门主对她寄望颇深,将她视作宗门明日的顶梁柱,教养她不可谓不费心,只是一点——修行上对她极是严格,近乎严苛。自她九岁改换山头跟随门主以来,两百多年里,门主亲自督促她日夜修行,并且不许她踏出闭关之峰一步。到她终于被门主允许踏出闭关山峰,已是在两百零七年后——门主令学有所成的她代表宗门,前去参加百年一度的友宗大比。
在她整装去参加友宗大比前,她收到了师姐的来信。师姐在信中说她奉门中长老之命,要去西方探一个秘境,无法前去大比现场为她助威,但相信她定能节节胜利,所向皆靡,待自己探境归来,再为她庆贺。
她拿着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那场为期十日的大比,她没有辜负师姐的期望,的确是节节胜利所向皆靡,在数百人竞技的比武中一举夺魁,一夕之间,名震天下。门主和长老们对这个结果也都很满意。
然当她回到宗门,自西方飞信传来的,却是师姐和她的道侣双双遭劫陨落在秘境中的消息。
夫妇横死,只在这世上留下了一个再无亲人的半大孩子。
那可怜的孩子便是寂子叙。
寂子叙。当这个人出现在梦中,祖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种在她心底的那根刺并没有随着那一世的结束而拔除。此前见到他时她那样平静,可能只是因为他出现得太突然,而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这个梦将过去的一切都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初见寂子叙时,他还只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小少年,失了爹娘,在宗门里日子不太好过。而自打她在友宗大比上夺得魁首,门主便不再约束她。一场大比,使她在宗门里有了超然的地位,也有了渴望了两百多年的自由。在获得自由与地位之后,她利用特权所行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寂子叙带回了自己的雨潇峰。
寂子叙跟了她十年。十年来,寂子叙的衣食起居,她每每亲自过问,他的课业修行,她也每每亲自督导。她对寂子叙的态度门人看在眼中,弟子们皆知,那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寂子叙乃是雨潇峰玉师叔最为宠爱的师侄,即便他资质平平,也不可嘲笑欺辱。
她竭尽所能为寂子叙铺设出了一条修仙的坦途。
在寂子叙跟着她的第九年,她发现了他其实是个半妖,因妖力被封,才导致他修仙的天分被压抑。彼时她一直以为是因师姐所嫁之人乃是个妖,所以寂子叙才是这样的身份。其实妖亦可修仙,解开寂子叙身体里的封印,他也未尝不能证道飞升,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解开他的封印。这事又不能求教门主,那一阵她一直在门里藏经阁中翻看相关的典籍。
那时候,寂子叙因修行无法突破之故,有些郁郁,正逢其他峰的弟子将出山历练,他便去藏经阁中找到了她,说也想跟着师兄师姐们出门游历,散散心。她允了,给他备了许多法器让他防身。照理说那些法宝足够保护他了,不想来春,弟子们皆回到山门,却带回了他不顾师兄们劝阻,执意去探一个秘境,在秘境中失踪的消息。
她亲自去那秘境走了一遭,冒着葬身妖腹之险,逼出了秘境中的所有妖物。妖物们却众口一词,说那少年溺死在了妖灵湖中,尸身已化为了滋养小妖们的养料。
她回到宗门后,在师姐的衣冠冢前坐了整整一宿。后来在师姐的坟茔旁立了一个新冢。之后九十年,她避入雨潇峰中,一心修行。再出峰时,已是九十年后,百年一度的友宗大比邀她去做大比的评判。
她去了。亲眼见证大比上横空杀出一匹黑马,以势不可挡之姿,将所有参加大比的年轻修士都遥遥甩在身后,一举拔得头筹,拿到了友宗大比的第一。而这人,竟正是失踪了九十年、宗门上下皆以为他已葬身秘境的寂子叙。
她知寂子叙定是得了奇遇,解开了身体里的妖力封印。这很好,师姐在天之灵亦会欣慰,那时候她想。
如果故事就到此结束,其实不失为一个知恩报德、种善因得善果的好故事。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大比之后,寂子叙回了宗门,带回了一个叫温芙的姑娘,说当年在秘境重伤后,是这姑娘救了他;姑娘无父无母,只有个哥哥,但她哥哥常年在外,难以照看她,所以他将她带回宗门善养,也算是报答她。
彼时她也是感谢这位温芙姑娘的,且觉得寂子叙应当如此,这么做很对。
温芙也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若不是做梦,之后的事她并不愿想起来。
那些事不太容易面对。
之后,温芙病逝,寂子叙为了病逝的温芙,竟觊觎上了她的凡躯和修行,罔顾她对他的教养之恩,欲夺她的躯体,占她的修为,使温芙复生。
而最后,她的确可说是死在了他的手中。
那一世,因着自幼便被门主关在山中修炼的经历,她或许有些冷情,但因寂子叙是师姐遗留在世的唯一血脉,即便如今复盘,她依然觉得,她对他,做到了她可以做到的最好。她并不能理解为何最后他会那样对她。
如今她已归位,往世的劫难于她而言不过云烟,可她依然记得,那一世她临死时是含着怨的,说不上恨,但的确曾怨过寂子叙为何会那样心狠手辣。
梦很真实。那世的最后一幕在她脑中徐徐铺开。
雨潇峰顶,寂子叙要渡劫,她为他护法,降下的雷却非普通天雷,竟被动了手脚,雷中藏了夺魂的大阵。她因对寂子叙全无戒心,被他施术困在了原地,任那十八道夺魂雷劈砍在身,魂魄硬生生被天雷挤出躯体。
在魂魄离体的前夕,温芙的双生哥哥温宓一袭青衫悠悠然自几步外的巨石后转出,来到了寂子叙身边,桃花眼笑看向痛苦挣扎的她:“似乎快成了……将芙儿的魂换入她的躯体,继承她的修为,便一定能瞒过幽冥和天庭。如此,芙儿不仅能回来,还能同你一起修行,一道成仙,真正与你双宿双飞。”他的手搭上寂子叙的肩,笑着催促,“子叙,只差最后一道天雷了。”
寂子叙漠然地闭上眼,单手结印,引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那之前,她并不能想象,她教养长大的这个孩子,有一天会对她流露出如此冰冷的表情,对她使出如此狠毒的手段,她又做错什么了呢,她不过……
梦到这里,她惊醒了,身体微僵,仿佛仍能感受到夺魂雷劈在身上的痛楚。
夜深之时,人心最是脆弱易感。
祖媞睁开眼睛,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心中微觉荒凉。那一世,她来这世间,原本是来历情劫的,一世几百年过去,情劫之类她无甚体会,却深深感受到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疼痛。这种痛,是她前十五世都不曾深刻感受过的,以致如今想起,心中仍觉郁窒。
她想给自己倒杯茶,一动,手却碰到了枕边的铜镜,按上了镜柄的红宝石。她愣了一下,手刚移开,连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阿玉?”像是睡梦中被吵醒了,叫她的名字时,尾末含着一点鼻音。
她应了一声。
青年的声音变得清醒了许多:“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柔声询问响在这静夜里,不知为何,竟使她感到了委屈。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将正对着帐顶的镜面翻了过去。方从梦中惊醒,她样子不大好,不想让他看到。做完这个动作后,她才低声地、闷闷地、带着一点告状意味地同他说:“我做了噩梦。”
察觉到她的低落,他轻声问她:“什么噩梦?”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素被,默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小三郎,你会背叛我吗?”
“背叛?”他有些惊讶。
她以为他是不懂她这话的意思,解释道:“就是为了别的人或者别的事,伤害我。”
“我不会。”
连宋不知祖媞究竟梦到了什么,但纵使相隔万里,从她的声音里,他也辨出了她此刻不大对劲,仿佛充满了不安,即便他立刻回答了她他不会背叛她,她也没有安心,静了一会儿,反而问他:“你怎么证明?”
怎么证明?他考虑了片刻,回答她:“你忘了吗,我们立下了噬骨真言,我曾发誓一生都会待你好,若违此誓,将被天火焚身。”他其实并不愿如此说,显得他仿佛是因畏惧被惩罚才对她好一般,可此时她正钻牛角尖,就算对她许诺,她也不会相信,不如让她想起他曾发给她的咒誓。诺言可能会苍白无力,咒言总是真实不虚的。
她唔了一声,像是勉强认可了这个回答,但并不喜欢。
他能想象出她此时可能是抿着嘴的不太满意的模样,便又开口:“阿玉,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有点犹豫,过了会儿,才道:“那你等等。”
连宋嗯了一声,等着她。
铜镜彼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片刻后,镜子被立了起来,她的脸出现在了镜中。身侧点起了一盏竹灯,灯光并不很亮,柔柔笼住她。她像是刚洗了脸,鬓发和眼睫都有点湿漉漉的,颊旁残留着一点未拭干的水迹,神色有点惶然,可爱又可怜。
自她归位为祖媞后,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般神情?他几乎是立刻感到心疼。他没有追问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噩梦,为什么瞧着这样难过,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沉着坚定地告诉她:“就算没有噬骨真言,我也不会伤害你,对你不好。阿玉,你要相信我,也要记住。”
她的眼突然红了,眼巴巴地隔着镜子望着他,好一会儿,有些哑地叹息了一声:“小三郎,我好想你啊。”
八个字而已。她没有说很多话去向他展示她的心事和委屈,只是叫了他,然后说想他,就让他心软得要命。“嗯。”他低低回答她,“你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我很快就来见你。”
她的眉眼很轻地弯了一下,是对他很快就来见她的许诺感到开心的意思,可同时,她也对他“再睡一觉”的提议有所迟疑。“睡着了又做噩梦怎么办?”声音仍有些哑,却也软,很像在撒娇,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到。
“给你装镜子的锦囊里有个储物袋,”他温柔地替她想办法,“里面装了我惯用的香。上次在琴苑小亭,我看你用那个香就睡得很好,所以给你准备了一匣,你待会儿取出来燃一丸。”
上次他们在琴苑小亭歇息的那一晚分明没有燃香,又谈何用香。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反应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这含蓄之语指的是什么。那夜他们的确没有燃香,但她躺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的白奇楠香入眠,也的确可称作是用了香。
她还记得第二天早上睡醒之后,发现他竟还没醒,她就装睡了半个时辰,等到他醒来,轻手轻脚将她环着他腰的手拿开放到一旁先起了后,又过了一会儿,她才佯装宿醉醒来,又装作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他怀中睡了一晚的样子,依然自然地同他说话。
彼时她给他俩找的话题就是:“亭中是不是燃了香?和小三郎你惯用的香倒是很像,昨晚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他也很自然地答她,说“是”,还问她果真睡得很好吗?
因他们曾有过那样的对话,所以她明白,他说的用香指的便是燃香,并无他意。但她深知那夜她实际上是如何用香的,脸立刻红了,她别开了眼,听到他再次开口:“我后日,”停了一下,“不,明日下午我便启程。”
他又一次向她许诺。这许诺令她安心。她抬头看向镜中。青年穿着雪白的明衣靠在床头,黑发散下来,眉眼那般英俊,令人心动,也令人想要依恋。她望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们都不再说话。那静默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在如同擂鼓的心跳声中,她听到他安抚似的对她说:“好了,去睡吧。”
他这句话来得很及时,她想,再对视下去,她今晚就不用再睡了。怎么还睡得着。她伸手按住胸口,想将那失控的心跳按下去似的,佯装平静地回了他一声:“嗯,那我去燃香了。”
见他点头,她按了按镜柄上的红宝石,他的身影消失在镜中,她收起了镜子。
后半夜,祖媞燃了香。
白奇楠香微甜而凉,致密包裹住她,是属于连宋的气息,让她感到仿佛他就在她身旁。
而后她一夜好眠,的确没有再做任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