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极宫二十四文武侍的名字皆来自天干地支。三殿下从天干地支共二十二字中取“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辰巳午未”十二字为文武侍们定名,未字排在最末,这个字便给了文武侍中年纪最小的两人——襄未和卫未。
襄未和卫未是对姐妹,一文一武,年纪虽小,伪装术却是二十四文武侍中一流的,故而三殿下亲来南荒收服瞿凤时,破天荒没让天步跟在他身旁,而是让这两姐妹左右随侍。在囚禁了瞿凤之后,这对姐妹花便扮作了瞿凤的两个琴侍。
连宋刚从九重天回到瞿凤栖身的这座漆吴山没几日,商鹭便登了门,说是找瞿凤饮酒对琴。
石园之中,商鹭已饮得有两分醉意,但人还清醒着。他是个白面书生的长相,饮酒易上头,此时满脸红意,醺醺然笑了一声:“青丘与天族将于二十日后在东南荒与我们南荒交界的边境联合大阅,此事贤弟可听说了?”
卫未在一旁侍酒,见自家殿下懒懒倚在石座中,薄唇微勾:“这事差不多八荒皆知了,我又岂能不知?”一言一行,皆极似瞿凤,眉眼间那种懒缓神色,更是瞿凤本凤都没有那么像的。卫未及时地给二人续酒,心中充满了对自家殿下的钦佩。
商鹭又饮了半杯:“尊上厉兵秣马,亦要派魔将前往那边境去,樊林腹有将才,需跟着去督军,他手里的事便都交给我了。原以为至少还有纤鲽可同我分忧,不料姑媱那两个神使近来竟对尊上复归之事起了兴趣,正在查探,纤鲽得去处理那两人。”说着敲了敲额头,“到头来,盯防光神这事竟落在了我一人头上,令人头疼。”
卫未心想,这商鹭,果然十分信任瞿凤,竟什么话都对瞿凤说。她按捺住吃惊,偏头看向身旁的殿下,见殿下依然那么从容,竟像是一分惊讶也没有似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回商鹭:“盯个人罢了,这又有什么好头疼的?”
商鹭摇了摇头,这次没有用杯,直接拎起玉壶灌了自己半壶酒,可见的确有些苦闷。灌完了酒,又歇了片刻,才怏怏地倒苦水:“尊上说光神苏醒,本便是不祥之事,虽不知她醒来是为了什么,但看牢她总是没错。光神自苏醒后,便一直隐在姑媱山中,其间派神使去给同为自然神的天族三皇子送过一份礼,之后便没了消息。直到七日前,探子才来报,说水神曾邀光神去千花盛典赏花,那之后她便一直留在九重天,听说也和东华帝君见了面。然后五日前,探子又来报,说她离开了九重天,去了丰沮玉门山寻宝。”
卫未见机,赶紧递过去一杯酒,好令说了这么一大篇话的商鹭解渴。
瞿凤跟前的琴侍一向如此妥帖,商鹭没觉着有异,接过酒喝了,解释那寻宝之事:“据说女娲在沉睡前,曾将一物托给姑媱,光神在时,一直将那宝物保存得很好。可后来光神献祭,四神使也随之沉睡,那宝物便不知所终了。如今光神苏醒,得知宝物不在,便趁着千花盛典去九重天打探了一番,得了线索,知那宝物可能就在女娲沉睡的丰沮玉门山,于是她决定亲自前去寻回。”
商鹭叨念这事时,连宋倚在石座中,姿态虽慵散,却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听到这里,他挑了挑眉,叩着石座的扶臂懒懒接话:“尊上似乎对光神颇为忌惮,那无论光神做什么,尊上应当都是不希望她做成的。而于兄而言,若只是盯着她,不需做别的,这自然不算一桩难办差事。”他端着酒杯,晃了晃杯中酒液,“难的或许是,尊上需要兄做点别的吧?”
商鹭一愣,笑叹:“贤弟不在尊上跟前,却也能将尊上的心意摸清一二。早说要举荐你去魔宫当差,你却不愿,唉。”
连宋将半杯酒一饮而尽,指腹轻抚玉杯杯沿,亦笑:“去魔宫当差哪有我如今这样自在,兄若有疑烦事,我自与兄分忧便是,去尊上面前当差之事还是饶了我吧。”
商鹭又叹:“哎,你可真是……”不过还是正事为重,他正了正色,继续道,“尊上的确想让我做点别的。他知光神要寻失窃宝物,令我务必查出那物为何,先下手为强将它抢过来。可派人跟了五日,眼看他们到了丰沮玉门山,也在山里转悠了有几日了,派去的密探却连一丁点儿关于那宝物的线索也未查寻得;又不敢跟得太近,怕打草惊蛇。”商鹭满面烦恼,“既不知这宝物是个什么,谈何先下手为强,唉,你说这事难为不难为?”
卫未见自家殿下酒杯又空了,赶紧侧身给满上,接着见殿下举起了酒杯,一边欣赏挂壁的酒液一边漫不经心开口:“照我说,尊上要的不过是光神欲寻的宝物罢了,先下手后下手又有何分别,只要兄能拿到此物不就行了?”眼尾一挑,轻轻一笑,便有了一点轻慢之色,“若我是兄,我便遥遥跟着光神罢了,绝不打草惊蛇,等到他们花大力气寻到那物时,我再奇袭夺宝,如此岂不轻松许多?”
商鹭一顿,想了片刻:“可万一到时候不成功……”
连宋仍懒懒的,无一丝欲说服人的急切:“那就规矩地照尊上所安排的去做?但这不是很难办吗?跟得紧了,光神必会发觉,到时别说先下手为强了,便是要趁她寻到宝物时奇袭……面对一个有所防范的光神,奇袭成功的几率应该也不大。”
商鹭闷了一杯酒,又想了片刻:“贤弟说得很是,若光神无防范,用奇袭夺宝之计其实胜算不低,好好做好奇袭的准备便是了。否则这趟差事更是难以成功。”
连宋含笑:“正是。”
二人碰了一回杯。
远在西荒的祖媞打了个喷嚏。天步赶紧递了件披风过去。祖媞摇了摇头:“不冷。”手搭着椅背想了会儿,“兴许是有人念叨我。”天步便将披风收了回去。丰沮玉门山昼夜温差并不很大,况且他们此时待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的确是不冷。
他们是不冷,但被霜和绑得结结实实扔在几步开外的一个冰池子里泡着的笛姬却冷得发抖,不时低吟,但并非求告的呻吟,不像是打算跟他们服软的样子。
他们四日前便来到了丰沮玉门山。
丰沮玉门山坐落在西荒的最西处,是地母女娲沉睡之所,亦是日月降落之地。女娲乃此山的唯一主宰,他族皆无权辖治这座山,故而丰沮玉门山虽为神族圣山,但也可以说它是个三不管地带:女娲沉睡了四十多万年,此地便三不管了四十多万年。
不过,似他们这种洪荒神,有沉睡计划的,都会着神使或仆人看着自己的沉睡之所。所以当祖媞破阵闯山,竟未遭遇神使来拦,且步入山中,所见皆是荒颓之景时,不由有点儿吃惊。
跟着她一道来见世面的霜和与蓇蓉也是吃了一惊。霜和率先叨叨开来:“我记得女娲娘娘座前不是有个挺厉害的神使姐姐吗,叫莹……莹什么来着?哦对了,如今妖族的王姓就是莹,那说起来这个姐姐应当是当今妖君的祖宗了。”难为他八卦到这里还能将话题拗回去,“尊上破了女娲娘娘的护山大阵,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个莹姐姐她也不出来看看,怎么她也沉睡了吗?”
蓇蓉跟着叨叨:“这山根本不像有神使照顾的样子,你们看,这花,这草,这树,都蔫蔫耷耷的,”说着嗅了嗅鼻子,“感觉也没什么灵气,是不是连灵物都没有啊,怎么回事……天步你觉得呢?”
天步年纪轻轻,在此之前从未涉足过古神沉睡之境,还以为一个封山封了几十万年的神境可能就该长这样。她没有任何真知灼见可以发表。三人齐齐看向祖媞。
祖媞静了片刻,以全知之力于心海中链接漫山花木,也想问问花木们这座山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心海静极,没有任何声音。她尝试以原初之光承载神识去覆盖整座山,当神识与花木之灵相接时,竟发现整个丰沮玉门山的花木尽皆无魂。
这就不只是奇怪了。
世间花木,但开灵智,必有花魂。
女娲圣山中定然曾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女娲在沉睡之前曾对丰沮玉门山立下过友好接纳自然神的法则,祖媞入此间如入姑媱,神识徜徉其中,竟十分自由畅然,能感知的也颇多。譬如她很容易便察知到了山巅之上有一个四十九重的空间阵,阵法古老完好,没有被人冲撞过,想来便是女娲仙体存放之处。且她也能感知到这山并非一座没有生灵的空山——山中是有灵物的,一个……或者两个,藏在别的空间阵中,说不清具体位置,能量不大,应当不是神使,或许是仙仆或者守山人……
圣山茫茫,想在这样一座大山中寻人,且是刻意躲着他们的人,不是件易事,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将人逼出来。
祖媞的办法是一重一重破解护持女娲仙体的空间阵。
山巅的这四十九重空间阵固然高明,但这八荒四海,能在空间阵法上赢过祖媞的人,五根手指数得过来。这四十九道阵法奇巧复杂,要破解不是那么简单,但对她而言也不是那么难。
她从三日前开始破阵,三日过去,到今日,已顺利将此阵破解到了第九重。
然后守阵的人终于坐不住了,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便是笛姬。
丰沮玉门山的守阵之人竟是笛姬,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件事。乍见笛姬,就连祖媞都有点愣,不过她表情很淡定,看笛姬好像对他们很戒备,就没打算立刻审问她,只对天步说她破了三天阵,有点累,笛姬先交给他们三人看着,她去小睡片刻恢复一下精神。说完便慢悠悠逛去山洞的最深处歇着去了。
祖媞不急,天步和蓇蓉也就不急,但霜和是个急性子。女娲圣山缘何是这副模样,圣山仙阵的守阵人又怎么会跑到九重天上去捣乱……他简直好奇死了,祖媞一走,他就从天步那儿接手了笛姬,欲先讯问一番。可没想到从前柔弱得几乎不能自理的笛姬居然变成了个硬茬子,根本不搭理他,霜和不懂什么叫隐忍,自然怒了。又因霜和他自己就长得人比花娇,对长得娇花一样的笛姬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一怒之下就把人给捆了丢进了冰池子。
祖媞歇息够了从内洞出来时,笛姬已被泡了一下午,小脸冻得发白,嘴唇也冻紫了,却不曾开口求半声饶,真真硬气。
祖媞从蓇蓉那儿听说霜和同笛姬这一下午都闹了什么,挑了挑眉,坐下来之后,命霜和将笛姬捞起来,又让天步在一旁生了一堆火。
笛姬缓过来后,盯着他们的眼神三分愤然,七分警惕。霜和不高兴地叨叨:“我也不是故意折磨她,刚开始我也跟她好言好语来着,可她油盐不进,竟然扮石头不搭理我,哼,那我可不得把她泡进池子里让她清醒清醒吗?!”
祖媞向来是不会责骂他的,听他这么说,只温和道:“但对姑娘家还是应当怜惜一些。”
笛姬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含着一丝冷嘲:“不需要你假好心。”
蓇蓉立刻道:“休得无理!”
祖媞接过天步递过来的茶水:“无妨。”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茶,醒了会儿神,然后放下茶杯,垂眸看向已被解了绳缚靠坐在火堆旁的绿衣小妖:“你应当也好奇过我是谁,我是光神。”她温和道。
方才还一脸冷嘲之色的笛姬一顿,蓦地抬头,冻得发紫的唇开合好几次,仿佛难以置信:“光神……祖媞……”
祖媞点头,手指轻敲石椅的扶臂,那叩击很缓慢,也很轻:“地母圣山,即便封山四十余万年,也当是灵气汇盛无可比拟的神境,凋零至此,必是曾遭过劫难,但神族竟完全不知这里曾发生了什么……是因女娲娘娘沉睡得太早,与存世的神祇皆无交情,而作为侍者的你们不觉得八荒仙神有谁值得信任,故而圣山发生此等大事,也不见你们向神族求助……是这样吗?”
笛姬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祖媞。
她毫无反应,一身金裙的女神也不以为意,只温和地继续道:“地母女娲是世间第一位自然神,她因补天而沉睡之时,我尚未降生。但我降生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是来自女娲娘娘,她请母神带给我一只九连环,以迎接我来到这世间。”她撑着腮,语声不疾不徐,“女娲娘娘沉睡后,旧神纪时代,守护此山的一直是她的座前神使莹南星。南星亦是爱花之人,曾来姑媱向我讨教过如何养护亹冬。所以说起来,我应是如今世上同丰沮玉门最为亲近的神祇了。你可以信任我。”她的目光落在笛姬身上,是很柔静和婉的目光,“所以笛姬,能否告诉我,是谁将丰沮玉门变成了这样?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可与你出现在九重天上有关?”
随侍在一旁的天步吃惊于祖媞的敏锐,是了,她早该想到,圣山凋零至此,神族却全然不知,而笛姬对一切闭口不言,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这位女娲仙阵的守阵人不信任任何神族。祖媞从这个点入手对笛姬怀柔,着实很高明,天步不禁在心中佩服。
果然,笛姬有了松动之色,漆黑的眼睛闪了闪,嘴唇亦轻微地动了动,这是要开口的意思了。祖媞回视着笛姬,目光宁和温煦,没有催促她,耐心而又安静地等着她。
洞中静极,良久,在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后,笛姬开了口,望着祖媞:“您……您很美,水神亦亲近您,您自然该是光神。”她咬了咬唇,“可您闯入这里,又动摇了娘娘的护体仙阵逼我出来,却并不是为了关心丰沮玉门吧?”
祖媞看了她一会儿:“你很聪明,我原本是有求于丰沮玉门才特意来此。但看到圣山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年南星提过,女娲娘娘在沉睡之前,曾将元神灵珠取出给了她,以助她修行。我今次来,正是想向南星借那元神灵珠一用。不过,”她轻轻一叹,“丰沮玉门荒颓至斯,南星必定是出事了。容我一猜,那土灵珠是否也不在山中了?此山的浩劫,是否便是与那灵珠相关?”
笛姬怔住了,脸色变了好几变。面对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三两句便将圣山困境道得清楚明白的女神,最终,笛姬选择了臣服,深深一拜道:“小妖生得晚,尊神与丰沮玉门的夙缘,小妖不知,但尊神曾为八荒献祭,大道公允,小妖信尊神无私心。尊神料得不错,土灵珠的确遗失了,而小妖此前欺骗尊神与水神,混入九重天,便是为了遗失的土灵珠。”
天步万万没想到笛姬算计虞英这事儿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私怨,虞英小小一个凡人仙君居然还能和女娲圣山扯上关系,简直要惊掉下巴。蓇蓉和霜和也是面面相觑。
“此事说来话长。”笛姬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这话的确很长,要从二十四万年前说起。
说二十四万年前,新神纪前夕,在少绾和祖媞率人族徙居凡世后,墨渊上神将北荒的一块大陆划分出来,命名为北陆,留给未随少祖二神前往凡世的半人混血们居住。
这些混杂了各族血脉的人族亦为凡人,在谢冥以身化冥司后,同样受制于冥司法则的束缚,虽比凡世的凡人寿长一些,却也有生老病死和轮回。
北陆的凡人们生活在一个与神魔鬼妖共存的世界,对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所知,比凡世的凡人们多得多,因此更渴望拥有比肩神魔的寿命,跳出无终的轮回。故而北陆之上,修仙者不计其数,修仙宗门亦遍地皆是。
“长右门便是这些修仙宗门中极大的一个大门宗。”话说到这里,笛姬的情绪明显不太好,语声开始不稳,“三万五千三百年前,长右门中的一名年轻修士因渡劫不成,被天雷重伤,流落到我们隔壁的灵山,为去灵山采药的神使大人所救。那修士同神使大人结下了缘契,三年相依相随,亲密陪伴,得到了神使大人的信任,获悉了进入丰沮玉门山之法。”
蓇蓉前些日子在天上无聊,话本子翻得多,也看过类似开头的故事,懂得了很多话本套路,不由皱眉插话:“难不成,这修士背叛了莹南星?”
没想到还真给她猜对了。篝火的火光映在笛姬眼中,照出了少女眸中的灼灼恨意:“是。或许在与神使大人的接触中,他得知了土灵珠乃助人修行的至宝,因此起了异心;而作为神使大人最亲密的人,他又悉知神使大人的所有弱点,故三年之后,趁神使大人修行出了岔子,极度虚弱之时,长右门长老率门下数百弟子潜入山中,屠了圣山,抢走了灵珠。”
蓇蓉听得唏嘘。天步却是个不怎么看话本子的人,不觉得这个发展正常,她感到不能理解:“凡人罢了,怎么就能有本事屠了女娲圣山?”
不过作为洪荒神,对地母了解得比较多的祖媞并没有感到多吃惊,她把玩着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只巴掌大的鸾鸟纹铜镜,缓声解释:“地母慈爱,亲近微弱族别,故而洪荒时代,女娲娘娘座前奉职的侍者俱是妖族和人族。女娲娘娘沉睡后,她座前的凡人仙侍领她之命,皆回归了凡人族群,圣山中唯余妖族侍奉。妖族弱小,南星这个神使是她座下唯一一个厉害的,若趁着南星虚弱,数百凡人修仙强者联合前来攻山,屠了整座圣山也不是不可能。”静默了一瞬后,她轻声一叹,“她为座下侍者们留下的护山大阵倒是可以保护他们,只是……可能她也未料到南星会轻信于人……不过南星不会眼睁睁看着圣山被毁,”她微微蹙眉,看向笛姬,“所以彼时究竟是个什么情状,南星她怎么了?”
笛姬薄唇微颤,眼尾滑落一行清泪,她抬袖揩了揩泪,但那泪却像是揩拭不尽:“彼时山中仅有几十侍从,皆被斩杀,只有我娘带着我和我哥哥活了下来。我娘是神使大人的侍婢,长右门人闯入时,我娘正带着我和哥哥服侍在神使大人身前。神使大人将我们藏在了闭关灵洞中,侥幸使我们逃过一劫。可神使大人以一敌众,不敌长右门人,被他们抢夺了土灵珠。长右门人夺得土灵珠后,并不甘休,还欲斩杀神使,将山中的灵花妙木收归己有。彼时山中开智花木足有千余,将它们收入囊中炼制成丹,对这些凡人的修行大有裨益。神使大人虽然十分虚弱,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帮恶人敲骨吸髓毁了圣山,于是……于是以魂做祭,与长右门人同归于尽了。”
蓇蓉轻“啊”了一声。
笛姬妙目含悲,咬牙道:“只是可惜,仍被他们逃出去几个。神使大人深知人性本贪,明白若没有她的守护,逃出去的长右门人还会再回来劫掠圣山,因此在魂魄散尽前,以最后之力,借用了所有开智花木的灵力,积少成多,修改了护山法阵,以阻止恶人再度入山。花木们失了灵力,魂魄皆陷入了沉睡,为防万一,神使大人又将所有沉睡之魂送入了女娲娘娘的护体仙阵,以确保山中再有浩劫,不会伤到他们。满山妖侍,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残存下来,于是神使大人在临终之时将圣山托付给了我们。”
着实是一场血泪浩劫。这浩劫的真相竟是如此,天步与蓇蓉嗟叹不已,霜和也跟着悲叹了数声,但同时他也很好奇,凝着眉不解:“可这些……和虞英又有什么关系?”
蓇蓉的脑子是不错的,猜测:“可能虞英便是那长右门出来的?”
笛姬又揩了一遍泪,蹦出一个字来:“是。”柳叶眼尾一片绯红,不知是因落泪还是因愤怒,“长右门夺了灵珠,屠了圣山,母亲柔弱,而彼时我与哥哥又皆年幼,无法将灵珠夺回。但这三万五千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着长右门。”顿了顿,道,“在长右门屠山夺宝后,此门中竟有两名修士相继成仙。一位是商珀神君,传说中北陆的天才,三世便得道飞升。还有一位,便是商珀神君之子虞英仙君,”说到这里,她讽刺地笑了笑,“这位更了不得,一世便成仙了。虽然人人皆道,因虞英是商珀神君在得道前夕同道侣孕育出的孩子,生来便带仙根,故而甫一踏上修仙之途便能得正果。可虞英其人,资质如何,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什么带着仙根修仙所以易得正果,我却是不信的。”她恨声,“照我看,他分明是用了土灵珠修行,才如此一日千里,一世便可成仙,土灵珠定然在他手中!”
祖媞若有所思:“所以你设计虞英,是因……”
笛姬笑了一声,笑声冰冷,自眼底迸出愤恨:“我设计虞英,是想让他遭贬,重回北陆。九重天天规森严,行事处处不便,不是可对付他的地方,但一旦他被贬回北陆,我必能使他交出土灵珠。这是我原本的计划,只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到这计策竟被祖媞神给破坏了。笛姬自知将这话说出来是对尊神不敬,及时刹住了,但言语中难免流露出了一点未能好好掩藏的不甘与抱怨。
原是如此。祖媞想起了此前同连宋说起这事时连宋亦告诉过她,说笛姬的目的应当是使虞英贬谪。她竖起了手中的铜镜,向镜子道:“又被你料对了,小三郎。”
天步一直侍在祖媞身旁,早就发现自家殿下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鸾鸟纹铜镜中。她对这铜镜十分熟悉。前一阵殿下拿到星浮金石后,炼这可于千里之外传声传影的法器时,她还在炼器炉旁给他打了几日下手。天步觉得将这法器用在此等场合妙极,省得她日后还要写长信向殿下奏知这场讯问,想想笛姬说了多少话,她得写多少字!
祖媞对着镜子说话,连宋尚未回答,笛姬却已警醒:“什么人?”她警惕地问。
“水神。”祖媞答她,“他亦关心女娲。”
祖媞话落时,笛姬听到男子微凉的声音从铜镜中传了出来:“灵珠恐怕并不在虞英仙君身上。”的确是她所听过的水神的声音。
笛姬不再有疑虑,但她并不赞同水神之言,立刻反驳:“怎么不在?您可能不知,虞英的外祖正是当年带人来屠山的长右门长老,灵珠最后落到他手中,是水到渠成!”
然这极具说服力的一则讯息却并未让镜中慵散倚坐于石椅的青年动容。“修仙者成仙登天,入南天门,皆需去净宝池走一趟。”青年淡淡,“净宝池将搜检修仙者所携的所有宝物法器,由掌池仙者仪宝神君对其登记造册。净宝池明辨法宝,从不作伪,仪宝神君也是铁面无私,为神持正。”
他没再多说,洞中静了一静,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祖媞,她眉心微动,问道:“所以……你是已查过仪宝神君的册子了,发现册子上并未记载土灵珠?”
青年微微颔首。祖媞撑住了腮,感到惊讶:“可此前你也不知虞英会和土灵珠有关系吧,怎么会想到要去翻那法宝册子?”
青年与她隔镜相望,温和地答她:“前些日离开十二天时我顺道查了查。为避免灯下黑罢了,与虞英无关。”其实彼时他查那法宝册子,乃是为了排除不知所终的风灵珠被藏在天上的可能,然笛姬在,这事儿不好明说,他便答得含糊。但祖媞听懂了,道“这样啊”,又莞尔一笑,赞他:“小三郎果然最是周全谨慎。”
两个聪明人心有灵犀,打哑谜一般说话也能彼此意会。但脑子不太好的霜和听到这里,已完全被绕晕了,瞪大眼悄悄问蓇蓉:“怎么又说起什么法宝册子来,那个法宝册子和虞英又有什么关系啊?”
蓇蓉比起霜和来就聪明得太多了,一开始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了霜和一眼:“笨。九重天既有那样的规矩,那虞英成仙上天,自然也需入净宝池了,若土灵珠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不被登入法宝册子?照三皇子所言,造册的神君是个品行端正的,不可能在册上作伪。但照笛姬的说法,那虞英能一世成仙,绝离不了异宝相助。那么很可能的是,或许虞英的确是靠土灵珠修行成仙的,但在他升仙之时,灵珠已另有了归处。”蓇蓉一口气解释完,摊了摊手,“就是这么回事了。”
的确就是这么回事,笛姬也是这样想的,可若灵珠不在虞英身上,又是在何处?是仍在长右门中吗?
笛姬失魂落魄,不能接受道:“可我曾暗中去长右门寻过,长右门中并无灵珠行踪。且若灵珠在长右门中,自商珀和虞英之后,为何这三万多年来长右门中再无凡人成仙?要知道土灵珠对于凡人而言,最大的功用便是助他们修行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
但若灵珠既不在虞英身上,又不在长右门中,那又是在何处?
祖媞突然开口问道:“南星的妖身还在吗?”
笛姬愣住:“尊上问这个是何意?神使大人已魂飞魄散了……”
祖媞嗯了一声:“魂飞魄散了,但是妖身还在吧?”又道,“妖族的寿命本也不长,七八万岁便算高寿,南星能活几十万年,”她看向笛姬,“你可知原因?”
笛姬愣愣摇头。
却是连宋回道:“我猜,可是女娲娘娘曾将莹南星的魂魄分出过一丝半缕转移到土灵珠之上,使她超脱了妖族必应的死劫?”
祖媞抿唇一笑:“不愧是我们见多识广的小三郎。”她接着连宋的话继续,“所以,要说南星的魂魄已完全消散了……这并不准确,女娲娘娘曾取她的一魂一魄,将之转移到了土灵珠上,起码那一魂一魄如今还被完好保存着。”
她顿了顿:“只要南星的妖身还在,再有结魄的法器助力,我可以用地母留存在这山中的灵力并南星残留在这山中的气息,为她再造一魂一魄放入她的妖身,恢复她的神识。而只要南星的神识得以恢复,即便尚无灵智,她亦能感应到拥有她一魂一魄的土灵珠的下落。”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寻找土灵珠之法,而如此考量,也不只是为了利用南星寻到土灵珠,“待取回了土灵珠,将这两魂两魄融合,南星应当能开启灵智,等到女娲娘娘醒来,应该会有办法使作为她神使的南星完全恢复。”
许久,笛姬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眼尾红透,颤声道:“真的吗?您真的能复活南星大人,还能……还能使她恢复如初?”
祖媞严谨地纠正她:“女娲娘娘能使她恢复如初,我不能,我最多只能使她恢复到三分。”
但这已足够令笛姬惊喜,她沙哑的嗓音带了哭腔,因着激动,更见嘶哑。她跪地稽首,终于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回尊神,南星大人的妖身,就存放在女娲娘娘的护体仙阵之中。”
大事审完了,大家这些日都在山洞里凑合,既然从此和笛姬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有道理再住在山洞,便跟着笛姬,由她带路,向山中她的精舍而去。
笛姬的精舍建在山顶,穿过一段长长的岩洞,洞天豁开,竹海延绵,竹海深处,立了座精致小楼,小楼中透出了光来,门扉也是半掩。
笛姬轻声:“恐是我哥哥回了。”又解释,“圣山需要灵气养护,但尊神也看到了,如今山中灵气稀弱,所以哥哥每年都会出山一趟,去别处采灵气回来养山。”
心软如天步蓇蓉,又是一阵唏嘘。
笛姬推门,静夜里竹门发出吱呀一声,内中有男子声音传出:“春阳?”
笛姬应了一声:“是我。”低低同身后几人坦白,“春阳才是我的名字。”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一个一身银灰道袍的青年提灯绕过一扇竹制屏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油灯昏黄的光线中,青年身姿高大,一张脸很是出挑,看清他们时,他愣了一下,接着黑瞳仿似一震,紧盯着祖媞:“玉……师叔……你是……阿玉!”
祖媞也愣了一下。她的目光在青年脸上停顿了须臾,然后她在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人,和一个名字。那是她去凡世轮回时遇到的一个人,曾和她纠缠很深。他的名字叫作……
“寂子叙。”她平静地看向青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