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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之后很快过去了三日。

因计划是待连宋将鼎炼好后几人再分头去取风土火三种元神之力,所以这几日大家都很闲。祖媞休养了两日后去了趟太晨宫,找帝君商量了下取那三种元神之力的分工。

火神谢冥以己身化冥司,已然羽化,其元神之力理应由其子女继承。帝君此前去冥司拿风种和火种时,已同白冥主谢画楼说定了随时可去冥司取谢冥的元神灵珠。考虑到瑟珈同谢冥的关系,帝君怀疑过瑟珈是否沉睡在冥司,也相询过谢画楼。然世间第一缕风虽萦绕在忆川河上,风之主却并不在冥司中。

也就是说,待连宋将鼎炼好后,他们需花大功夫去寻的,唯有地母女娲的土灵珠和风之主瑟珈的风灵珠了。

帝君考虑了一小会儿,就给大家分好了工。他的分工是这样的:祖媞和连宋去寻风灵珠和土灵珠;火灵珠则交给他,设计镇压庆姜的法阵这事儿,也交给他。毕竟随着父神、少绾、墨渊羽化,当今八荒,在设计镇压阵法这事儿上能超过他的神魔鬼妖确实也没有。

祖媞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异议。她还觉得帝君分得很在理。可见她不是个会做生意的神,若是连宋在场,分工的结果一定是寻找土灵珠、风灵珠和设计阵法这些麻烦事儿通通都是帝君分内,他俩只需去拿火灵珠就可以了。

下午,祖媞回到元极宫,同雪意商量了半个时辰有关寻找风之主瑟珈之事,议事结束没多久,雪意便奉祖媞之命离开九重天,回了姑媱。

雪意前脚刚走,蓇蓉后脚便来了。她来邀祖媞散步。

上天这一月,蓇蓉但凡有暇,便会来寻祖媞出门溜达。今日她领着祖媞去了元极宫的西花园。

说来也巧,连宋闭关的丹房“白玉楼”正坐落在西花园的西角处。

蓇蓉领着祖媞一路往西,径直来到了花园西角那座白玉楼前。

祖媞脑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以为蓇蓉是有意带她来寻连宋,唇抿住,正欲止住蓇蓉。蓇蓉却绕过她扑到了她身后的小池旁。“小黑鱼,”蓇蓉一脸怜爱地轻唤,“快出来,姐姐来看你啦!”又向祖媞,“我就是想带尊上来看看它!”

便见池水轻晃,一条漂亮的黑色小鱼顶破粼粼浮波游了上来。

蓇蓉立刻高兴地一翻手,变出几只小仙果,一边喂给小黑鱼一边亲昵地唤它“小不点儿”。

祖媞也学蓇蓉的模样变出了两只仙果来喂那小黑鱼。

夕晖渐渐淡去,一阵风吹来,池边的一排夏樱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枝头。

祖媞倚立在樱树下。宁寂的黄昏,花落如雨,蓇蓉在她身旁无忧地笑闹,这一切静美得简直有点不真实,如同旧日时光复返,如同她们又回到了从前静居在姑媱的时日。而大劫将至,三年易逝,她知这种时候不会太多了。

祖媞伸手接住一片樱瓣,想起了姑媱的夏日。她已有三个月不曾回过姑媱,完全错过了姑媱的暮春和孟夏。

她向着掌心吹了一口气,花瓣飞离掌心,她的目光重移向随风纷扬的大片花雨,微有所感:“姑媱的冰绡花也该开了,微风拂过,开得盛极的冰绡花被清风带离枝头,那才是落花胜雪,我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蓇蓉闻言,拍了拍池中小黑鱼的头,示意它自个儿玩去。她看向祖媞,脸上亦露出了感怀的表情:“冰绡花落是真的好看,我也许久没见过了,尊上是想念姑媱了吗?”瞬息间,她有了主意,“要不然……我们回一趟姑媱吧,算算时日,冰绡花这时候正该开到盛时,我们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最后一场花吹雪的胜景!”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总说三皇子已在为那鼎收尾了,可他也收了有几日了吧,还没收完,谁知道还得收多少日才能收完呢?我们下去一趟,准也碍不着什么事!”

祖媞目光微动,犹豫道:“这……”

泛白的日光下,被树冠错落半遮的天空中忽有落雪飘下。蓇蓉愣了一瞬,伸手去接那飘雪。待雪片飞落至眼前,她才发现它们竟是照理只会生于姑媱的冰绡花。

漫天花飞,如同落雪纷纷,仿佛她们已回到了姑媱山漫山花吹雪的仲夏黄昏。只是这些落花会穿过她的手掌,会穿过她的身体。

蓇蓉且惊且呆:“这是……幻影!”她惊讶地看向祖媞,“尊上,这是你做出来的幻影吗?简直一模一样……真美啊!”

蓇蓉的性子本就有些娇娇的,喜欢这些娇弱精致的东西,又很是活泼,问完祖媞这话,也不待她回答,便立刻与冰绡花的幻影嬉戏去了。

祖媞却看向了几步外的白玉楼,发现原本紧闭着的一楼窗户微微打开了。那半开的窗户后似乎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祖媞掩饰地低头,唇边抿出一个笑。

蓇蓉猜错了,这一场花雨并非她所造。她转过身,手指轻勾,转瞬便捏出了一只透明的空间球。那空间球承接住了好几瓣冰绡花,将它们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了其中。她做这些时背对着那白玉楼,因此那隐蔽的动作并没有被人看到。

是夜,祖媞失眠了。

熙怡殿中,她和衣平躺在玉床上,笼着冰绡花瓣的空间球被她抛起来,到帐顶,落下,被她接住,又被她抛起来,落下,再被她接住。如此反复了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中,这三个月来同连宋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尽皆浮现于她的心海,被粼粼波浪带走;而三个月里许多她不曾认真留意过的情感也如退潮后裸露于沙滩的白贝,清楚地让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蓦地坐了起来,做好了决定。

与此同时,天空中出现了一抹夜虹。夜虹七色的光照进未闭的门窗,虽微弱,却足够令一个失眠之人在意了。祖媞微微睁大了眼,走近窗户。

夜虹弯弯,被群星簇拥着悬于天边,似座彩桥。

原来小三郎也还没睡啊。她站了一会儿,握着那空间球跨出了熙怡殿,来到院中时,略一思量,又转了脚步,先向御厨房走去。

西花园丹房中,刻印着风火水土光五元素代表祥纹的三足圆鼎褪去灵火,现出庄肃的真形。难得一见的神器问世,象征祥瑞的夜虹随之出现。三殿下专门将器成之时挑在了深夜,这时候大家都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多少人注意到那夜虹,也为他省了许多麻烦。

子时极阴,三殿下将新成之鼎放入了聚灵池。十二个时辰后,待它聚气完毕,再将它从聚灵池中取出,便大功告成了。

放好那鼎,三殿下独自一人登上了白玉楼的屋顶,在屋檐上枯坐了会儿,取出笛子放到唇边,随意吹了两支曲。

西园造得迷宫也似,能顺利走到这白玉楼前,祖媞自觉不易。她将灯笼提高了一点,看到玉楼巍巍,被植于楼前的花木半遮,似一个美人在夜色里露出若隐若现的影,这倒是很值得一观的风景。

更值得观赏的风景在屋顶上。

屋顶上,小三郎白衣翩翩,正屈膝而坐,垂眸吹着笛。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吹笛。夜风轻拂而过,带起他一点衣袂,而他唇边笛声悠回,这一幕着实很风流写意,令她屏息。

解了藤妖之毒,恢复神智后,祖媞曾尝试着梳理自己同连宋的关系。

她并不是今夜才开始想这桩事。

天步告诉她,她中的毒乃情毒,那是一种放大内心欲望的毒。而那日清晨醒来之时,她清楚地记得在中毒昏眠之际,她做了一个如何荒谬的梦。那必是因情毒之故。彼时她极是震惊,因她从不知晓自己竟能对情欲有感知。她记得在她转世的第十六世里,也曾有人对她用过此类毒,但她那时全无什么特别之感,为何如今对连宋……当这种显而易见的区别明晃晃摆在她面前令她不得不面对时,她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小三郎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自与他相遇,她便亲近他,对他全心信任依赖。她这一生,包括作为凡人的十六世,从未对谁如此过。这已足以说明他于她的不同。

在变成小光神时,是从他的身上,她学会了什么是占有欲。她会因他可能更喜爱小祖媞,不欲成年的自己回归而在潜意识里不高兴;会因他戏弄她,对她无分寸地亲近而在心中说些别扭的埋怨话。但她从未真正生过他的气。她所有微妙的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情绪全是因他而起。对别人,她就不会如此。

此前她也曾察觉到此种异样,彼时她总用他俩订下了噬骨真言来解释,可如今想来,噬骨真言不过是个咒语,咒语只能威慑订立此咒的双方不违背诺言背叛彼此罢了,又怎能主宰一个人的心和感情?

她从一开始便待他特别,特别是在中毒之后,内心欲望放大之际,她竟会主动去碰触他,这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因为……

那时她已触碰到了正确答案的一角,只是还带着一点模糊和不确定。可就在她想要克服内心的踌躇,进一步确定那个答案时,连宋的态度却令她生了惶惑,使她不得不止步。

他像是在躲她。

认定他是在躲着自己后,她一度怀疑那夜那荒谬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实发生了,因连宋心中无她,不能面对那夜,才开始躲避她。

这些日她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并为此郁郁。直到今日傍晚。

今日傍晚,西花园中,白玉楼前,连宋送了她一场冰绡花雨。那他应该不是讨厌她,在躲她。

她去人世修行,学习过各种情感,唯独不曾亲历过男女之爱,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懂这种感情。可那一刻,当冰绡花的幻影随风飘飞,温柔地穿过她的指尖时,她却无师自通地感受到了她对连宋的感觉,是喜欢。

她无比真实地触碰到了那个完整的答案。

可她也想了起来,她是个没有未来的神。所以虽知连宋就站在丹房的窗户后看着她,她却没有去找他。

但又很不甘。

才刚刚意识到这份喜欢,她就要放弃掉它吗?

怎么能甘心呢?

回熙怡殿后,她想了许久,关于她和连宋的过去和她的未来。

她从未尝试过反抗命运。在预知梦中看到三年后她并非死于献祭,而是被庆姜杀死,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尝试去改变命运。她不知她是否会成功。她此前并没有细思过这件事。因即便不能成功,即便死得无价值,但那是命运,她反抗过了,反抗不了,她也接受。可如今,她不想再接受一个不能成功的结局。她希望自己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若能活下去,她就能……

话说回来,她和小三郎不也很相配吗?虽然她辈分是大了一点点,可年纪和小三郎也差不离,再说两人都是自然神,也算是门当户对,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了。

虽不知小三郎对自己是何种情感,但他肯定是不讨厌她的。

还有三年,若他们能渡过那劫,若她能活下来,那他们就能有未来。

所以能不能找个借口,让小三郎等一等,这三年都不要去找什么别的仙子,也不要娶妃?

这是不是一个解决办法?

她在熙怡殿中细思良久,觉得这好像可行。

下定了决心,她就不想再拖延了,因此漏夜赶来了这里。

白玉楼前,祖媞站了好一会儿,待一曲将毕,连宋垂眼看向她,她才飞身上了屋顶。

适才乍见到祖媞,三殿下心中波澜惊动,但此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能稳住心神如寻常般招呼她:“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祖媞在他身边坐下来,将那嵌着明珠的灯笼放到一旁,在两人之间化出了一张小几,然后将手中的乌木食盒放到小几上,打开来,取出了一只冒着寒气的白水精冰碗:“我看到了夜虹,过来恭喜你炼成神器,顺便请你吃冰。”她抿了抿唇,唇似丹樱,抿出一个笑,“也是谢你傍晚送我的那场花雨,这冰碗我做的,给你尝尝。”

西皇刃邪力尽数自她体内拔除后,这张芙蓉玉面终于不再如往昔一般苍白无血色,冰肌玉肤中透出一点胭脂淡扫似的红意,昭示主人的康健无恙。这是连宋更为熟悉的她的模样。

三殿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欲再看这张熟悉得令他恍惚的脸,端起小几上的冰碗,轻描淡写道:“只是不经意听到了你和蓇蓉说话,知你思乡,便随手为之罢了,何须专程做一碗这个来报答我?”

她瞥他一眼,从食盒中取出了一只更小的碗和一只大银勺:“谁说一碗都是给你的?你只有一半。”说着握着勺子倾身过来,是要从冰碗里分取果肉的意思。

不欲再看她,却又忍不住。如今的她,眉眼里仍含着凡世里十五六岁的她才有的那种天真,只是因长大了,神态不复从前稚气,现出了一丝清冷之意。那一世,他踏遍山河在绛月沙漠里寻到的那个她,其眉眼神色便极类此时。而此时,当她说着“你只有一半”的小气的话时,那略显清冷的莹洁面容微微含笑,清艳,又有些娇。他向来就很喜欢她含娇的模样,令他忍不住……忍不住就想戏弄她。

在她的银勺够过来时,他端着冰碗的手往后一退。冰碗自右手被换到左手,左手往后挪开,这下她只能爬到他身上才能够得着那只冰碗了。

她微微瞪眼,放下勺子,看着他:“小三郎,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幼稚?”

他就笑:“这样小一只冰碗,还只分一半给我,你就不幼稚?你不仅幼稚,还小气。”

她忘记了从前,也不愿接纳从前,令他生怒。被心魔折磨得厉害时,他甚至会恨她,不想见她。却也不是真的不想见到她。当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无意识地接近他,连嗔怪他都带着难言的亲昵,他又如何能够招架得住呢?所有的不甘都只能埋进心底。

她对他隐秘而复杂的心思无所知觉,听了他反驳她的话,哼了一声:“谁小气了?我只是觉得冰碗吃太多不好,就没有做很多。”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原以为这一碗已够我们两人分食了,谁知道小三郎你吃冰这样厉害?既然你想吃一整碗,那就都给你吧。”不情不愿说完这话,又勉勉强强地催他,“那你赶紧尝尝味道如何,可合你意?”

他喜欢她这般鲜活模样,见她如此,颇觉心怡,就着眼前秀色浅尝了一口冰碗中裹了冰霜浸了糖浆的果肉。一股熟悉的清甜在口中化开,这冰碗的味道竟与她从前在小桫椤境中为他做的一模一样。他一时失神。

夜风微凉,小桫椤境中她的昔日之语仿佛响在耳旁。“我也不会做别的,但是冰碗这种零嘴就真的很拿手,你尝了可要夸我啊!”

那时他故意没有夸她,尝了一口,只问她:“你怎么喜欢吃这么甜的?”

她惊讶极了,就着他的手也尝了一口,水润的眸望向他:“这还算很甜吗?根本没多甜,”晶石般的瞳微微一闪,“你难道不喜欢甜?”说着便将他扑倒在玉簟上,捧着他的脸一下下亲在他唇上,“那我也刚吃过冰碗,你喜欢不喜欢我这么甜?”

当然喜欢。可彼时他没有回答她,在她恶作剧得逞,招惹了他便想要离开之际一把将她扯了下来,重重吻住了她。

那真的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那时候,他一心以为他们还会有很多那种很好的时光。

谁知他们之间最后会是这样。

他又尝了一口手中的冰碗。

“好吃吗?”祖媞撑着腮问他。那期待的目光同多年前一模一样。

连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回答好吃或不好吃。“嗯,我很喜欢。”他答非所问。明明说着喜欢的话,语声中却含着伤感。

但祖媞没有注意到。看他一勺一勺吃冰,她静了会儿,忽然扬手将横在他们中间的小几挪开了,坐近了点儿,偏头看他:“小三郎,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今夜她的任务很重,在和他谈论让他迟些选妃的事前,另有一桩重要之事她需先同他说明。

连宋舀起最后一勺冰,看她一眼:“什么事?”

祖媞沉默了片刻:“我想告诉你,”她神色变得凝重,“烟澜并不是长依仙子。长依仙子,她其实是我的一口灵息。”

连宋放下了冰碗。嗒的一声。

那声音并不很响,祖媞却顿了一顿。她垂下了眸,刻意不去看他,将白日殷临同她所言种种飞快说了一遍,又告知了他她在锁妖塔中的所见:“……告诉你这些事,是我觉得你应当知晓,而长依应该也不愿你继续将烟澜误认作她。”她语声慢了下来,“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关于长依的感情……她最后留下了一些执念,其中之一是她想让你知道,那些年在九重天上,她喜欢的人并非二皇子桑籍,其实是你。只因她知晓你本性无情……你允许神女们因征服欲而接近你,却极厌恶她们为你生情,一旦有谁向你告白真心,便会为你厌弃,所以她不敢告诉你她的感情。且她又害怕你发现她思慕你,为求万全,她撒了谎,让整个九重天都相信了她喜欢的人是桑籍。她临死之前对你说‘若有来生’……那句没有说完、她也不敢说完的话,是若有来生,她想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些话,她才看向他。青年微垂着眸,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确定他在想什么。便如她同殷临所说那般,他要怪罪他们也好,无论怎样都好,都是她需面对的。她轻唤了他一声:“小三郎,”问他,“你在想什么?”

这白玉楼旁种着一棵极高大的广玉兰树,一树玉兰花花繁似锦,夜风吹过,些许花瓣飘落,连宋抬头,接住一片花瓣,道:“我在想,她的确了解我。她是对的,若让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们便做不成朋友了。”

他将那玉兰花瓣放在唇边,吹了吹,竟吹出了几声悠扬调子。祖媞惊讶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抓了一片花瓣,递给她:“你也想试试?”祖媞摇了摇头。他便将那花瓣收回来,放在唇边又吹了几声。然后他停住了,拈着那花瓣,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生在承平年代,孩提时被惯坏了,要什么有什么,这种日子过多了,容易长成个纨绔。虽然最后侥天之幸,我没有成为一个纨绔,但却走入了另一个极端,着了相,觉得世事无趣,万事皆空。我在四万岁时认识了长依,后来知道她喜欢我二哥,看她对二哥那样死心塌地,仿佛会至死不渝,年少的我觉得她对二哥的爱可能会是一种恒久不变之物。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救了她。而如今你让我知道了,其实一开始我想要证明的就是不存在的东西。”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沉默了一瞬后看向祖媞,冷不丁道,“不过,既然长依是你的灵息,是你的一部分,那是不是你现在爱上我,并且至死不渝,就能证明这世上真的有‘非空之物’存在了?”

祖媞有点蒙:“小三郎……”

他浅浅一笑:“吓到了?我只是开玩笑。”

祖媞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很难辨别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想了想,还是解释道:“长依虽是我的灵息所化,却并非我,她是独立于我的完整存在。或许因源于我,情感上……”“情感”二字她说得含糊,“多多少少受了我一些影响。但万年修炼,她修成的是她自己。锁妖塔中,我虽然看到了她的部分过往,看到了她的情感,也看到了她的执念,但我却无法与她共情。你知道无法共情是什么意思吧……”

像是担心他不懂,她打了个比喻:“就譬如我曾在凡世有过十六次转世的经历,那十六次转世,如今回忆起来,俱是历历在目,那些经历,那些情绪,全是我的,所以那些转世每一世都是我。然长依的爱恨和经历不是,它们是她自己的,是我可以看到却无法感同身受的东西。彼时在锁妖塔中,遗留在彼处的灵息回到了我身体里,或许是在我体内感觉到了你种下的噬骨真言,灵息裹挟着的执念和伤痛很快便被抚平了,长依的意识也在执念和伤痛被抚平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说完这些话,她近似郑重地看向连宋,“回到我体内的灵息,便只是灵息而已,小三郎,你不可以把我当作长依,我不是她。”

青年静了片刻,拈着手中的花瓣:“当然。”他说,“当然,她是独一无二的长依。”过了会儿,又道,“我虽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当年确然很欣赏她。长依也证明了她值得我的看重和欣赏,我的确不该把烟澜认作是她。”

祖媞默然了一瞬:“你也是被我们骗了。抱歉,小三郎。”

青年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忽然问她:“你说在凡世转世的那十六世每一世都是你,对吧?”

祖媞怔了一下:“嗯。”她指了指被他放在一旁的冰碗,“喏,如何做冰碗便是我在第十世学到的手艺,那一世我开了个酒坊。”

他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意问她:“你每一世学到的新技艺都能带到下一世吗?”

她便也随意地答:“不能,因为下一次转世时,我不会再有上一世的记忆,但是学会的情感会带到下一世,因为那是刻在魂魄中的东西,无法忘记。”

他沉默了会儿,神情像是放空了:“真的无法忘记吗,用术法将它们自你的魂魄中剥离,不就可以忘记了吗?”

听上去连宋像是在同她探讨一些术法问题。祖媞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发现这还真的可以。“嗯。”她赞同道,“照理说可以如此,但那应该……”她微微皱起了眉,“应该会很痛。”

青年脱口而出:“既然会很痛,那为什么……”但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揉了揉额角,“算了。”

青年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她不禁疑惑:“你刚说‘为什么’……是指什么?”

“没什么,”青年再次抓了片花瓣,放在指间把玩,“只是想到怎么没有谁研制一种不痛苦地剥离情感的术法。”

因青年的表情实在太过云淡风轻,祖媞信了这话,想了想回他:“因为没有谁有这样的需要吧。”

他笑笑:“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见青年不再说什么,祖媞轻咳了一声,看向他:“小三郎,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青年把玩着花瓣,看她一眼:“什么问题?”

她撑腮,装出一副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随口问问的模样:“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厌恶别人对你生情?”

连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祖媞的问题,他轻轻挑了下眉:“也不能说厌恶。只是我不喜欢她们,所以不想应对而已。”

这个回答是祖媞不曾预料到的,她难解地皱眉:“不喜欢她们?可你明明让她们进了元极宫……”

闻她之言,连宋也撑住了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以为她们是因喜欢我才入的元极宫?那你就错了,于她们而言,我更像是个猎物,而这是个捕猎游戏。但她们的耐心通常又都很短暂,所以一般三五个月后,天步就会将她们送走。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允她们入元极宫……”他唇角微扬,便有了几分玩世不恭,又像是自嘲,“因为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孤独无聊吧,她们虽是带着征服心而来,目的是驯服我这个浪子,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并不在意,她们都是绝好的称职的玩伴,我们应当算……各取所需?”

祖媞眨了眨眼,想了会儿:“所以你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在你无聊时陪着你的玩伴,你其实也不懂怎么喜欢人。”

她的总结让他静默了一瞬。不懂怎么喜欢人吗?不,我可太懂了。他在心底微嘲地想,却也没有去否认她的总结,只模棱两可地道:“如今我可是很忙的,你难道不知元极宫已许多年不曾迎入新人了吗?”

祖媞心想,也不见别的神君宫中有美人来来去去,过去是你走了岔道,如今元极宫不再常迎新人这不是应该的吗?但又想,唉,过去也是他不懂事,算了。想着“算了”,却又有些担忧,微抿了抿唇,问道:“如今你忙也是因大战在即,若是三年后大战结束,此劫平息,小三郎,你会又觉得孤单无聊,再去同那些姑娘们各取所需吗?”

一、二、三……她已在心底数完了十个数,但一直未等到连宋回答,不禁抬眸看向他,却发现他在走神。

“小三郎。”她轻唤了他一声。

他才注意到她的目光,视线有了焦点,落在了她脸上。“不是一些,是一个。”他纠正道。

在她露出蒙然不解的神色时,他很淡地笑了一下:“这次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然后再也不让她离开。”

“你……想娶妃了?”

他不置可否:“我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

她丹樱似的唇开合数次:“那、那你这三年可别娶。”

“为什么?”他问她。

“因为……”她定了定神,在突然空白的脑子里搜寻到了此前斟酌好的借口,“因为大劫在即,时间很紧迫了,我们要为此好好准备,不是吗?”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你倒是时刻心系八荒。”

这像是一句调侃的话。

但他调侃得没错。她的确时刻心系着八荒,这是她的宿命,是她即便可以选择,却不能,也无法背弃的责任。

即便意识到有了七情的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她也不敢、不能将那人放在她的宿命和责任之前。

唯一的路,是在无怨地背负这种命运和责任的同时,努力寻求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若她能活下来,她想得到她喜欢的这个人,拥有普通凡人们都可以拥有的、她在那十六世里也曾好奇过的幸福。

祖媞抬眸望着与她相隔不过尺余的青年。

她突然倾身过去,手碰了碰他的鬓。

离得这样近,他身上的白奇楠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令她心跳也心惊。她的手有些颤,但那微颤的指还是在他的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撤开了,于瞬息间在手中变化出了一片绿叶,呈在了他面前。

无法靠近,却想要靠近,或许这就是喜欢,或者爱。他过去也常如此戏弄她。彼时她从没想过什么喜欢或爱,只觉那是小三郎同女子们相处的一贯做派,她并不当真。当然,此时她也不会将过去他的戏弄当真,她只是推己及人地觉得,这是一种不会被对方当真,但又可以接近对方的便利行为。因此她学着他,也对他如此。他是个好老师,她也会是个好学生。

连宋根本没去看她手中的绿叶,他完全怔住了:“你……”

“你头上有片叶子,我帮你拿下来了。”她回他。

她如此坦然,眉眼又如此天真,他想要怀疑,却根本不能怀疑她此举是对他别有用意。

她微嘟起红唇,朝着掌中绿叶轻轻吹了口气,那绿叶立刻变成了绿色的光点飞舞在他们身边。“小三郎,是不是很美?”她乌发如瀑,微微偏头看着他,眉眼微弯,甜得像是一个梦。

“是。”他点头,“很美。”说的却并非那光点。

他真的对她毫无抵抗力。他想。便是不愿接纳同自己的旧情,便是不能再爱上他,但他始终是唯一与她立下噬骨真言的人。她与他毫无隔阂,她这样信任他,也喜欢他,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可她仿佛……也够喜欢他的了。就这样,是不是也不错?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过了会儿才离开,他的掌中也出现了一片叶。

她曲起双腿,头枕在膝上,就像她仍是当初那个在凡世的小姑娘,抿唇看着他笑:“小三郎,你也吹一吹。”

他接过那片树叶,却没有学她将那树叶吹散成为光点,而是用它吹了一支曲子。他希望她的乐理如她在凡世时那样不好,这样她就无法听出他吹奏的是首求爱的小民谣。而祖媞果然没有听出来。

她在那悠扬的笛声中靠着他的肩,慢慢睡着了。

当她完全放松,靠着他的肩膀小睡之际,他揽过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额间印下了一吻。

因她的笑、她伸过来的手、她枕在他肩侧小睡时的平稳呼吸,心魔被压了下去,被关在了心的最深处,那些偏执在这一刻也不见了踪影。

起码这一刻,他是没有怨恨,享受着同她相处的。他想。 WmDB5d82GW1eiJW/kR55EJOnZ/AK/Qle62NFnn/kfKYMoQlBWQyvLYReRJRuA/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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