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诚在提到曹雪芹生平经历时,说过一句明显的错话,那是他整理自己的《四松堂集》时在《寄怀曹雪芹》诗“扬州旧梦久已觉”句下加的一条注:“雪芹曾随先祖寅织造之任。”很显然,这与他挽诗中准确写下雪芹的岁数是矛盾的,因为“四十年华付杳冥”的曹雪芹是在其祖曹寅死后十二三年才出生的。
此类出错,前人多有,但原因不同。比如袁枚就是以不知为知,犯糊涂。他说雪芹是曹寅的儿子,又说雪芹“距今已百余岁矣”(其实雪芹比袁枚还小八九岁),说隋赫德(雍正六年接任曹頫职)是康熙时织造,还把《红楼梦》中人物如林黛玉等说成是什么“校书”(妓女)等等,纯属信口开河(均见《随园诗话》)。敦诚则不然,他的错误不应全怪他自己。
敦敏、敦诚虽结识雪芹有年,但毕竟年纪比雪芹小许多,对曹家的过去,自然不甚了然,除非是听雪芹自己说的。他们是没落旧王孙,又是雪芹挚友,同病相怜,善于谈吐的雪芹肯定会在他们面前讲述许多自己家庭的今昔盛衰状况,感喟繁华如梦,生不逢时;说到动情处,悲从中来,声泪俱下。当然,曹家那些最阔的事也不会不提的,这大概莫过于曹寅四次接驾了。雪芹能将它说得活灵活现,即便是身临其境者,也未必有如此具体生动。这在听者自然会产生错觉,以为“雪芹曾随先祖寅织造之任”,少小时是经历过秦淮风月繁华的。他们哪里知道那不过是雪芹在复述(又加入了自己的想象)他奶奶告诉他的陈年故事。他们的许多诗句中也包含着同样误会的成分,只是不太明显罢了。如:
扬州旧梦久已觉(敦诚《寄怀曹雪芹》,扬州东吴时州治在建业即江宁;又用杜牧诗为出典)。
废馆颓楼梦旧家(敦诚《赠曹雪芹》)。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敦敏《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或谓“人犹在”之人,可能是雪芹幼小时的旧友,现在看来,还是指雪芹自己)。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敦敏《赠芹圃》。遇合,遭遇也。“梦”“忆”等字,通常应用于回想自己经历过的往事上,若泛说想从前情景,也未始不可)。
以前,我们只把这些诗句当作实况引用,而没有考虑还须过滤掉误会成分。一句话,秦淮风月只存在于雪芹的丰富想象之中。
曹雪芹能说会道,令人以为其所言都是亲历,而不是出于揣测。他的这一特点,也给敦氏兄弟留下了共同的印象。如:
高谈雄辩虱手扪(敦诚《寄怀曹雪芹》。“虱手扪”,用晋王猛粗布短衣见桓温,一边谈时事,一边捉虱子,旁若无人,傲视权贵的典故)。
相逢况是淳于辈(敦诚《佩刀质酒歌》。战国淳于髡滑稽善辩,借以比雪芹诙谐健谈且善饮)。
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敦敏诗题目)
高谈君是孟参军(即该诗。孟参军,晋孟嘉,极善言谈)。
还有“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的裕瑞,他提供的有关曹雪芹及其小说的情况,并非都可靠,但说雪芹健谈这一特点,还是可信的。他说:
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