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出名的奇书,奇就奇在从易读的一面来说,几乎是只要有一般文化的人都能读懂它,真可以说是妇孺皆可读;但从深奥的一面来说,即使是学问很大的人也不能说可以尽解其奥义。一部书竟能把通俗易懂与深奥难解两者结合得浑然一体,真是不可思议。也正因为如此,两百多年来,它既是风行海内的一部书,也是纷争不已的一部书。
那么,《红楼梦》真是一部不可解读的书吗?从理论上来说,世间的客观事物,都是应该可以被认识的,所以不可知论的观点,是不科学的。但是,从实践来说,什么时候能认识这客观事物,就拿《红楼梦》来说,什么时候能被彻底认识,这就很难预期了。这就是说,终究能解读这部书是肯定的,而何时可以完全解读这部书则是很难做出预测的。当然,并不是说我们现在对这部书还完全没有解读,我认为积二百多年来人们对这部书的认识经验,应该说人们对这部书的大旨是基本了解的,现在说的难解的问题,是指书中较为隐蔽的部分,而并不是说书的整体。
再说《红楼梦》作者本身,是希望永远不被人解读呢?还是希望终究能得到知音,得到解读呢?我认为作者是希望能得到人们的解读的,不然就不会做出“谁解其中味”的感叹来了。但是,再进一步来说,我认为曹雪芹既不是希望在他的时代人人都能解读,也不是希望在他的时代人人都不能解读。曹雪芹处于他的特殊的时代环境,他希望在他的时代,有一部分人永远也不能解读。他所以要用“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就是为了要躲避这些人,以免造成文字奇祸;而对广大的读者来说,他是极希望人们能读懂他的书的。至于百年之后,那他就更希望能得到人们的普遍理解了。
从作者的心理来说,如果他根本不希望别人能了解,那么,他又何必要费这么多心血来写这部书?不著一字,不是更为隐蔽吗?现在他既已著书,而又一方面反复强调“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而另一方面又说明“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这前后矛盾的话,初看似乎不可理解,细味方才悟出,实际上是他唯恐人们不去求解,故意露出破绽,以求人们去仔细琢磨他所隐藏的深意而已。
这种藏头露尾、欲隐故显的情景,在文学史上并不是绝无仅有,我觉得魏晋之际阮籍的《咏怀诗》就与它有极为相似之处。颜延之说:“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李善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下难以情测。”雪芹的朋友敦诚称雪芹是“步兵白眼向人斜”,是“狂于阮步兵”。敦敏也说他“一醉毷氉白眼斜”。他们都用阮籍来比喻雪芹,而雪芹也恰好自号“梦阮”。“梦阮”者,梦阮籍也。这样,我们正好从雪芹自号“梦阮”得到启示,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所以“文多隐避”是因为“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则雪芹亦何尝不是。当然雪芹从未“仕”过,且亦不能称他的时代是“乱朝”。但若从雍正夺嫡的时代起,一直到雍正上台就立即大开杀戒,不仅把与他争夺帝位的兄弟杀的杀,关的关,而且雍正元年曹雪芹的舅祖李煦即被抄家,彻底败落。雍正五年底到六年初,曹雪芹家也被抄,彻底败落。同时破家败落的还并非一二家。处在这样的时代,从雪芹自身的遭遇来说,说自己有近似阮籍的境遇,有同阮籍一样的“常恐罹谤遇祸”的畏惧,我觉得是合理的,因而雪芹的“梦阮”两字,是有真实的内涵的,他的《红楼梦》“真事隐去”,也就是阮籍的“文多隐避”,其道理是一样的。
无论是阮籍还是曹雪芹,他们的作品尽管“文多隐避”,但并不是他们绝对不希望人们能理解,因此我们如能认真地去求索,总应该能找到解读之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