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能够把时代前沿的思想和完美的艺术形式高度融合在一起的作家。《红楼梦》不仅思想价值高,艺术成就也高。正如鲁迅所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红楼梦》的艺术成就,首先在于人物写得好,创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曾经有人做过统计,说《红楼梦》里的各色人物共有四百多个,后来又有人说七百多个。总之在长篇小说中,这是人物写得最多的一部作品。当然,问题不在于人物写的多少,而在于这些人物是否有典型性。《红楼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书里面的人物很多都是典型,同时又具有鲜明的个性。贾宝玉不用说了,可以称得上世界文学中不朽的典型之一,至今保留着艺术魅力。曹雪芹写贾宝玉,并不总是一味颂扬,相反,贬他的地方也不少。如说他呆,说他傻,说他狂,说他简单、轻信、鲁莽,甚至叫他周围的人物奚落他、轻贱他、嘲笑他。特别是贾宝玉出场时的两首《西江月》,简直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第二首的后四句竟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然而这是摹拟世俗的眼光来看贾宝玉的,越是这样写,越显示出贾宝玉的不同流俗。
林黛玉是和贾宝玉思想上相一致同时又有很大区别的艺术典型。她对爱情的追求那样热烈、执著,但她是贵族小姐,地位、身份和教养不允许她公开表露爱情,只能含蓄地、曲折地、试探地来表现。她柔弱而多情,敏感而多疑,恋爱就是一切。贾府上下对她照顾得也算不错了,但爱情得不到满足,她就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霜刀风剑严相逼”之感。最后她终于殉情了。林黛玉是人类美好情感的化身,她的一生是一首优美而哀婉的诗。只要人类还有追求爱情的渴望,文学中还有优美的爱情的描写,人们就会记起林黛玉这个典型。薛宝钗也爱贾宝玉,但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而爱贾宝玉。她爱贾宝玉的贵族身份和俊俏容貌,而不爱他的奇特个性和离经叛道的思想。她最后和宝玉结婚了,但这是封建门第和封建名教的结合,不是爱情的结合。所以宝玉出走了,薛宝钗成了封建道德的牺牲品。但薛宝钗又不是封建道德的简单工具,她具有现实的人的全部丰富的个性。在封建社会,再没有比她更会做人的了。浑厚、随和、安分、贤惠,是她的特点。她有才,但不愿轻易表现;有识,不到关键处不做主张。心计藏而不露,处世圆而不方。待人宽而讲原则,语言温和而心性刚强。阴险吗?偶尔有一点,但不容易察觉;冷酷吗?确不乏例证,但做得极其自然。这是个永远争论不休的艺术形象。她只配作婚姻的配偶,而不能成为爱情的对象。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贾家四姊妹,各有各的个性,互不重复,其中以探春的个性最为突出。她刚强、果断、阔朗,具有政治风度,一派男子风范。薛宝钗和探春相比,也有不及的地方,所以探春理家,她和李纨只是“合同裁处”。而史湘云呢?又以豪爽、大度、自然、胸无纤尘著称。身居绮罗丛,而无儿女之情;住在是非地,而无是非心。她的性格与黛玉、宝钗、探春迥然有别,虽然她们的身份、教养、地位大体相同。曹雪芹真不愧写人物的圣手,他就是这样善于写出人物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来。不单小姐,就是那些服侍小姐、太太的丫鬟,也无不独具个性特征。晴雯、袭人、平儿、鸳鸯、紫鹃五个大丫鬟,地位不相上下,都是主子的得力臂膀,但一个赛过一个,彼此绝不雷同。晴雯尖刻,袭人阴柔,平儿周到,鸳鸯刚烈,紫鹃笃厚。小丫头如雪雁、麝月、秋纹、玉钏、翠缕、莺儿、五儿、小红等,也都活灵活现,各有其独特的声口性格。至于老祖宗贾母,以及男性主子如贾赦、贾敬、贾珍、贾琏、贾蓉,包括管家赖大夫妇、来旺夫妇,小厮茗烟、兴儿、旺儿,还有贾雨村、柳湘莲、尤二姐、尤三姐、唱戏的十二个女伶等,凡书中所写,无不切合其身份,无不恰如其分际。有的只轻轻一带,就神情毕肖,如在眼前。当然,在所有这些人物中,写得最好的是王熙凤。
王熙凤写得好,好在她的独特的个性和富于个性化的语言。文学人物的艺术画廊中,像王熙凤这样高度个性化的人物不是很多。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个性化程度诚然都是很高的,但和王熙凤相比,也不能不略感逊色。因此典型化和个性化两个概念,既相一致,又有可以区别的一面。
王熙凤出生在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王家,自幼当男孩子养,小名凤哥儿,虽是女流,但识多见广,性格泼辣,杀伐决断,男人也比不上她。凭着才干和王夫人内侄女的特殊身份,她成为荣府威重令行的管家奶奶。秦可卿死后,她又受命于贾珍,协理宁国府。她既有大家闺秀之雅,又有市井平民之俗,也有泼皮无赖之泼。论手段,鹰骘不能比其狠;论心机,蛊虿不足喻其毒。兴儿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可谓凤姐性格的真实写照。但她模样儿标致,神韵飞动,口角锋芒,言语诙谐,人们又怕她,又恨她,又爱她。荣国府如果离开王熙凤,灵魂就失落了;《红楼梦》如果没有王熙凤,读者兴趣就黯然了。王熙凤的性格塑造得如此突出,是和她的富于个性化的语言分不开的。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写王熙凤是:“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刚一出场,就先声夺人。第六回接见刘姥姥,一面大摆其谱,一面大哭其穷,假话说得像真话一样。宁府一个人误了点卯,她立即予以发落,说:“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喝命打了二十板子,又革去一月银米。凤姐之威,栗栗可闻。
第十五回水月庵老尼净虚向凤姐求情,凤姐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其刚愎霸道的个性,跃然纸上。第十六回贾琏送林黛玉奔父丧回来,她又是另一番面孔:
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理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真是声情并茂,淋漓尽致,只有凤姐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一大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话来。她是在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威重令行,不可一世,心满意足,沾沾自喜的情境下说这番话的。她给贾琏接风,意在调侃,却透着居高临下的骄矜。她越是“自谦”,褒贬自己,越是在进行自我夸耀。越是诉说管家的难处,越说明她办事历练。贾珍请王熙凤协理宁府,向王夫人提出时是诚恳的,但并没有“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王熙凤更没有“再四推辞”,而是唯恐王夫人不允,自己主动提出:“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她向贾琏表功说的是假话,只不过她说得轻巧,使人感觉不到她是在说假话。只有这样,王熙凤才成其为王熙凤。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这部书里的重要艺术成就。当然不只是王熙凤的语言写得好,也不单是人物的语言具有个性的问题,其他诸如描写语言、叙述语言,插话、对话、议论,成语、俚语的运用,都有突出的特色,使语言具有一种音乐美和绘画美。还有艺术构思的缜密和结构的完整,也是一绝,人们对此论述甚多,为节省篇幅,兹不多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