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中经常有形象大于作者思想的现象,这在《红楼梦》里表现得最为突出。曹雪芹集中描写的荣、宁二府,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的官僚世家,但它的盛衰变化却具有代表性,在一定意义上确可以看做是当时封建社会体制和现实的一个缩影。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艺术效果呢?主要因为《红楼梦》里的贾家不是孤立的存在,和它荣损与俱的还有史、王、薛三家,以及作为映衬的江南的甄家。这几家都是清中叶的大官僚世家,他们直接和朝廷相连结,彼此之间也都联络有亲,又都占有大量土地,经营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使奴唤婢,为所欲为,实际上是宗法社会的主要支柱。他们的命运反映了整个统治阶层的命运。因此,《红楼梦》中虽主要写的是一个贾家,却可以以小见大,看出当时社会的总体发展趋向。就拿贾府存在的各种矛盾来说,一方面是主子和奴仆的矛盾,另一方面是主子和主子的矛盾,以及奴仆和奴仆的矛盾,此外还有维护封建正统和反对封建正统的意识形态的矛盾。至于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兄弟之间、妯娌之间、妻妾之间、嫡庶之间的矛盾,更是比比皆是,每一回里都有无限波澜。甚至当时社会地主阶层和农民阶层的矛盾,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及。第五十三回乌进孝交租子的场面,就显示了这种矛盾。当然《红楼梦》集中描写的是贾府主子间的矛盾和各集团势力之间的矛盾,以及他们如何在这种矛盾中走向衰亡。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见其争夺之烈。而这些,也就是进入清代中叶的封建社会所存在的各种矛盾的缩影。在中国文学史上,很少有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把封建社会的诸种社会矛盾描写得这样集中,这样具体,这样深刻。
《红楼梦》的可贵之处,还在于曹雪芹不仅写出了封建社会的诸种矛盾,而且通过对这些矛盾的描写,显示出封建社会的肌体正在走向没落的历史趋势。贾府号称“诗礼簪缨之族”,但一切都腐朽了,沦丧了,从经济到政治到道德,都发生了严重的危机。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他和贾雨村有一段极为深刻的对话: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冷子兴和贾雨村这段对话,对我们理解《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具有重要意义,确可以看做是一个“纲领”。冷子兴说的“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把贾府的面貌描绘得惟妙惟肖。用这句话形容曹雪芹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很恰当的。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统治时期,由于施行了一系列促进生产力发展的措施,封建经济在遭到明清之际大破坏的基础上有所恢复和发展,甚至一度出现了“盛世”的局面;但从中国封建社会整体历史发展来说,已呈现进入衰落的转折时期。无独有偶,《红楼梦》里面的贾府,到处都在呈现出“末世”的景象。作者也有意不断进行点醒,如第五回凤姐的判词第一句就是“凡鸟偏从末世来”,探春的判词也有“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句子。脂批中也经常写到:“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了”、“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等等。贾府的“末世”和整个社会结构进入末期具有暗与理合的一致性,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抒写的是一种时代的感伤情绪,而不仅仅是对家世命运的惋叹。《好了歌注》写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描绘的仅仅是一个贾家吗?难道不是当时整个社会现实的写照吗?
一种社会形态发生危机,常常表现在被统治者和统治者都有一种危机感,而上层的危机比下层的危机更具有爆炸性。《红楼梦》在描写贾府的危机时,特别注重对统治集团内部互相倾轧的揭露,这是曹雪芹的深刻之处。统治集团内部的危机,莫过于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所以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曹雪芹用很多篇幅揭露贾府的老爷和少爷们的恶德败行,预示他们已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其用意即在于此。当然,贾珍、贾琏、贾蓉这些不肖子孙,固然作恶多端,无异于衣冠禽兽,对封建大厦有从内部蛀空的作用,但更具有危险性的还是出现了贾宝玉这样的大胆向封建纲常名教挑战的叛逆者。
贾宝玉是贾府的天之骄子,“老祖宗”贾母视他为掌上明珠,自幼在绮罗丛中长大,聪明灵秀,令人爱怜,本应成为贾氏家族的继业者。但事与愿违,他非但不能继业,反而走上了一条与封建统治者的期望相反的道路。他不喜欢读书,轻慢儒家经典,杜绝走科举考试的仕途,连与达官贵人接触都感到不自在。封建社会是最讲名分等级的,主奴界限非常严格,可是贾宝玉却不管这些,可以在丫鬟面前伏低作小,和小厮在一起也很随便,甚至扬言要把大观园中的丫鬟都放出去。封建宗法制度历来提倡男尊女卑,女子比男子受的压迫要深重得多,贾宝玉反其道而行之,大声呼吁女子应高于男子,说女儿清爽,男子浊臭逼人。还有,他正经事上虽不行,“邪魔外道”却蛮内行,杂学旁收,毁僧谤道,可以说出千奇百怪的离经悖道的话来。他和林黛玉的恋爱,就更为封建统治者所不容了。按封建礼教,男女之间的婚姻,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万不能做主;可是贾宝玉却自行其是,在耳鬓厮磨中一往情深地爱上了林妹妹,而且爱到痴傻的地步,只因为紫鹃开了个玩笑,说黛玉要离开贾府回家了,他就犯了呆病,险些死过去。他的这些思想和行为,明显地带有主张人与人之间一定程度的平等、要求个性解放、追求恋爱和婚姻的自由等等,其思想性质多少带有新的形态的因素,也许是经济领域里生产关系发生变化的一种曲折反映,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相当的进步意义。
曹雪芹对他的主人公贾宝玉,是怀着由衷的赞美态度的,他热情歌颂宝、黛之间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肯定他们反封建正统主义的精神,同时也试图对他们的思想行为加以解释。第二回,贾雨村阐述正、邪两气和天地生人的关系,提出:“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这段话就是用来解释贾宝玉性格的,应该说,已初步包含有两种事物互相“搏击掀发”从而产生新质的思想,这对古代作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贾宝玉这一文学典型的塑造,标志着《红楼梦》及其作者曹雪芹的思想高度;贾宝玉这一带有新的思想因素的人物的出现,宣告了阻碍这一人物思想发展的旧秩序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当然作者对旧的既存秩序提出质疑,却不知道新的在哪里,所以贾宝玉也只能在无可奈何中“悬崖撒手”,这是时代留给曹雪芹的局限,我们无须苛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