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某月某日,首次到南京,见到秦淮河,心里那个失望啊,这是我敬之畏之的秦淮河吗?怎么这么窄,怎么这么浅?而且,连个波澜都没有。后来到了深圳,在西乡河畔漫步,在大沙河畔拍照,在福田河畔发呆,再也不嫌它们小。它们比秦淮河小。这世界,没有最小,只有更小,我也已经习惯了小。深圳给人的直觉就小,人讲“大北京”“大上海”“大天津”,你听谁说过“大深圳”?
它或许是被这一个个“小水”给带小了。
但深圳的水多。“圳”者,田间水沟也。深圳即为“深水沟”。从另一角度考量,深圳并不小,其建成区规模全国排名第五,超过除广州外的所有省会城市。这样一个庞然都市里,有海,有湾,有湖,有河,有溪,有坑,有涌(读作“冲”),有瀑布,有井,有雨,还有的小河沟直接被称为“水”,唯独没有“江”。大江容易挤压小水,泯灭了多种可能性。深圳想了想,不要它。
小水们一直在经历沧海桑田,除自我变幻,更有人力所为。他们填埋了几个湖,污染了一片海,给河水加上盖儿,然后呢,又疏浚了几条河,修建了水库,治理了污染。各种形态的水们生了死,死了生。人类对大自然的改造,是某种意义上的必然。追求温暖舒适乃基因本能,就像旱厕改马桶,茅草房变成四合院,四合院改成楼房一样。此即传说中的“以人为本”。大自然亦需纠偏,不能原教旨。尊重之,相互妥协就好,没必要见到改变就蹦高,深圳不就是“变”出来的吗?水尤如是。填埋了湖,水也没见少,打出一口井,水也没见多。对于水来说,只是从一个盛装器具跳槽到另一个器具。或水或汽或冰,它有的是应对办法。
水落伶仃洋,成了大水。它在深圳旁边,没有加入,更像彼此观照。
立于水边,听泠泠水声。我看见鱼虾蛙鳖。看见水草、芦苇。看见云彩和楼房。看见逝去的亲人和朋友。看见成千上万年的兴衰。看见恐龙。看见地火与从天而降的陨石、冰川与原始细胞。看见宇宙的黑洞。看见微不足道又大而无形的自己。看见稍纵即逝和永恒……
水遮盖一切,又凸显一切。
我是深圳一滴水,是宇宙中的一滴水。与亿万水滴疏离又交融。
吾生于华北,长于东北,熟于深圳。影响我的深圳事物中,曰花,曰山,曰水。它们并无固定程式,一心要把人怎样怎样,而是浸染、熏蒸,一天天揉搓我,直至今日,仍在进行中。我写这本书,无意于概念性的整体梳理,只把零星的,被揉搓到的痛感与快感记录下来。有一滴痛触到你,那是台风扫到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