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深圳是移民之城,但大多数人都以为,是改革开放才开启了它的移民史。实际上深圳的移民史足足有 2200 多年之久。
秦朝至今,深圳经历了七次大移民,可以说,这里自古就是移民之地。前六次迁徙的浪潮,让北方的移民从黄土地移居到这块靠近蓝色海洋的大陆南端。
在没有大规模移民之前,这里是古代南越国人的居住地。第一次移民潮来自于秦朝,距今大约 2200 多年。
公元前 219 年,已经平定六国的秦始皇,发动了征讨南越的战争。平定岭南后设岭南三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
深圳地区便属于南海郡,人口本就稀少,加上战争使青壮年几近灭绝。于是朝廷便从中原迁来 50万人。不过,与其说是迁移,还不如说是流放,因为当时的岭南相对于生活安逸、富庶的中原地区,有天渊之别。
此后深圳历经绵延两千多年的五次移民浪潮。深圳地区盛衰交替的同时,移民的血与泪也让人唏嘘。
谁也没有想到,距第六次大移民过去了 300 多年之后,改革开放带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移民大潮,其规模是前六次移民潮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还有一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是,前六次移民浪潮都是被动的,都饱含着难以计数的血泪,而 20 世纪末开始的这次大移民,是自觉自愿的,是满怀希望的,是一个梦幻的开始。
深圳和香港像一对双胞胎,既相互独立,又相似乃尔。
这对举世罕见的相邻城市,它们曾经同体,暂离后依然骨肉相连、血脉相通。
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写过一部传世之作《双城记》,描写了法国大革命中的小人物命运,书中的双城指的是伦敦和巴黎。作家通过对这两个城市的文学对比,让读者深刻体味了风云变幻中的血与火。
据说在英国人最初要割占香港时,道光皇帝曾在太和殿召见刚从广州谈判回来的直隶总督琦善,道光问琦善:“香港到底什么样子?英国人怎么那么想得到它?”琦善回答:“弹丸之地,小得没法提。”道光追问到底有多小,琦善说:“大清是一只大肥鸡,香港只是鸡蛋上的一个小点,拿袖子一抹就抹去了。”
香港就这样被英国人一下子“抹”去了。
狄更斯的《双城记》发表 39 年后,1898 年 6 月 9 日,遥远的东方被硬生生分出了一个双城。香港被从广东的母体上切割下来,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强行租借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北、深圳河以南的地区,以及 200 多个大小岛屿,租期 99 年。至此,香港岛、九龙和新界,构成了今天的香港。
此后,深圳这座城市的命运,便一直与香港纠缠不清,甚至在很多年内,深圳都是作为香港的陪衬而存在的。
经常往返于深、港之间的人都很好奇,怎么两地有那么多相同的地名、路名?
最著名的是香港有个车公庙,深圳也有一个车公庙。
车公,是深港独有的民间口传中的神祇,又叫车公大元帅,传说为南宋一员猛将,在蒙古人南侵时曾一路护驾宋少帝赵昺来粤,因积劳成疾,仙逝于香港,乡民感念他生前对大宋的忠贞英勇,便为他立庙供奉。车公庙两侧门柱上刻有楹联一副:车转普天下般般丑心变好,公扶九约内事事改祸为祥。正月初二为车公诞,每年到此时,香港市民均携家带口,前往祭拜车公,上香、求签、转风车,以祈求转运,不少市民更会买风车带回家,相信可带来一年好运。
可惜现在深圳的车公庙,已不见庙,只余地名,成为地铁、公交一站。
深圳和香港都各有一个葵涌。
深圳的葵涌,是客家人的聚居地,常住人口中以潘、黄两姓居多。抗日战争时期,曾是东江纵队司令部所在地。也是远近闻名的侨乡,葵涌的侨胞分布在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香港的葵涌,则是一个工业区,内地去香港新机场必经此地。
至于两个塘坑、桥头、蔡屋围、沙头角等等,不知是否因为当年被割让土地上的乡民,为了不忘记故乡而取了这些名字。因为从历史上看,清末的香港地区,人数比北部的深圳地区要少很多,而且在新界、九龙的很多土地,还是无人耕种与居住之地。从这个角度推断,被分离出去的香港,更有可能的是通过地名标识的方式,最大程度地保留对母体的温暖记忆。
在此后被殖民统治的近百年里,香港和深圳之间依然无法割断。
一条“广九铁路”将广州和香港连通起来,节点正在深圳。
按照各自表述的惯例,香港称之为“九广铁路”。广州—罗湖—九龙,成为清末英国人从中国内地运输物资的最重要的通道。
这条铁路在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 年),经清政府批准兴建,中英商定以罗湖桥中孔第二节为界,分为华段、英段,各修各段。
1910 年,广九铁路英段竣工通车。越明年,华段也竣工通车。
全线通车仪式选在 1911 年 10 月 5 日,华、英铁轨接通的同时,鞭炮齐鸣、醒狮狂舞。谁也没想到的是,广九铁路通车鸣炮之后仅仅 5 天,武昌起义打响了第一枪,辛亥革命爆发。勉强撑了四个月,清帝退位,民国建立。剪彩时顶戴花翎的清朝大臣,被身着中山装和北洋军服的革命党人替代了。
不过,广九铁路自此便成为粤港的“亲情线”,这条铁路见证了百年中国史。百年来,广九铁路对于沟通粤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中,“三趟快车”对保障香港市民的生活功不可没。
所谓“三趟快车”,是指每天有三趟专门供应港澳鲜活冷冻商品的快运货物列车,它们分别发自武汉(751 次)、上海(753 次)、郑州(755 次)。从 1962 年起,这三趟满载着牲畜、肉禽、蔬菜、水果的快车,每天“定期、定班、定点”到达深圳的笋岗仓库,在这里验关放行香港。当时内地尚处于困难时期,但供港的快车从未停驶,香港人也从未感受到饭桌上的匮乏。
如今,“三趟快车”的蒸汽车头早已变成了电气车头,内地和香港之间的货物运输也早已不止三趟,而且不限火车,海陆空全方位地往返于广九之间。
深圳与香港的双城记,最让人感怀的是诠释了什么叫“一衣带水”。
香港是缺乏淡水资源的,几乎没有天然水源,虽然年平均降雨量有 2224.7 毫米,但远远不足以维持全港日益增长的淡水需求。香港在开埠前后主要依靠山涧溪水和私人开凿的井水。遇到几次严重缺水后,于 1960 年开始向广东省购买淡水,此后淡水的主要来源就变成了深圳的东江。
香港人至今对 1963 年前后的水荒还心有余悸,因为遭遇严重干旱,政府只能租用游轮到珠江口抽取淡水,并对市民限制供水,每四天供水一次,每次供水四个小时,全港市民生活陷入困境。香港水荒引起国家高度重视,1963 年年底,国家拍板,深圳兴建东深供水工程,主旨是为了缓解香港用水困难。
当深圳水库的淡水,带着一丝清甜,不舍昼夜地流入香江,这个被咸水包围着的城市,放心地吮吸着来自深圳水库的母乳。
水是生命之本,而电便是光明之源。
《东方之珠》的歌里唱道:“月儿弯弯的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香港之所以被称为“东方之珠”,很大程度上便因为它的满城灯火、霓虹闪耀。为什么“整夜未眠”?因为“灯火闪亮”!
闪亮的灯火里,最大的电力来源无疑是大亚湾核电站,这个核电站静悄悄地卧在大鹏半岛的东北翼,离香港尖沙咀直线距离 51公里。核电站于1987年开工建设,1994 年 5 月 6 日正式投入商业运行,从它发出第一度电起,便有 80%的电力供应香港,20%供应广东。目前,大亚湾核电站的年售港电量,仍占香港社会总用电量的四分之一。
香港和深圳,这一对同胞兄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分开过,即使在那纸冷冰冰的条约下,它们也呼吸着共同的空气,啜饮着共同的母乳。
现在粤港澳大湾区,再一次把它们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世界上原本有三大湾区:纽约湾区、旧金山湾区、东京湾区,很快会增加第四个:粤港澳大湾区。
曾经的双城记,是深圳与香港的双子星座。未来的粤港澳大湾区,则可能是深圳、香港、澳门、广州的四手联弹。
中、英政府官员及嘉宾参加广九铁路(英段)开通仪式(香港特区政府档案处藏)
1982 年 9 月,南头联检站开始动工兴建(选自江式高《昨日深圳》)
再次想起,狄更斯《远大前程》里的一句话:“许许多多分离的结合,就构成了生活。”
在很多国人的印象中,深圳曾经是“国中之国”,因为作为中国人,到深圳必须办“边防证”,要过武警守卫的“关”。这道关被俗称为“二线关”。
既然有“二线关”,那么必有“一线关”。“一线关”是指深圳与香港的界线,在 1997 年香港回归前,那道关就是国门。
因为边境毕竟是自然地形,无法像在纸上画线一般绝对横平竖直,深圳有些犬牙交错的田亩便伸进了港方的区域,所以还设有 6 个过境耕作口、20 个下海作业点。持有辖区户口的深圳人可以凭证去港方的田地耕作、捕捞,属于原住民可以自由进出的“飞地”,其中最大的一块飞地是沙头角,被设为“边境特别管理区”。
当然,从深圳去香港要过关,这个非常好理解,因为毕竟从法理上说,香港租借给了英国,当时还是英属领土。可是,为什么从内地到深圳,还要再设一道关呢?是否多此一举?
1980 年,中央批准设立深圳经济特区,当时划定深圳特区的时候,特区的面积没有今天这么大,也就 300 多平方公里。而深圳市的另外 1600 多平方公里土地,便都划到深圳经济特区范围之外,比如现在的宝安、龙岗等区皆与特区无缘。
当初这种制度设计的初衷,是考虑到建立经济特区属于“摸着石头过河”,没有任何借鉴经验,一开始如果摊子铺大了,担心收不了场,如果只在小范围内试验,万一失败可以立刻刹车。而且刚刚建立特区,如果不对各地涌入深圳经济特区的人流加以控制,深圳将会无法承受巨大压力。
于是四年后,一道长达 84.6 公里的铁丝网建成启用,东起盐田小梅沙、西至南头安乐村。这道高 3 米的铁丝网将深圳分割成两部分:特区内、特区外,使深圳成为中国唯一“一市两制”的城市。
因此国人要从内地到深圳就必须办一个边防证。边防证其实就是一张纸,上面手写着你的姓名、籍贯、年龄,但并无照片。
每天在南头、小梅沙等几个关口,除了人头攒动的排队验证进关者,还聚集着大量无证的人,他们心急火燎地四处设法搞证,所谓搞证,其实也就是花钱买证。
我曾经有几年经常开车去关口接人,因为汽车进出的关口一般抽查不严,大部分都可以轻松通过。再到后来,连抽查也不查了,你开车到关口只要稍稍减点速,武警微微一颔首,你就安然通过。
2005 年,“边防证”完成了历史使命,退出了舞台,人们只需凭身份证即可进入特区。
2010 年 7月 1日起,深圳扩大了特区的版图,特区范围延伸至全市,经济特区总面积扩容为 1997 平方公里。特区已经一体化,“二线关”却依然寂寞地矗立着。
久而久之,大家都发现“二线关”成了鸡肋,当检查者与被查者都觉得乏味时,游戏便进行不下去了。
八年后,2018 年 1 月 15 日,国务院宣布:撤销“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在风风雨雨中存在了 35 年的“二线关”,正式成为历史名词。
虽然“二线关”到 2018 年才正式拆除,但是大家都清楚,进入 21 世纪以后,人们心中的那个“关”早就拆除了。
曾经有部好莱坞电影《一条名叫旺达的鱼》,黑色幽默片的经典,但很多年过去了,情节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住这个奇怪的片名。
如今当我在空中俯瞰深圳时,我想形容它,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脑中突然跳出了这句话:一条名叫深圳的鱼。
的确,深圳太像一条鱼了。这与《逍遥游》暗合,是否印证了深圳由鲲鱼化为鹏鸟?庄子早就预言了鲲鹏的下落:“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翻译成白话就是:“这只鸟,当海动风起时就飞往南边的海。那南海,就是通天的渊池。”
如今,这条像海豚一样横卧在中国南方海边的巨大的鱼,身体正在扭动中,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直冲云霄。
在中国城市中,具有深圳这种地形特征的城市极为罕见。因为大多数城市都是“摊大饼”式发展起来的,它们从一个中心点向四周辐射开去,一圈一圈地把城市大饼摊成,所以基本上不是方形、长方形,就是圆形、椭圆形,即使不绝对对称,也至少东西南北大体相等。而深圳例外。
深圳这条鱼是头朝西、尾朝东地静卧着。从鱼头到鱼尾,自西向东足足有一百多公里;而鱼的两侧,即南北方向只有三四十公里,最短处不到十公里。占总面积78%的平原和台地,像绿茵茵的鱼鳞一样覆盖着它的躯干。
深圳人从西部的宝安区去东部的大鹏新区,几乎比去广州还要远。所以在很多深圳人的潜意识中,有鲜明的东西概念,却少有南北概念。
有朋自远方来,见到我往往都会问:“深圳市中心在哪里?”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带他们去市中心。而我会对他们说:“深圳没有传统城市的所谓市中心,如果一定要找市中心,那会有好几个。”
在这一点上,深圳很像洛杉矶。
我第一次去洛杉矶时,也曾向朋友问过类似的话,当时得到的回答是:“洛杉矶没有一个具体的市中心,但有很多个市中心。”后来熟悉了洛杉矶,便知此言不虚,洛杉矶是一个城市群,阿凯迪亚、帕萨迪纳和波莫纳都各有中心,不同的小城市积聚起一个大都市。
很多人也都试图寻找深圳的中心。但他们会发现,在福田、罗湖、南山、宝安都存在着各自的中心,甚至在一个区内不同的街道还会形成好几个中心。我刚到深圳的时候,在南山听本土人聊天时常常会说:“我明天去深圳。”我当时觉得很震惊,大家不都在深圳吗?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嘴里说的深圳,是指罗湖。
深圳很散,像一幅散点透视的中国画。
那么我们寻找城市中心时,在寻找什么呢?因为你寻找的东西不同,可能你对城市中心的结论也会不同。
我曾经做过凤凰卫视《纵横中国》栏目的总策划,当时我们试图寻找的是城市的人文血脉,以及人文血脉形成的独有的城市景观和城市性格。而且我坚信,什么样的城市历史就会形成什么样的城市性格,什么样的城市性格又都反映在它的布局、建筑、街巷中。
深圳不像北京那样有意识地按照皇城的样子打造出来,皇城的格局是四四方方,由内向外以不同的涟漪状荡漾开去,俗称“摊大饼”。所以相声里给北京市杜撰了一个市歌《五环之歌》,唱道:
“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终于有一天,你会修到七环。”全中国的城市大都像北京这样修成了一环又一环。
而深圳摊不成那个大饼。
首先是狭长如带状的东西地理走向,让深圳无法“成环”,各个区从东到西依次排开,它们用四十年的时间,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定位即风格,它们用各自的风格混搭成多元、包容的“深圳风”。
就拿文艺来说,大鹏的客家山歌便独领风骚;罗湖的歌舞厅文化成为翘楚;福田无处不在的文化沙龙、小剧场话剧让城市夜空充满文艺气息;盐田的鱼灯舞弥漫着海洋文化的鲜气……这些各具特色的定位,就让分散于全城的十个区,创造了各自相对独立的发展空间。它们既独立又互补地完成了各自的空间建构,并进而形成了各自不可复制的城区魅力。
在深圳生活过一段时间,人们才慢慢了解这座城市不同区域之间微妙的互补关系。比如说你要买书或进行其他文化活动,一般会首选福田区,到莲花山脚下的中心书城一带,在那里你会享受到所能想到的一切精神文化生活;而如果你想要购物、娱乐,一般会首选罗湖东门一带,那里的步行街、夜总会能帮助你更快地找到目标;如果要休闲、度假,毫无疑问会去大鹏半岛,在南澳、较场尾的民宿,你会忘记这个城市的快节奏。这种几乎像模块般的下意识选择,没有人会弄错,并且他们会乐此不疲。
这其实也正是一个中心并不集中的城市的优势,曾经的那种大而全的功能型城市,正在被不同功能组团的互相分摊所替代。
北京的市中心很好确认,以天安门为绝对中心,不到天安门等于没到北京。
上海也好办,以人民广场为中心的黄浦江外滩一带,是这座城市的绝对核心,不到外滩等于没到上海。而深圳确实不存在这样的绝对中心,没人能说不到哪里就等于没到深圳,这个众望所归又无可争议的地标,一直在遴选和争论中。
城市的中心在哪儿?有时候取决于你的心态,一个内心充实、欢悦的人,无论处在哪儿,都不会太孤独。
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定风波》,中间有一句成为千古佳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当时苏东坡的好友被贬官到了广东,多年后在京重逢,苏东坡问朋友:“岭南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朋友却坦然答道:“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乡。”苏东坡听了,感动不已。
在深圳这座移民城市,很多人像蒲公英一样飘飞过来,他们在这里能否安稳地待下来,取决于他们的心是否能安。当他们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都能找到各自安身立命的场所,他们便会把那里当作自己的中心。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城市中心就在市民的心中。
(选自《特区文学》2019 年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