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那些让人难忘的住处,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会让你觉得你在那里生活过,而不仅仅是住过。
去深圳出差,让一位常年给旅行杂志撰稿的当地朋友推荐住处,她毫不犹豫地说出“6号花园”,“那里有欧洲小镇的感觉”,这是她给出的评价。我这位朋友早年在英国留学时几乎走遍了欧洲的大小城市,能让她下如此判断,我对此行的住处充满好奇。
我在一个傍晚抵达蛇口太子路,深秋的北方已经需要薄羽绒来御寒了,深圳还是夏天的样子,哪里都郁郁葱葱,可以穿轻便的夏装。6号花园位于深圳最早建设的一片别墅小区“碧涛苑”内,著名的时间广场离它很近,步行不过5分钟的距离,“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标语矗立在广场最醒目的位置,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改革开放史。
别墅区有三排独栋房屋,都是两层楼高的房子带一座不小的花园,房屋外墙由麻石垒建,双坡屋顶铺或蓝或红的瓦片,当地人形象地称它们为“石头房子”。石头房子建成于1984年,作为深圳最早的豪宅,购买者的经济实力不容小觑,“碧涛苑”建成之初原是临海的,40年间深圳经历着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填海工程一直在进行,如今碧涛苑早已远离海边,看不到海景了。同样变化的还有房屋的用途,如今的石头房子,少有原主人居住,多为商用,被改造成有格调的小店、艺术空间、咖啡馆,甚至有几栋小楼被围圈起来成为一所蒙特梭利幼儿园。也有几处房屋因为户主失联而彻底荒废,庭前屋后杂草丛生,这几栋屋子都保留着建成之初的模样,二楼的镂空花纹栏杆很有时代感。
6号花园在面南的第一排,小区巷道两旁都是装修风格各具特色的小店,以餐厅和咖啡馆居多,其中一家咖啡馆门口几乎坐满了人,连马路牙子上都坐着人,互识的人热闹地聊着天。另有一家店虽然顾客不多,但客人与店主的互动十分熟络自然。我一下明白了朋友推荐这里的理由,这份闲适与热络感,不在乎地域,它与人的感受层面直接连接,让人有一种亲切感。一些过去旅行中的画面自动浮现,我想到了Lofou Village,那座位于塞浦路斯特罗多斯山区的小村,村子里的房屋也是一幢幢独栋的石头房子,依山坡层叠而建,石板路两旁绿植、鲜花生动可爱,小店里有着同样的家常与明媚。
6号花园挺好找的,白色大门外,蕨类、观叶类、草花类植物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挤在一起,像一群边看热闹边迎客的小孩。庭院内一棵粗壮高大的小叶榕揽楼身于枝下,院落围栏前并排立着两株凤凰木,树木年轻,羽毛状的叶片有十分好看的嫩绿色,五月天满树花红时,这两株凤凰木一定很夺目。
6号花园一共拥有6栋别墅楼,其中一栋用作大堂和餐厅,其余5栋为住宿区。植物从庭外蔓延至室内,是绝对的主角,庭前屋内,高处悬挂着各种蕨类植物,角落里琴叶榕、龟背竹等观叶植物随处可见,餐桌上摆放着或大或小的花瓶,插种类丰富的当季花卉,室内墙壁全部刷白,给植物展现提供充分的留白。植物之外,另一个主角当属木头,室内桌子、家具都用上了年头的老木头制作,有些并未刷漆,保留着木头的原色和粗糙的纹理。原木与植物带来沉稳又松弛的质感。
为保证居住私密感,大堂和餐厅所在的楼宇与住宿楼栋之间用小门隔开,住宿区需刷房卡才能进入。一位女服务生带我穿过一扇三角梅压顶的小门,沿石板路向前,途中她弯腰捡起一个掉落在地上的芒果,转身对我说:“这个芒果您想要吗?放在屋里,满屋都会有一股清香。”我连忙接过并道谢,心里愈加确信这里会是我喜欢的地方。
抵达最靠里的一栋小楼,楼身上写着数字5,我的房间在一楼,门口有一处小巧的户外平台,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为它提供阴凉,树下放置着露台用桌椅。房间内一以贯之有原木与植物带来的质朴和清新,如果这家酒店在造一个生活在别处的梦,那么细节处无疑做到了满分。我知道住在这里的两天内,我定会常常将食物端到户外,坐在玉兰树下吃,生活常有相似却又有不同,多年前在Lofou Village,坐在民宿庭院内的石榴树下吃饭,曾想此景何日重现,没想到答案是在深圳蛇口的6号花园。
在蛇口待了两天后,一路向北去龙华区的鳌湖艺术村。鳌湖艺术村在观澜湖附近,是一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客家古村,保留着多座清代至民国时期的传统民居建筑,数座民国时期修建的碉楼立于村中。2013年左右陆续有一些当地艺术家搬迁至村中居住,给古村注入新的生活。
村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与国内其他名声在外的艺术村不同,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巷道安安静静的,有些艺术空间和工作室开着门,可以进去参观,街头巷尾处处是涂鸦、雕塑、装置艺术作品,整个村子像一座鲜活的美术馆。古村的范围并不止于鳌湖艺术村,隔着兴业路,马路对面还有一处老二村,亦有不少老建筑。老二村比艺术村还要清净,除了一两间餐厅便没有什么商业设施了,不少老房子在建筑外形上保留着传统建筑的特色,但庭院、屋内装饰一新,十分有生活气息。
我在这里意外走进了一家民宿,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房屋外并无招牌,全然一副普通民居的样子。我被这间老屋的门脸吸引,停下脚步细看,古旧的门楣上留有“福庆门”三个大字,门口挂一对大红灯笼,屋外墙角处种一株扶桑,枝条野性十足、张牙舞爪地盖住一整面围墙不说,还要往巷道探去,全树挂火红色的灯笼状花朵。我正伸手够花枝想近看花朵,有人推门从屋里走了出来,是一位辫子长至小腿肚的女性。打过招呼后闲聊,才知道这里居然是一处民宿,里头的厢房全部为客房。得知我有意在村里找住处,对方邀我进屋细看。
这是一幢建于民国时期的客家老屋,建筑外墙上保留着壁画和灰塑,内有一座小庭院,屋开三间,中间为大堂,两侧各设厢房,厢房分为两层,楼上楼下都有客房,其中楼上屋内有一道小门(躏口)通往屋顶露台,露台上放置桌椅,可以在此吃饭或闲坐。
邀请我进屋的女士就是民宿的主理人,村里人叫她惑仙,两年前从城市里搬来鳌湖居住,她在鳌湖艺术村和老二村分别租下三栋老屋,老二村的这栋“福庆门”用作民宿,接待朋友以及朋友推荐过来的客人,民宿虽然挂在部分网络平台上接受预订,但并没有多做宣传。另外两栋老宅都在艺术村内,一栋面积小一些的用来自住,另一栋带有碉楼的大宅院作工作室使用,常常举办艺术沙龙及开设课程。
我选了北厢房二楼的榻榻米房入住。回原酒店取完行李彻底安顿好时,天已入夜,整栋房屋只有我一个客人,四下皆静,心血来潮去到露台,只见一轮明月挂在东面的山林上方。有三两声虫鸣入耳,细听不止,分明是一场“音乐会”。
听见大门响,惑仙拎着一大袋食材进门,我下楼接她,她一脸笑,说想做顿晚饭与我共享。我们一起进到厨房,白天没看仔细,这间厨房可不是摆设,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显然常常有人使用。我们分工合作,一边闲聊一边备餐,在洗菜的流水声和油锅的刺啦声中,我知道了原来惑仙曾做到商界顶流,在深圳、北京、上海分别工作多年,两年前回到深圳,想找一处老房子过不一样的生活,朋友推荐她来了鳌湖。谈到过去的生活以及现在的日子,惑仙说,在鳌湖,龙眼季来了摘龙眼酿酒;去菜地里种韭菜,韭菜好活,长成了割下来包饺子;村里艺术家多,每周一次跟着老师学古琴,觉得日子里的这些细碎挺有趣,不需要有多大成就。“我拼过,也拥有过很多钱,现在不想那样活了,想过点喜欢的日子。”她说话的语气慢悠悠的,一边细细想一边说出来。
我们在露台上布置好餐桌,月光如炬,把盏共饮,想着这场意外的遇见,以及接下来能在这里做几天村民,对生活的琐碎升起无限感激,有时候没什么目的去行走时,反而会看到旅行的惊喜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