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肉身的索取,就像相互投递一张声音的明信片,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一直记得电影《邮差》里,意大利某座小岛上的邮差,在他的诗人朋友离去后,以朝圣的姿态,跑遍整个岛屿,在海岸线上,在星光下,在悬崖边,在教堂里,在渔港,在妻子隆起的腹部……录下种种声音,作为礼物赠送给诗人的情节。
一、是海湾的海浪声,轻轻的;
二、海浪,大声的;
三、掠过悬崖的风声;
四、滑过灌木丛的风声;
五、爸爸忧愁的渔网声;
六、教堂的钟声;
七、岛上布满星星的天空,我从未感受到天空如此的美;
八、我儿子的心跳声。
声音,天生就具有引人怀念的功能,可追溯时光。
如一首老歌,才刚刚放出前奏,你就已经打开了回忆的匣子。那些往事随着旋律倾泻,流徙,继而濡湿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有一位朋友,从前对她的印象,一直限囿于她文字中的理性和雄辩,如她的网络头像,杏眼圆睁,得理不饶人。
然后有一日,无意中听到她的声音,竟有着少女一般的清新和甘甜。
彼时的她正与小女儿一起,京城的夜色在头顶流转,我想象她的样子,一定无比温柔美丽。
有时候想一想,声音还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可以当作人的第二张脸吧?
在隐去面容和动作后,一个人的种种气息,在声音里便无法遁逸,变得格外真实和清晰。
你有没有对一个人,在多年之后,已经忘记了对方的相貌、对方的名字,连记忆也变得模糊,却始终记得对方的声音?
你有没有在心里柔肠百转地想念一个人,于是山长水远地拨通对方的电话,在一声轻轻的应答之后,只是说一句:“哦……没有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恋爱的时候,有一种亲近,或许可以叫作“声音的爱情”。
两个声音在暗夜里相互依偎,静静缠绵,伴随着呼吸的深浅和心跳的律动,却唯独没有肉身的索取,就像相互投递一张声音的明信片,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时间犹如一个巨大的容器,将周遭牢牢包裹。
时间又如发丝,总是不经意地,拂过你温热的心尖。
时间也可以将声音凝结成琥珀,不需要千年万年。它身上每一道清晰可见的纹理,都是一条神奇的脉络,可接通彼时此景,有着沧海桑田的安稳,也有着恍如隔世的惊心。
想起曾经在校园,我喜欢的男生送过我一盒磁带。磁带由学姐辗转交到我手中,录的是他的吉他弹唱。
当时心里是甜蜜的,柔软的,慌乱的。但是,又因为青春的羞怯,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随身听——他会唱些什么呢?想一想就觉得怦然。
这样的声音,自然是最适合在一个人的时候,静静聆听。那么美好,却无法分享,像阅读一封特别的信,是很私密又很欢悦的事情。
后来,离开校园,浪迹多个城市,我一直带着那盒磁带。却也一直没有买随身听来播放,没有听一听那里面的声音。
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要播放的想法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心里更多的,是非常单纯的满足——这盒磁带里面,有他的声音陪着我。静默又恒久地陪着我,用一种我所喜欢的方式,并为我所独具。
再后来,随身听已经不流行了。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买了一个随身听。将磁带喂进去的时候,心里的紧张,居然依旧保持着几年前的形态——从学姐手中接过磁带的那种形态。
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弹唱的第一首,是周华健的歌。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听着,竟轻轻地哭了。只因为是他的声音。
感谢时间,将他的声音原封不动地保存在磁带里。
一如琥珀。
好让我时隔多年看到、听到、想到后,沉重的肉身里,还可以顷刻生长出少女一般干净的心动与欢喜,也仿佛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摘得了一位少年曾赋予我的情感的特权。
记得小时候,一个邻家哥哥曾给我模拟海浪的声音。
静谧的午后,泡桐树的花朵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和湿气,如同硕大的雨滴砸在水池里。
我坐在小凳子上,他给我递上一杯水,搪瓷的水杯,上面印着大大的五角星。
他在我的耳边说:“来,闭上眼睛。”
那个时候的他刚长出喉结,声线粗粝,却依然带着童稚的尾音。
我闭上眼睛。
他说:“喝一口水吧,是海水哦。”
我啜了一小口,咸咸的,还有些丝丝的腥味。
然后,我就听到了舀水的声音。
他说:“听,是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的,打在岸边,‘哗啦’‘哗啦’。”
然后,风也吹起来了,吹我头顶上的小鬏鬏,也吹我前额的头发,弄得我心里痒痒的。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亲临大海,听到了海浪,吹到了海风,还尝到了海水的味道。
在那种味道中,他的姐姐——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高中生,正在房间里看小说,看得轻轻啜泣。
他停下来,示意我一起趴在玻璃窗子上,偷偷朝里望——一本琼瑶的《望夫崖》遮住了她的脸。
我们转过头,相视一笑。
然后,我们就听到,房间的卡带录音机里传来了珠玉一般的女声,清幽幽的,又哀哀怨怨,似要生生将人的魂儿勾了去: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多年后,我寻寻觅觅那首曲子,才知道是黄莺莺唱的《葬心》。
那个时候,不懂少女心底的风露清愁,只知道那首曲子听在耳朵里,觉得无故喜欢,也觉得莫名悲伤。
那个时候,几个比我更小的鼻涕娃娃正在门前的晒谷坪踢田螺,他们不听曲子,只是在叽叽喳喳又非常郑重地讨论着:
“你见过大海吗?”
“我知道海水是咸的,海里有大鲨鱼!”
“大海,就是有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一百个屋面塘那么大,不,至少一千个吧!”
“能装下天吧?”
“天算什么!”
所以我想,这世间,一定有一种珍贵的东西,叫作“声音的琥珀”。
如同沧海凝成珠泪,又被恰好路过的那一滴时间包裹、定格,然后永恒地封存在你的心间,以及,那个回忆的匣子里。